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瓜头是个外来户,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从北面一个县逃荒过来的。那年春天,金瓜头背着一包破棉絮,面黄肌瘦的。到圩小南时,金瓜头走不动 了,想 坐下 歇歇,但一坐下来就没有爬起来。当时出来逃要饭的很多,饿死在半路上的也很多。大家都习以为常,从他身边过来过去,也没人注意他。只等村里派人把他抬到河洼子里,扔了了事。也该金瓜头的命大,让在县里开会回来的老支书碰上了。老支书是抗日战争扛过枪解放战争负过伤的老革命,解放后复员回乡当了支书。他当支书期间为小坪南干了不少好事。特别是五八年饿死人的年景,他违抗上级命令把村里仅有的一千多斤豌豆种分给了社员,当时他说一句小圩南人至今还津津乐道的话:“人种都没有了,还要豆种干什么?”为此,他受到了上级部门的处分,但老百姓都拥护他。因为当时邻近的几个村饿死的人都要用牛车向外拉,而小坪南却无一人死亡。许多人都说他是救命恩人。老支书见路上死了一个外乡人,就叫人来抬。老支书是个细心人,他用手放在金瓜头那陷在“大胖脸”中的鼻子前拭了一会,忙对那两个拿着扁担和筐的汉子说:“快抬!”两个汉子麻利地把金瓜头抱进筐里,抬起来就往河洼子方向跑。老支书大喝一声:“站住!”两个汉子莫名其妙地煞住脚,大眼瞪小眼。老支书说:“他还是个活人,快抬到五队队屋,给他点东西吃。”两个汉子把金瓜头拾到五队队屋,灌了两碗稀饭,果真活了。老支书还批了五斤豆种给他,又把自家的山坪干给了他五斤。后来,他就在小坪南做了上门女婿,成了小坪南人了。金瓜头是祖传的瓜把式。他同候出来的西瓜个大,皮薄,子少,瓤多,还甜。大集体时,生产队每年都要抽调他种瓜。诺大的一块瓜地,地头搭一个瓜棚,瓜棚里放一张凉床。金瓜头坐在凉床上,风朝哪脸朝哪。困了可以睡一觉,渴了可以杀一个西瓜, 恣得像神仙。逢到有培土浇水之类的活儿,队里马上就派人来,他只咋咋呼呼,指指戳戳,俨然一个瓜园“园长”。使得那些在早田里锄地,在水田里薅草,被毒辣的日头晒得浑身汗臭的社员们羡慕得贼死。怎耐人家有技术么。那时候金瓜头经常用口袋背着大西瓜,在大队书记(老支书这时候已经退下来了)、大队主任和生产队长家穿梭。几个头头们啃着那甜透心的西瓜,嘴里就忘不了啧啧地赞赏金瓜头几句。于是,就年年让金瓜头发挥专长,年年让他当那舒服得令人眼红的活神仙。
实行生产责任制以后,金瓜头头一年是老老实实种责任田的。但到第二年,把西南湖他家最大的一块地全部种上了西瓜。经过他和他两个儿子的精心管理,一年收入近六千元。真是艺高人胆大,这些钱他一分也不花在吃住上,也不存进银行,反而借了三千元贷款。买了一辆小四轮和一台小型抽水机。第三年,金瓜头又大张旗鼓地种起瓜来。几年后,金瓜头名副其实地发了。建起了一幢小楼房,还添置了彩电、冰箱等高档用品。以前金瓜头是外来户,无论在干部还是社员面前,说话做事总是低眉顺眼,小心谨慎。如今兜里有钱了,腰杆就直了许多,有时难免财大气粗,露出得意神情。
以前不兴买卖东西,说是资本主义,现在做生意反而成了能跟上形势。人们就在这“形势”中发现金瓜头有一个很大很大的缺点--斤斤计较,认钱不认人。你去买他西瓜,你甭想他能让你一两秤一分钱。哪怕你是天王老子,他也会一分不差一厘不缺地收钱。你想,大家都是一个村上的,不是亲戚就是邻居,何必那么在钱上计较呢 ?村里人开始叫他“金公鸡”,铁公鸡是一毛不拔,“金公鸡”就可想而知了。在县城喝过墨水的那几个后生叫 他“金融寡头”,后来又叫他“高老头”,还有一些时髦的辞儿,什么“浑身沾满铜臭”,“吝尚鬼”。
这天晌午,老支书到湖里转转。回来时路过金瓜头的果园。当时天正热,像下火,仿佛到处都能听到烘烘的火响。同去的张老汉对老支书说:“老哥,我们到‘金公鸡’那儿买个瓜吃吧?”老支书说;“吃他的瓜还要买?跟我走吧,今天管你饱。”两人说着来到瓜园。“老支书今天稀罕啊!”金瓜头老远就热情地说。老支书和张老汉走进了瓜棚。老支书坐到凳子上,说:“快去弄个瓜来。”金瓜头点点头,“好,好”,说着走了出去。不会,抱了一个大西瓜进来。老支书以主人姿态把瓜切开,递给了张老汉 一块,拿一块给金瓜头。金瓜头连忙摆手说不吃。老支书就和张老汉一起吃了起来。吃了一会,张老汉觉得过意不去,又塞一块给金瓜头手里。