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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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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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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琐事(四篇)

牛屋

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们生产队有个标志性建筑,那就是牛屋。老远就可以看得见,很高,很大,很出眼。一溜七八间,铁桶似的,小山峰一样,和它周围又低又矮的草房相比,简直是鹤立鸡群了。且说那墙,砖打腿的,泥是从大塘里抬来的黑淤泥,抽着老牯牛和了十几遍,又掺上麦穰,踩了二尺厚。那屋顶,也是生产队绝无仅有的,不是用本地稻草苫的,是从很远很远的草蒲地买来的小苇子,好几块钱一担。牛屋盖好时,就有老头子说:“乖乖,俺要能住上这屋,现在就跟小鬼去也够本了。”

人没住上牛住上了。牛是农家宝,应该。庄稼人靠种田,种田少不了牛。庄稼人是讲良心的。

冬天,牛都拴到牛屋里,靠北墙,一长溜。黄的黑的花的烂毛色的,大的小的胖的瘦的,弯角的直角的两个角的一个角的,都有,都咔嚓咔嚓地嚼草,都怪讨人喜欢的。靠门有一口牛头锅,烧一锅热水,留饮牛的。牛头锅旁还有一口小锅,是喂牛的王牛叔的吃饭锅。

牛屋牛多,人也多。冬天天冷,到哪儿都冻手冻脚的,不如到牛屋。只要吃过饭,人们就三三俩俩的,捧着烟锅,揣着扑克,夹着棋盒,怕老婆的腰上还塞着苘呀麻的(留抽空给家里搓根拴猪绳或给老婆拧几根纳鞋底用的麻线),嘴里吆喝着:“到牛屋去喽!” 牛屋里热闹,牛屋里暖和,牛屋里烤火不要烧自家草。当门那块空地上,一天到晚一夜到亮烧着一堆火,队里的大草堆就在门口,随便扯。

那天,老天爷又在表演“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不过,再冷也冷不到牛屋里。火堆上又被人加了一抱草,火苗蹿起几尺高。旁边的人都伸着手,敞着怀,让火烤着,都嗳哟嗳哟叫着自在。王牛叔把那条瘸腿伸到火前,眼睛眯缝着,嘴里咝咝哈哈的。花姐抱着小毛子,小毛子抱着一个大秫棒。姐弟俩准备炸花子。

靠里面墙角跟,用土坯砌了一个长方形的“池子”,“池子”里填满稻草,稻草上放一条芦席,一床被子,这就是王牛叔的“窝”。王牛叔的“窝”里蹲着四个人,四个人手里都攥着扑克。脚都伸在王牛叔那发黑的被子里,眼睛瞅着各自的牌,都算计该出什么牌。在他们旁边的土坯上,放着一叠脏兮兮的纸条,那是为输家准备的。打四十分,谁输谁贴纸条。嘴上脸上鼻子上头脑瓜上,挨着来。他们算计牌,就是希望那纸条是贴在别人脸上,不是自己脸上。

“小调一张。”小利算计了半天,觉得还是该调主。

“你他妈臭牌!”王成华气呼呼地骂了一句。他和小利是对门,他手里有五星,要保,怕调主。

“我知道吗?我不小调一张试试我知道吗?”小利显出无限委屈的样子。

“不许讲,不许讲。”小五子和二拐子嚷道。他俩是对门,他俩都没有五星,巴不得小利调主。

火旁的人,除了老根头和大秃子在那张皱巴巴的牛皮纸上“拼杀”外,别的人(包括我)都在听王牛叔讲他那山里见闻。

王牛叔小名叫小亮子,没大名,年轻时在南方一个山区呆过三十多年。可能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就回来了。五十好几的人了,喊小亮子就不合适了。因他回来时瘸了一条腿,生产队照顾他,让他喂牛,我们这些小孩子就顺理成章地喊他王牛叔了。他一辈子光棍一条,他自己吹,说在南方时有好几个大闺女想跟他,他一个也没相中,就给耽搁了。每当王牛叔谈起这事,脸上总露出既得意又惋惜的神情。也有人背地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只是他想勾引人家闺女,被人家揍了一顿,他那条腿就是被揍瘸的。讲归讲,终没有人当面去揭他的老底。

