那天下午,我正在开会,突然接到梅英姐的电话,说小丽中午晕倒,送到医院抢救,但没救过来。耳机内传来了梅英姐的哽咽声。梅英姐是我的堂姐,小丽是她的亲妹妹,也就是我的堂妹。
我赶紧出会场,直奔医院。急救室门前围了一圈人,都是小丽的娘家和婆家亲威,都表情默然。小丽静静地躺在急救室的床上。医生早已放弃了抢救。小丽的丈夫小王趴在床头,期待着奇迹发生。然而,奇迹最终没有发生,他们找来一辆灵车,把小丽拉回家了。
小丽家的亲戚们很快就知道了这个不幸的消息,他们很快从四面八方涌向小丽家。连住得很远的亲戚都赶来了。我的弟弟妹妹,还有小丽的三姐小红,均在外地工作,虽然很忙,也赶回来了。我在本县城工作,自然也请假前往。
第二天上午,我和匆匆从外地回来的弟弟妹妹驱车赶往小丽的家。小丽家的亲戚朋友,包括在外地工作的堂妹小红,在本县城工作的堂姐梅英等,已经早早到了。眼圈都红红的。我们缓步走向堂屋,灵柩就摆放在堂屋中央。刚进屋,就听梅英姐高声说:“小丽,你看,你的兄弟姐妹都来看你喽!”听梅英姐这么一说,我不禁悲从中来,眼泪淆然而下。我们按照本地风俗,依次向小丽的灵柩叩了头。
我们在灵柩前默默地站着。小丽遗像上的笑容依然非常灿烂。要不是身处此情此景中,很难相信她已永远地离去。据小王讲,昨天小丽做了一锅饼,紧接着就吃饭,说已经与人约好,吃过饭就去打牌。正吃饭间,来了一个电话,小王去接电话,回来就见小丽趴在桌上,不省人事。于是就打了急救电话。
我们说了一会安慰的话、惋惜的话,就出来了。小丽家门前是一片麦子,绿油油的,长势很好。有人介绍说,这都是小丽种的。还说,小王腿有毛病,不能负重,家里边累活重活都是小丽干。小丽也是一个要强人,把本该男人干的活全包下来,还准备买一个手扶拖拉机,自己学着开,钱都从银行提出来了。谁知,手扶拖拉机还没买,人却走了。
小丽家东边是一条水沟,水沟两边栽满了树,很大一片,郁郁葱葱的。又有人说,这些树都是小丽和小王栽的。树马上就要成材了,然而它们的女主人却看不到了。
麦是绿的。树是绿的。小丽家被绿色环抱着。绿,象征着生机,象征着希望。然而,充满生机和希望的日子却因小丽的突然离去戛然而止。
我仿佛看到了小丽在树林中,在麦田上忙碌的身影……
绿树掩映,碧水护田。我突然觉得小丽家的居住环境是那样的美。如果在小丽活着时来,我一定会留连忘返的。可惜,小丽嫁到这个地方十多年了,我竟然今天才第一次来。因为小丽家较为偏僻,平时很少有亲戚来,所以小丽平时就非常盼望能有娘家人来。偶有娘家人光临,她就特别高兴,打酒买菜,盛情款待。临走,还会让你捎上一点土特产。小丽常说的一句话是:“我是孤鬼哟,你们都不沾我家。”我想起刚才在屋内梅英姐说的话:“小丽,你看,你的兄弟姐妹都来看你喽!”不禁深感内疚。我想,如果在小丽活着的时候,我们突然登门,小丽该是何等的高兴啊!唉,我们中的许多人竟然一次也没有给过小丽这样的高兴。理由总是冠冕堂皇的,就是一个字:忙。忙工作,忙学习,忙生意……在忙中,也许我们得到了升迁,得到了深造,得到了金钱,但失去的却是一次次与亲人团聚的机会。
平心而论,就是这一次,如果不是小丽突然亡故,我仍然不会来这里。就是我想来,领导可能也不会准假。请假去看一个无病无灾的堂妹,领导可能会说你神经有毛病。唯有请假去吊唁已经死亡的堂妹,才是正当理由。并非领导“不近人情”。我们每个人似乎都这样“不近人情”。当我们的亲人平平安安的时候,我们一般不会想起来去看望,只有当他(她)病了,我们才会产生去看他(她)的欲望,而且是病得愈重,这种欲望愈强烈。(有的父母思念远方的儿女,而儿女却很少回来,万般无奈,只好装病,有的甚至谎称已经病危。只有出此下策,才可召回“百忙”中的儿女。可怜天下父母心!)一旦亲人亡故,则会义无反顾地前去探望,而这种探望对于死者来说,几乎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他(她)已经无法感受到那份亲情了。
