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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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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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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代的乡村电影

在我头脑中储存的关于电影的记忆,最早的应该是在三四岁时,或者五六岁时,反正是很小的。是跟我父亲看的,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地点记得也很清楚,就是在大队部门前的那片空地上(后来放电影都在此处)。片名则记不清了,或许当时根本就不知道片名,只知道看个热闹。只记得一个镜头:有几个人,站成一排,拍打着胸前的腰鼓,转圈儿。记忆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我不知道为什么过去好几十年了,其他情节都忘记了,唯独记住了这个镜头。后来,随着年龄增长,看电影成了我们这些农村少年梦寐以求的娱乐活动,关于电影的记忆也就越来越清晰了。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农村物质生活贫乏,文化生活更贫乏。每当夜幕降临,每家一盏小油灯,豆大一点光,把人照得灰灰的、暗暗的。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有电视这种物件,知道收音机,全村也只能找到一两台。夜幕下的村庄,除了偶尔听到几声狗叫,想找点响儿都难。只有电影来了,村里才有响动,才有生机。

常到我们村放电影的,是公社放映队。放映员有两三个,村里人喊他们“老X”和“小X”。可别小看了这在姓氏前冠以“老”或“小”的称呼,那可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一般都是吃上公家饭的,才可享受这样的称呼。你一个在生产队挣工分的社员,年轻时,别人喊你“小根子”、“二秃子”,年纪上了身,别人就喊你“老根头”、“大秃子”。单从称呼上,就可以看出放映员在社员心中的份量。放映队来了,大队要好吃好喝地招待,丝毫不敢含糊。那时候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倒楣的是社员家的鸡。当时在我们大队有这样一句顺口溜:放映队下乡,小公鸡遭殃。大队千方百计想让放映员吃好,无非是想让社员多看几场电影。然而,尽管大队很卖力地招待,但却没能赢得放映员好感。弄不过邻近的花庄。在放映队里也有一个顺口溜:宁愿到花庄喝凉水,不到面西啃鸡腿(面西就是我们大队的名字)。算是对我们大队那句顺口溜的回应。

你们不是喜欢到花庄“喝凉水”吗?这难不倒我们这些小孩子。那时候也没有电话手机啥的,但有关电影的信息却特别灵通。只要花庄晚上有电影了,我们白天就知道了。吃过晚饭,风龙、小六子、朱顿子、小四子,还有我,就鬼鬼祟祟地出了村,直奔花庄而去。不敢声张,一怕大人知道了阻止,二怕比我们小的弟弟妹妹知道了要跟我们去,成为累坠。两个大队相距六七里,月黑风高,路又坑洼不平,还要经过一个乱葬岗,晚上常有鬼火(磷火),但我们全然不顾。只是由于路途遥远,不方便带凳子,去得又迟,正面早已被人家本庄人占去,我们只能委屈自己,远远地站在侧面看。有时侧面也看不到,那就只能看反面。看反面什么都是反着的,人反着还能凑合着看,字反了就不容易认出来了。就这样,我们已经很满足了,谁让我们是外庄人呢?看完电影回来,几个孩子走在茫茫夜色中,田野上不时有鬼火闪现,我们就非常害怕。理智一点时,我们就大声唱歌壮胆。总是有人沉不住气,有时会冷不丁地冒出一句:鬼来喽!我们就撤腿狂奔,跌倒了爬起来继续跑,膝盖磕破了也不知道。一口气跑到庄头,听到本庄狗的叫声,就有了安全感。停止狂奔,心仍然咚咚跳个不停。

最开心的还是在本大队看电影。虽然放映队公开说不愿到面西“啃鸡腿”,但无特殊借口,该来的时候还是要来的。也许他们心里上不愿意来,但放电影毕竟是他们的工作。不来,公社领导可能也不会让他们。每次来电影,都是跟大队干部沾亲带故的人先知道,他们会带着有点骄傲又有点自豪的口气跟左邻右舍说:“今晚大队部有电影。”一传十,十传百,全大队的人很快就全知道了。于是,早早的,汪边就有了淘酸菜洗山芋的妇女。她们也会喜不自禁地互相打招呼:“这么早就弄晚饭了?”“是啊,早早吃过好去看电影啊。”