他从南方回来后,把他呆过的那个山区称为山里,经常给人们聊一段山里见闻,人们也爱听。他是我们生产队见识最多的一个人。

“……山里狼就跟此地狗差不多,只是嘴略大,尾巴拖着,比狗厉害。有一个退伍军人在山里走,一只狼拦住了他。这个退伍军人会武功,心想:这狗想怎么着。这个退伍军人把狼当成狗。……退伍军人和狼打了十几个回合,也不能胜,眼看吃不消了,从西边来了几个赶着骡子的盐贩子。盐贩子把手里的鞭子甩得啪啪响,狼这才向山上跑去。退伍军人瘫倒在地上,说,此地狗真厉害。盐贩子笑了,说,这不是狗,是狼。……”盐贩子“笑”了,王牛叔笑了,我们这些听众也笑了。

其实这个故事不知被王牛叔讲过多少遍了,但人们照样爱听。因为王牛叔讲故事不仅仅限于讲,而是摇头晃脑挤眉弄眼外带手势动作扭屁股,他的精彩表演常常逗得人捧腹大笑,于是几天的疲劳几天的烦恼,都烟消云散了。

“撵炮。”

“保着。”

“跳马。”

“别马腿。”

“贴,贴,你他妈输了还想赖啊!”小五子拿起一张纸条往王成华脸上贴。

“贴,贴,不贴我都拿下来。”二拐子说着要揭脸上的纸条。

“小子,不要把被扯喽。”王牛叔关心他的“窝”。

“哦,我贴,我贴,妈的。”王成华赶紧把纸条贴到嘴上。

噗——火堆里蹦出一个又白又大的花子,花姐赶紧用手里的草棒夹了出来,放到小毛子的兜里。

“再讲一个什么呢?”王牛叔用手挠着头说。

“再讲一个鬼的故事。”有人说。讲鬼,也是王牛叔的拿手好戏。有时能讲得人毛骨悚然心惊胆战,晚上睡不着觉,但人们仍然想听。

“那年在山里,有一天夜里,我从外面回来,走到一个乱岗子边时,突然从路旁走出一个大闺女,白白净净的,一对大辫子,拦住我。非要跟我比赛摔跤,我一气就跟她摔了起来。她把我摔倒,我又把她摔倒,一直摔到小鸡叫。你们猜我怀里搂着什么?”

“什么?”

“一块棺材板子。”王牛叔得意地把手里的烟锅一扬。

“吁——”听众们都倒吸一口凉气。

“你昨不趁天黑跟她那个?”一个叫二子的小伙子笑着说。

“妈了个X,跟你妈那个。”王牛叔也笑着骂了一句,听众们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又催王牛叔:“再讲一个,再讲一个。”

“哦——哦,毛毛要睡喽,妈妈烙饼喽……”花姐轻轻地拍着小毛子,嘴里轻轻唱着。

“你他妈有皮蛋不出留吃啊?”王成华在大吼,脸上的纸条抖动着。

“我怕人家要毙呢。”小利那可怜巴巴的声音。

哗哗——有一只老水牛在撒尿。

“那个盗墓贼在棺材里急得要命,以为这次必死无疑了……二子快拿尿桶去等。”二子飞速跑去拿尿桶,飞速送到老水牛肚底,又飞速跑回来。

“二子你把尿等完再来。盗墓贼一脚踩在死人的脖子上……二子快去!”

“我去,我去,你不要讲,等我一会儿。”二子又飞速跑去了。

“讲,讲,不能因为他一个人耽误了大家。”

“吃马。”

“吃就吃吧。出车。”

火堆里冒出一缕缕青烟,花姐的花子糊了。

“那个盗墓贼怎么样啦?”二子等完牛尿,飞速地跑回来,急促地问。

“盗墓贼踩着了死人食管里的鸡蛋,鸡蛋碎了,人活了。”有人不耐烦地回答。

“人活了又怎么啦?”

无人回答。

“将!”

“花姐,抱毛孩来家喽!”“小二子,吃饭喽!”“小狗大,捣肚子喽!”……晌午了,不时从庄子里传出拖声拉语的喊声。

“妈的,叫魂的样。”王牛叔小声嘀咕一句,又望了望那口小锅,觉得自己也饿了。

玩闹的人陆陆续续地被“叫魂”声叫走了。

外面的雪已经下了半尺厚。王牛叔迷着眼,望着雪地中向家走的人喊:“吃过饭再来哟。”“吃过饭再来。”人们都回过头来答应他。

吃过饭又来了。

这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牛早已被分了,牛屋后来也被扒了,上面还种了了庄稼,且年年长势好。因为地里底肥足——泥土都被牛尿泡透啦。