金瓜头刚要把西瓜放下,老支书笑着说:“吃吧吃吧,吃了算我的。”金瓜头只好吃。吃完西瓜,老支书打着饱嗝对张老汉说:“怎么样 ?让你吃个饱吧!”这时,金瓜头说话了:“这个瓜是八斤,一毛四一斤,共一块一毛二。我吃一块,我吃瓜怎能让老支书给钱呢?就算一毛吧,除去一毛还有一块零二分。老支书你给一块钱就行了。”老支书一下窘在了那里,他头脑嗡嗡地在口袋里乱摸,但他根本没带钱。幸而张老汉昨天买烟时剩了一点钱装在身上,掏出来数数,只有九毛六分。老支书尴尬地把钱交给金瓜头。金瓜头不在意地说:“少四分,下次给也行。”几天后的一个晚上,许多人都到村西头乘凉聊天,老支书也摇着蒲扇坐在一堆老头里。大家正聚精会神地听一个老头讲古,突然听到金瓜头在喊;“老支书在这地方吗?”那天在瓜园老支书窝了一肚子火,你他妈连命都是我给的,现在却连一个瓜都不能白吃你的。老支书只恨当初没让那两个人把这狗娘养的拾到河洼子里去。“我到你家没找到,我估计你一定在这里,你看怎么样?”尽管老支书没理金瓜头,但他还是走进了老头堆。他说:“老支书,我是来拿你上次欠我的四分钱的。”如果说那天在瓜园老支书想找个裂缝钻进去,现在简直想跳河了。老支书虽说不当干部了。但几个儿子都已成家立业。他老支书从未缺过钱花,也从未欠过别人的账。现在竟然有人当众找他要四分钱的账,这使他难堪到了极点。幸亏他今天带着钱。老支书拿出一毛钱,摔给金瓜头,没好声地说:“拿去吧”。金瓜头捡起钱,说:“我找你六分”。老支书挥挥手说:“去吧去吧,不用找了。”金瓜头说,“怎能不找呢?别小看这六分钱,在国家商店买东西少一分人家都不卖,钱这东西马虎不得。”说着,塞给老支书六分钱,走了。老支书气得把那几枚硬币扔进了路旁的水沟里。
平时金瓜头的趾高气扬已经使小圩南人感到不是滋味了,现在金瓜头的行为简直激起了小圩南人的刻骨仇假。村里人都骂他是没良心的东西,都恨得想把他的爪秧扯了。
有一天晚,十几个小孩在村西头乘凉,大家穷吹了一气觉得乏味,有人提意去偷瓜,大家一致同意。他们找来几个化肥袋,悄悄地出发了。不多一会,他们从全瓜头的瓜园背回了几袋西瓜。起先他们瞒着大人,后来大人们知道了,都说:“偷‘金公鸡’的瓜,话该!”于是小孩子们越发胆大,再去偷瓜时就每人一个化肥袋。十儿袋瓜都堆放在村西头,小孩子吃,大人也吃,都说这瓜吃得应该。他们吃瓜专拣甜的吃,不甜的咬一日就摔掉。把们偷瓜都在晚上,纯粹瞎摸,确免摸到不熟的,不熟的瓜更没人去吃。第二天早晨,人们看到村西头一堆瓜皮一维烂瓜,都在心里快活地说: “活该!”终于有一天晚上,当那些小孩和大人正在村西头品尝“胜利果实”时,金瓜头找到了这地方。他气愤地说:“几天前我发现瓜少了,只以为是外村人于的。只到今天我在这地方看到这么烂瓜,我才注意本村人。这几天,你们把我的瓜糟蹋了一千多斤。你们不是丧良心吗?”有几个吃着瓜的小孩说:“我们可没偷你的瓜啊。”金瓜头说:“不是你们偷的是谁偷的?走,跟我去见队长。”说着,上前揪一个小孩的衣领。也该金瓜头倒霉,他揪的那小该正是村上有名的天不怕地不怕天王老子也敢打的王六叶的弟弟。王六叶早就怒火心中烧了。现在见金瓜头竟敢揪自己的弟弟,真是如一包炸药被点着了导火线。他嗖地蹿了过去,拽过金瓜头,当胸就是两拳,差一点把金瓜头打趴下。平时人们对王大叶动不动就挥拳头,很反感,但今天都觉得他打得解气、痛快。围观者无人过来拉架,都在心里暗暗叫好。王六叶抱住拳,狠狠地说:“你他妈再敢赖我们村小孩偷瓜,我要你小子的命。”金瓜头知道和他争执没有好果子吃,只好忍气吞声,乖乖地溜走。当晚,金瓜头就去找队长,队长说:“俗话说:偷瓜不算贼,逮到一顿捶。这种事你叫我怎么处理?”其实,队长也巴不得有人能给这个“金公鸡”点颜色看看。大集体时金瓜头为了得到这种既轻松又多得工分的差事,种出的瓜尽他吃。现在地分了,就连他的一块瓜皮也见不到了。这怎能不使队长恨他呢?
金瓜头见儿队长不睬他,又去找老支书。老支书现在虽然不当干部,但德高望重,村里的姑嫂斗嘴,邻里不和,仍然喜欢找他评理。金瓜头见到老支就挤出眼泪,他说:“老支书,自从我被你救下来住在这个村,我不偷不抢,也下翻嘴挑事,也没欺负过哪家。只是凭自己的劳动苦饭吃,为什么人们都恨我啊 ?”老支书手捧烟锅,眼睛望着地,始终一句话都没说。
(原载《崛起》198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