看电影是大人们的喜事,更是我们这些小孩子的隆重节日。甚至比过年过节还高兴。从得到准确消息那一刻起,我们就会处在无比的兴奋中。我在这里之所以在消息前加上“准确”二字,是因为那时候我们也经常会得到不准确的消息。因为谁都想看电影,而且是相当地想,就有人喜欢拿电影来逗人玩。逗人者会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今晚有电影。”立马就会有人兴奋,惊喜地问:“什么电影?”逗人者就会煞有其事地说:“看不见的战线。”当时确有一部名叫《看不见的战线》的电影,逗人者一语双关,卖弄一下小聪明。脑子转得快的,立马就知道被涮了一把,转得慢的,还会继续追问这部电影好看不好看。逗人者只好挑明:“看不见的战线,你去了也看不见。”说完,哈哈大笑。被捉弄的次数多了,我们也就变得警惕起来。每每听到“今晚有电影”的消息时,我们总要仔细观察消息提供者的表情,还要反复打听、证实,确认确有其事时,我们才开始兴奋,然后就盼着快点放学,下午那两节课自然是听得稀里糊涂。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铃响,我们背起早已收拾好的书包,扛起凳子就往外冲。家里的山芋稀饭已经烧好,酸菜已经炒好,但我们不会回家吃的。我们直奔大队部。老远就看到,白色的银幕已经高高挂起,傍晚的阳光金灿灿地照在银幕上。我们已经来晚了一步,银幕正前方的好位置已经被人占了----有的地方坐着人,有的地方放着一条板凳,有的地方划着圈----这些都是有主的地了,咱就不可贸然侵犯了,只能靠他们的地边上,找一个地方放凳子。这地点现在不算好,但时间不长就会“增值”,紧挨着我们会一圈一圈坐上人。我们的位置也就成了黄金地段。看电影,我喜欢和好朋友坐在一起,比如,风龙、小六子、朱顿子、小四子。看到精彩处,评论几句,也能有个听众。其实也没有什么“高见”,无非是“乖乖”、“这么来劲的”之类的。也算是言简意赅了。

天还亮着,有的是时间,我们就找来树枝和瓦碴,在凳子底下挖尿窝子。因为一旦开映,我们就会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一旦内急,是无法出去的。活人岂能给尿憋死?此时尿窝子就派上用场了。太阳落山了,天很快就上黑影了,有带手电筒的,就拿出来往银幕上乱照,比赛似的,看谁的更聚光、更亮堂。不一会,大队部院内就传出了发电机响声,先是“轰隆、轰隆”两声短促音,接着就轰隆隆地响起来了,放映机上面的电灯也跟着亮起来了。然后,就能看到放映员剔着牙从外面往放映机前挤。人们无条件地给放映员让道。放映员挤到放映机前,先不碰放映机,还是剔牙,用一根细细的草棒。放映员的牙内一定塞了不少鸡肉。人们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看放映员剔牙。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我。当时,我离放映员不远,我看他站在强烈的电灯光中剔牙,旁若无人,既潇洒,又自信,羡慕得了不得。心想:当放映员真好,吃香的喝辣的,还能天天看电影。长大后能放当上放映员就满足了。但这想法只是一闪而过,人家放映员属于社直机关的,个个都是公社干部直系亲属,你一个老社员儿子,是想也不该想的。放映员终于扔掉草棒,又朝桌底下吐了一口浓痰,开始摆弄机器。一束很强的光柱直射银幕。开始有点偏,调试了几次,终于正了。刚才还在乱照的手电筒相继熄灭,没有谁敢拿手电筒和放映机比。轮到坐在放映机前那些小孩子大显“伸手”了。他们纷纷把手伸向那束光柱,乱晃,银幕上就出现了一只只舞动的大手。放映员对着麦克风大声呵斥几声,那些手就缩了回去。先放幻灯片,银幕上显示出毛主席语录。放一张,放映员就读一张。学过几篇毛主席语录,还要放加影,大多是毛主席接见外宾的纪录片。有时候也放一些科教片。记得有一天晚上放了一部介绍计划生育知识的短片,成年男女社员们看得既羞涩,又兴奋。那天晚上,我们大队绝大多数人是第一次从正规渠道接受性教育,意义非同寻常。过去好多天了,还有人私下悄悄议论短片中介绍的知识。

真正的电影终于开始了。随着八一电影制片厂那颗光芒四射的五角星在银幕上出现,随着那段铿锵有力的片头曲响起,我们就像吃了兴奋剂一般,兴奋起来。那时候,我们最喜欢看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的战斗片,《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等等影片都是在那时候看的。那时候农村放电影,不像城里的电影院,只放一部片子,而是要放好几部,其中有一部新片子就不错了,其余的就是老片子。于是,许多片子我们都是看了好几遍,以至于影片的故事情节都能烂熟于心,台词也能背得滚瓜烂熟,直到现在仍然记忆犹新。这些电影对我们这些乡村少年影响非常之大,可以说是入脑入心,入骨入髓。