村里大部人家都住上了比当年牛屋更高更大的砖到顶瓦房,如果牛屋还在的话,恐怕就是鸡立鹤群了。但有点年纪的人还时常谈起牛屋,特别是农闲时想找点乐子但又没处可去的时候,就更加怀念牛屋了。

一对细

“一对细”是我们村的名人。

“一对细”不是一对细,是一对粗。因为他们一对粗,所以人们才叫他们“一对细”。这逻辑虽然有点乱,但事实如此。

男的叫大山,因为胖,人都叫他粗腰。女的在娘家做闺女时叫张梅。结过婚有了玲子后,村里人都叫他玲子妈,也胖。

大山成亲前不胖,也不瘦,很适中。大山能跟玲子妈成亲全属天意。一天,大山被他妈打扮一番,要他跟张二婶去相亲。大山不肯去,被骂一顿,终于去了。回来时,他妈问他人怎样,他说不知道。他妈生气了,要你去相亲你不知道人怎样你管什么吃的?他急了,我是不知道你问她哪块怎样不是说不知道她人怎样。脸。我去相亲我看人家脸干吗?他抓着脑袋显出难为情的样子。他妈火了,一旁的他大也忍无可忍了。他妈骂他小和尚他大摸棒槌要擂他。幸而张二婶出来打圆场,说人呢别的都没有说的就是胖点。他大他妈说胖点就胖点胖点有福相。亲事就成了。

亲事成了就结婚。结过婚就生玲子。生过玲子张梅更胖了,大山也胖了。有人说大山是玲子胖传染的,有人说他是骚发,他自己说是小日子过得舒心。不管怎么说,他确确实实是一副富贵相,肥嗜嘟嘟的腮帮大大的嘴外加虎背熊腰水牛腿,朝哪儿一站,人物似的。玲子妈也不甘示弱,虽然肚子自生下玲子后再也没有大山的大,但身子也是圆圆滚滚粗粗实实,朝哪儿一躺,碌碡似的。

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小两口经常一起出没在责任田里。都胖都粗,走在一起怪有意思的。一天,小两口一前一后在秧地薅草,突然有一只蚂蚁钻进了大山的脖梗里,玲子妈赶紧用手去掏。远处人看不清,只见两个粗壮的身子靠在一起,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明堂。有一个小伙子喊:“快看哟,‘一对细’忍不住了,大白天就亲热起来喽!”人们都笑着向这边望。玲子妈红了脸,大闺女似的。大山觉得冤枉了自己老婆,觉得自己应该仗义执言,忙大声说:“谁亲热啦?里边还隔层汗衫哩。”人们都轰然大笑。笑完,又品味那个小伙子随口说出的名词“一对细”来。“一对细”——反用其语,有味,于是人们都这么叫起来。初叫时,大山和玲子妈都不乐意,觉得有损自己形象,但时间长了,也就不觉得什么了,习惯成自然。加之,叫的人越来越多,你不叫他叫他愈肯叫,还不如听其自然,既做了人情又落了个名字。从此,人们见到他俩就吆呼:“‘一对细’吃了吗?”“‘一对细’来这吃啊!”“‘一对细’下湖啊!”……打招呼的人远远比过去多,仿佛因为这个名字,大山两口子增了身价,变得金贵起来,人们对他俩格外尊重。

“一对细”越叫越响,越叫越觉得这个名字适合大山两口子。因为大山两口子会过日子,大山两口子日子过得细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每年收入多少,开支多少,结余多少,算得叮当响,分毫不差,分毫不会花错。就说家常过日子少不了的盐吧,他家每次只称一斤。有一回玲子妈去称盐,营业员没零钱找,就给她称了二斤。回来时,大山看玲子妈篾篮里的盐比平时多一倍,顿时脸子一冷,说:“熊女人,不会过日子,俺们离婚吧,俺家汪里养不下你这个大鱼。”玲子妈任怎么叨咕也不吱声。大山发脾气时,你千万不能戗着他,越戗火越大。等他脾气发够了,气消了,你再数落他,怎么说都行。大山这脾气玲子妈是最清楚不过了。果然,二斤盐吃完了,大山气消了,轮到玲了妈了:“你还是个男人,你看看,这盐还有一粒糟踏的?盐多称一点又不生蛆,哪天不吃盐了。当初怎么瞎了眼跟了你这个男人。”大山蹲在锅门烧锅,一声不吭。“看你这懒鬼,就知道在盐上算计,东头李五家盖屋,你就不知道去提小桶。”玲子妈说的“提小桶”,就是到人家建房工地上做小工,抬砖头拌石灰和泥浆架架梁什么的,不仅限于提那小水泥桶。别人去提小桶,都是想去学手艺,学拿刀,拿刀一天能挣五六块。大山不想,一天供三顿饭,一包烟,到晚还能给个块儿八毛的。比蹲在家里强多了。