中学时读白居易的《琵琶行》,觉得那个“重利轻别离”的商人真不是东西,只顾赚钱,不重感情。想不到,成年后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竟然也变成了这样的“商人”。而且,几乎不会有人说我们有什么错。相反,如果我们因为忙于工作而三过家门而不入,还会得到领导和社会的广泛赞誉。
英国《金融时报》专栏作家薛莉说过这样一段话:“当工作高于一切的时候,生活中的其他内容就不再是本来面目,而是沦为消耗时间的‘蠢物’,比如吃饭和睡觉。”其实,薛莉在这里列举的两项——“吃饭和睡觉”还算幸运的,因为如果有人长时间不吃饭不睡觉,就无法生存,无法生存自然就无法工作。因而,尽管有人可能把吃饭和睡觉视为消耗时间的“蠢物”,但却不得不为之。而亲情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因为亲情无法直接左右人的生存,因而在一些工作至上、事业第一的大忙人眼里,亲情可能就无可奈何地沦落为消耗时间的“蠢物”了。
在童话故事中,主人公历经百般磨难,往往能得到这样的美好结局:从此他们就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在现实生活中恰恰相反,我们大多先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然后努力奋斗,然后天各一方,三年五载难得见上一面。工作忙起来,甚至连自己的亲娘老子,也无暇顾及……
我们崇尚: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们高喊:时间就是金钱;我们感叹: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这些豪言壮语激励了无数人,成就了无数人,但也留下了数也数不清的遗憾。
我想起了1998年诺贝尔化学奖获得者、美籍华人崔琦。崔琦出生在河南农村,父母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衣民,但是他妈妈颇有远见,咬紧牙关省吃俭用,在崔琦12岁那年将他送出村,出外读书。这一走,造成了崔琦与父母的永别。后来他到香港、美国,成了世界名人。有一次,凤凰卫视台主持人杨澜采访他,问:“你12岁那年,如果你不外出读书,结果会怎么样?”看到这里,一般人可能猜想崔琦会这样答:如果我不外出就不可能取得今天这样的成就。“圆满”的回答可能还要说一些感谢父母含辛茹苦送他外出读书之类的话。然而,崔琦的回答大大出乎人的意料:“如果我不出来,三年困难时期我的父母就不会死。”崔琦后悔得流下了眼泪。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小丽和我虽然只是兄妹关系,与崔琦的父子情母子情也许不能相提并论,但亲情是相似的,感情是相通的。所以,小丽之死也使我产生了崔琦式的后悔。在后悔、内疚、遗憾的同时,又使我产生了这样的疑问:工作难道就是我们生活的全部吗?“百忙”中的我们难道就不可以抽出“一忙”给亲情吗?我知道,我的疑问很“天真”,像一个三岁孩童的呓语,根本不可能引起大家的注意,更不可能阻挡众人匆忙的脚步。
那天,亲戚朋友们把小丽送到殡仪馆后,就匆匆散去了。他们各人都有各人的事,忙。我的弟弟妹妹驱车回去了,他们在外地搞工程,真的很忙。小红是搭我弟弟的车一起走的,她在外地一家公司打工,也很忙。我也于当天回到县城,准备第二天上班……
(原载《散文百家》2010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