那时候,每看完一部电影,我们都以能学唱电影中的插曲、学说电影中的台词、模仿电影中的人物动作为荣。学唱电影中的插曲最难,那时候也没有录音机,仅凭看电影时听一遍,过后再想唱是不可能的。许多插曲,比如,《英雄儿女》中的插曲《英雄的赞歌》,《上甘岭》中的插曲《我的祖国》,等等,都是在看过电影后很长时间才学会。那时候最流行的歌曲就是电影插曲,最时髦的事就是唱电影插曲。相对来说,模仿电影中的人物语言和动作就容易得多了。当然,我们是良莠不分,正面角色模仿,反面角色也模仿。模仿较多的还是反面角色。“八格牙鲁”、“蜜西蜜西”、“什么的干活”等等“中式日语”成了我们的口头禅。在影片《渡江侦察记》中,有一个携带长江防务图的国民党小军官在长江边钓鱼时,被我军侦察员拖下水淹死,这份长江防务图就被我军获得。国民党将领发现这名小军官失踪后,说了四个字:去向不明。我觉得这四个字说得太好了,就牢牢地记住了。后来有一天,一位小学女老师见到我,随便问一句:“你妹妹呢?”我立即把刚刚从电影中学来的四个字用了上去,说:“去向不明。”女老师说:“看你这一点小孩,说多大话哟。”我颇为得意地跑了。我们也经常把英雄人物的精彩语言挂在嘴边。在上学的路上,走在前面的人会冷不丁地朝后边的人喊:“向我开炮!”(电影《英雄儿女》中的台词)当一群人要从甲地到乙地时,就会有人振臂高呼:“为了新中国,前进!”(电影《董存瑞》中的台词)

这些战争题材的影片,本意是通过战争中发生的可歌可泣的故事,教育人们要热爱祖国,热爱和平,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但我们这些歪耳和尚却听歪了经,虽然受电影潜移默化的影响,增强了爱国意识,但也滋生了战争情结。“我们生在红旗下,长在甜水里”(当时,我们作文中常用的语言),当然没有腥风血雨的战争了。但我们就在内部“开战”。那时候,我们生产队比较大,为了便于管理,生产队就根据居住地点不同,把全生产队分成四个组。我们三四组的小孩就把一二组的小孩视为“敌军”。我们三四组有十几个小孩,被凤龙编成一个“师”,凤龙自任“师长”,下设一个“旅”、一个“团”。小六子年龄比我大一岁,个头也比我高,任“旅长”,我被风龙封了个“副旅长”,小四子、朱顿子分别任“团长”和“副团长”。我们白天不是上学就是割猪草,“战争”只能在晚上进行,“战场”就在一二组和三四组的交界处。我们也有枪,而且是两支近乎真家伙的枪,一支是铁盒子,一支是长枪,都是凤龙哥哥从外地弄来的。据说是造反派用过的,能打火药。我们都相当地想背背这两支枪,千方百计和凤龙套近乎。有时凤龙一高兴,就会让我别一下他的铁盒子枪,那感觉,忒神气。凤龙之所以能成为我们的核心人物,除了他个头大、力气大外,手里有枪也是一条重要原因。看来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对:枪杆子里边出政权。

当然,因为我们没有火药,这两支枪在打仗时是派不上用场的。派上用场的是砂礓。也就是说,我们打仗不是打枪,而是扔砂礓。现在想来,这真是非常危险的游戏。万一有人被砂礓击中头部,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好在只发生几次惊险事件,双方并无人员伤亡。记得有一天晚上,我和几个小孩坚守在一个屋角后,时间很长,也没见到“敌军”,我就让他们撤退,我作英雄状断后。谁知,我还没来得及走,“敌军”已经到眼前了。我一下慌了手脚。如果我当时不理智,撤腿就跑,砂礓肯定会像雨点般地袭来。还好,我急中生智,大模大样地站到路边,大义凛然。他们倒也不敢向我头上扔砂礓,只是象征性地向我腿上扔了几个。时值冬天,我穿着棉裤,并未受伤。我呵斥他们几声,他们竟逃之夭夭了。颇有点张飞在长坂桥喝退曹操大军的英雄气概。

后来,我离开家乡到县城读中学。在县城读书期间,也看过不少电影,但现在只记得两部,一部是《青春万岁》,一部是《小花》。我考取一所师专后,我所在的中文系也经常组织学生看电影,但我现在竟然一部电影的片名也想不起来,一个镜头也记不得。记忆这东西真奇怪。从师专毕业,我又回到县城工作时,原来几处露天电影场已经拆除。电影院还在,开始还放过几场电影,后来就改成了会议中心,主要接待开会了。昔日热闹非凡的电影管理站逐渐门庭冷落,人员相继下岗。今年初,电影管理站所在的地址被一房地产开发商买去,计划建商业步行街,目前正在拆除中。不久,电影管理站这个单位将只存在于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中,下一代人可能就不知道有此单位了。

当然,现在我们看电影的条件比小时候好多了。家里有DVD,可以租大片,看个够,但我却没有此兴趣了。有线电视有电影频道,每天都放电影,但我却很少看,偶尔吸引我坐到电视机前的,竟然还是《铁道游击队》《小兵张嘎》之类的老片。只能算是重温少年时的记忆。看来,对电影的痴迷,只能停留在少年时代的记忆中了。

(原载《传承》2008.10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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