吃过饭,大山就不声不响地到李五家去了。几天后,大山交给玲子妈五块钱、五包烟。玲子妈把烟拿出一包,塞到大山兜里,说:“等下月初五再给你一包。”大山吃烟稀,一天一根足够,一包烟够吃二十天,正好到下月初五,玲子妈算得准准的。

“一对细”不喜欢串门,特别是晚上,经常是吃过晚饭就关门。上床,但不睡,举行“文艺晚会”。玲子妈做闺女时在大队宣传队演过戏,会唱不少歌,什么“学大寨呀,赶大寨,大寨的红花遍地开……”什么“公社是棵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瓜儿离不开藤,藤儿离不开瓜……”不管什么歌,也不管流行不流行,只要她会,她都唱。高兴时,还爬起来,把洗脸毛巾往头上一揪,在床面地上表演起“四大嫂学毛选”。有时她也叫大山唱,大山不唱,她就用脚蹬他,大山只好扯起破锣嗓子唱,数字一般:

小孩妈妈你莫哭,

我去当兵你享福。

家里还有两担稻,

过年过节有慰劳。

吃陈粮食烧陈草,

这个日子上哪找。

……

这种“晚会”经常举行,特别是冬天,夜长睡不着,几乎每晚不拉。但就在春节前几天,本是找乐子的大好时光,“一对细”的“晚会”却停止了。他们还打破了以前不串门子的习惯,每晚饭碗一撂,就一前一后来到王海家。原来是上大学的王海放寒假了,从学校带回来一台录音机,每晚都聚了几个同学在家跳迪斯科,引来许多人看稀奇,连一贯不串门子的“一对细”也给吸引来了。

除夕夜,“一对细”一直看到人家说“不跳了,要休息了”,才恋恋不舍地回来。大山到家时还很兴奋,刚爬上床就来亲玲子妈。玲子妈一把推开他。大山惊恐地问她怎么了。玲子妈说:“俺想静静,算一笔帐哩!”

大山悻悻地躺到了一边。

过了一会,玲子妈说:“玲子他大,俺已存了五千块了,翻过年,俺盖三间瓦房,再把家后的树伐了,请木匠打几样家具,再买一个王海那样的录音机,我问过王海了,那样的录音机不贵,才三百多块,俺们买得起。”

“嗯,你当家!”大山干脆地应着,又猛地在玲子妈脸上亲了一口……

玩会

在中央电视台搞春节晚会之前,我们村就有了春节晚会。不过,村里人不叫晚会,叫玩会。

每年阴历十一月份,大队就把那些吹弹拉打能唱会跳管在大场合下拿当得开的活跃分子找来了。领头的叫王林开,小名叫二开子,四十露头,不高不矮,一个操老头。同辈人都叫他鬼林开或鬼二哥,辈份晚的人叫他鬼二叔或鬼二爷。他大名小名都没沾一个“鬼”字,而人喊他都带“鬼”,可能是他太鬼的缘故吧。

鬼林开确实够鬼的,能说会道,俏皮话张口就来。他二十郎当岁时,一副小白脸,到哪儿干活后面都跟一串大姑娘小媳妇。他割麦,姑娘媳妇都抢着跟在他身后捆。他挑肥料,姑娘媳妇都抢着到他挑的地段上撒。跟他后面干活,听他讲讲笑话,干得快,还不累。据说,鬼林开媳妇就是那时被鬼到手的。

他会讲,也会装,装得也像。村里有一个叫李麻子的,杀猪宰羊挂靯掌子唱大鼓,都会。虽然是个全才,但因为麻,四十好几还光棍一条。李麻子光杆司令过日子,财路又广,钱就是多。有几个捣蛋虫和鬼林开串通好,想要敲李麻子一顿酒席。那几个先到李麻子家,说要给李麻子找一个女人,晚上就来相,要李麻子准备准备。李麻子一听,喜得屁眼打闪,当即到集上打酒买菜,还特地杀了一头羊。一切准备停当后,还换上一套中山装,把脸洗了又洗,当天买来的雪花膏被抹了半瓶,但麻子还是麻子,没平。晚上,那几个还真把一个“女人”给带来了。这个“女人”就是鬼林开装的。身上穿的不知是谁家女人出门子时圧箱底的花褂子,脸上抹着从一个刚过门的媳妇那儿偷来的胭脂,头上揪着一个花头巾。走路轻悄悄的,说话细声细气的,脸上有红有白,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根本认不出是个男人。李麻子早已乐得昏了头,随手就掏出一百块钱,作为见面礼。酒足饭饱后,鬼林开拿下头上的头巾,脱掉了花褂子。哈哈一阵大笑,一百块钱还给了李麻子,酒饭都已到了肚里,就没法子还了。

这件事让大队书记知道了,就把鬼林开找去熊了一顿,说他不该作践人。熊归熊,大队书记从此知道了鬼林开的表演才能,年年春节期间都要都要把他抽去玩一个多月会。他装什么像什么。装白骨精,穿上一身戏服,帽子上插两根糊着纸的柳条,小腰一扭,双目一瞪,活像。加之,他原来就无师自通,吹笛子拉二胡弹琵琶,样样在行,上场能表演,下场能伴奏。他成了大队玩会队的一根台柱。大队书记还任命他为玩会队的头头,每年都由他负责排练、演出。

每年过年期间,不论大人小孩,都竖起耳朵听。一听到那咚咚锵咚咚锵的锣鼓声,人人面露喜色,个个笑逐颜开,姐姐拉着弟弟,妈妈抱起宝宝,奶奶搀起孙子,嘴里吆喝着:“看会去喽!”一起朝锣鼓响的方向跑。老远就看到,花花绿绿的,还是去年那几样东西,花挑、旱船,还有纸糊的小黑驴和大肥猪。每年也都是那几个节目,但人们仍然像第一次看到一样,感到新鲜。先是花挑随着锣鼓的节奏,在场子里耍一气,打场子。人们见到花挑到眼前,就向后退,围成一个大圆圈。小孩坐在里面,大人站在外面。附近的草堆上,墙头上,树丫上,都是人,都直着眼睛向场子里望。耍花挑的是四个小大姐,都俊,都是在全大队百里挑一选出来的。老头老太看花挑在场子里团团转,小伙子看场子里团团转的小大姐。

花挑耍完了,轮到鬼林开上场了。他慢悠悠地走上场子,站在花挑前,脸画得通红,头上揪着花毛巾。他上场是表演快板:

“好,好,

锣鼓声声震天响,

东风劲吹红旗扬。

今个是新年头一天,

我先给大家拜个年。”

下面的人给他配板子——当、当、当……

“在这新的一年里,

我们大家要记牢,

幸福生活不容易,

多亏共产党来领导。

……”

鬼林开话音刚落,锣鼓又咚咚铿响起来了。旱船在锣鼓声中“起航”了。旱船,顾名思义是在旱地上跑的,里面由一个小大姐顶着,一个小伙子手舞船篙在外面撑。当然是站在地面撑,那旱船恐怕连五斤东西也经不起。旱船“靠港”后,开始玩“骑小黑驴”。纸做的小黑驴身上留一个洞,让一个小大姐从洞中钻进去,露出上身。明明是人背着小黑驴在走,但看起来就像是人骑在小黑驴身上。赶小黑驴的是鬼林开。鼻子下挂着假胡子,手拿一个鞭子,仍然是那副红面孔。屁股这边扭一下,那边扭一下,想学老头走路,其实像跳迪斯科。且看鬼林开把鞭子在空中一扬,啪的一声响,就开始摇头晃脑地说台词:

“我老汉今年六十八,

人老心红听党话,

今天刚过年三十,

我带着儿媳妇去结扎。

……”

鬼林开表演的节目还有“老两口卖猪”。他拿掉嘴上的假胡子,穿上一件四光蓝的大襟褂,揪上一个黑头巾,步子跨得小小的,眼睛瞇得细细的,装老婆子。另一个人装老头子,用独轮车推着“猪”。“猪”跟真的样,肥头大耳,有鼻子有眼,煞是可爱。“老婆子”㧟着篮子,在前面“拉”。“老俩口”在场子上嘴不闲着,不住捣鬼话,词都是即兴发挥的。

“老头子。”

“哎!”

“今天卖过猪给我扯件花袿褂子吧。”

“你跟老母猪样,能穿花褂子吗?”

“能,人是衣裳马是鞍,穿上说不定还能跟城里大闺女比哩。”

……

不仅嘴上说,手上还带动作。“老婆子”刮一下“老头子”的鼻子,“老头子”抵一下“老婆子”的屁股。观众们肚子笑得生疼。

这都是以前的事喽。村里的玩会队早已解散了。因为实行联产责任制后,各家都顾各家的,各家都忙着各家的责任田。村里的干部不是脱产的,也有责任田,也要种。既要顾自家的,又要顾集体的,忙。同时,大集体时玩会的人是队里记工分,现在只能给钱,一个年季就得几千块。村里的干部说,这是拿钱找麻烦的事,不上算。于是,地一分,玩会队也就散了。

后来我们村人过春节,也看春节晚会,但怎么看也比不上本村人玩会,赵本山也没有鬼林开鬼黠。 

一堆墙土

生产队准备在河底盖机站,木头不够,就把空在那儿几年的队屋扒了。木头运往河底,草被盖机站的瓦工烧了,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墙头框。墙头框空空荡荡地立在那儿,村民们从旁边过来过去,要绕道,都觉得怪碍事的。特别是那些顽皮的孩子,吃饱了没事,就跑到墙头框里捉迷藏,惹得父母们总是提心吊胆的,惟恐墙头倒了砸着自家的宝贝。大家心里都想;有谁能来把这墙头框折了就好了,但都只是想想而已,终究没人来拆,因为墙头框是生产队的,生产队的就是大家的,现在各家都忙着种名家的责任田,谁愿意出力为大家做事?

墙头框是还孤零零地立在那儿,任风吹日硒,霜打雨淋。终于有一天,一阵暴雨之后,墙头框倒了。

墙头框倒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不再担心自己的宝贝儿子或闺女去捉迷藏了。但一堆墙土无规则地堆在那儿,高低起伏,还是妨碍走路。于是,人们又都想:谁能把这堆土弄走就好了。但这仍然只是想,因为谁都觉得不该自己来弄。村民们做什么事都讲个该不该。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墙士堆成了野菜花、黄蒿需草和旅苘旅麻的天地,年年长得茂盛。老远望去,花花绿绿一片,怪好看的,大概正因为这个缘故吧,一只老黄鼠狼看中了这个墙土堆,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里带领自己的“兵马“浩浩荡荡地开了进来,挖洞做窝,偷鸡摸鸭,在这堆墙土上,繁殖起子孙后代。

现在,墙土堆不仅影响到村民们走路,而且还威胁到村民们的“经济基础”,一只老母鸡好几块,一年下的蛋又值多少块,两年下的蛋又值多少块,村民们算得叮当响。而黄鼠狼也真缺德,专偷村里的老母鸡,不论谁家老母鸡丢了,只要到那墙土堆上去找,准能找到一点鸡毛鸡骨头什么的,于是,女当家的少不了拍着硕大的屁股,跺着脚,对着那堆墙土骂: “你这个黑心的,你偷吃了俺家的鸡,你个断子绝孙的……”骂完,人们都又想:要是有谁能把这堆墙土弄走就好了。但至今这堆墙土安然无恙。

一天,小五家准备盖猪圈,小五大想来想去觉得那堆墙土原来就和过的,现在和一遍,踩猪圈肯定结实。于是吃过早饭,小五大就和小五一起,推着胶轮车去运墙土了。

运头一趟,村里无人知晓。等到运第二趟时,被端碗出来撵鸡的李三家里的看到了。李三家里的赶紧跑进屋,夺下李三的碗说:“他大,小五家去弄墙土了,俺也去弄几趟。”李三望着家里的 那急匆匆的样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俺家弄那土做啥?”李三家里的说:“哼,你真是木头人,那是队里的土,有他家一份,就有俺家一份,咋就该他家独吞?快,死人样。”李三哪敢急慢,摆下筷子,拉起平车就走。李三家里的扛起铁锹,跟在后面。

李三家和小五家运墙土的事,马上就轰动了全村。不多一会,全村的胶轮车、平板车都出动了,有人家的手扶拖拉机也开来了。霎时,被冷落多时的墙土今天成了“热门货。”路上各种车辆来来往往,墙土堆上争争吵吵,好不热闹。

半晌工夫,墙土推平了,底下的地也明显比别处洼了许多。

几天后,小五家的猪圈盖好了(弄来的墙土不够,又从后汪里捞了几车淤泥 ),别的人家门口都垒起了一个小墙土堆,有的说:“俺家明年也要盖猪圈哩。"有的说:“俺家的院子要垫哩。”也有的说:“俺家的前屋要泥哩。”……反正,都需用。

(《凡人琐事(四篇)》原载《崛起》1987年第4期,被淮阴市文联推荐为苏鲁豫皖接壤地区文学大奖赛候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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