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我父亲已经逝世二十多年了。在这二十多年,我潜意识里从来不认为我父亲已经死了,以为他还住在老家。我总以为,我有一天回老家,还会像以前一样看到父亲——看到父亲捧着烟锅坐在树阴下和乡邻谈闲,看到父亲板着脸教训两个闹矛盾的“冤家对头”,看到父亲……当然,我再回老家,不可能见到我父亲,但我仍然不认为他已经死了,只以为他还像以前一样,到谁家帮忙谋划事情了,等事情完了,他就该回家了……然而,这二十多年,我一次也没有等到我父亲回家。理智告诉我,我的父亲永远不会回家了……不禁悲从中来。这才意识到,以前回老家能见到父亲,是多么幸福。可惜,我以前并不懂得珍惜,空留深深的遗憾和无尽的怀念。
我的父亲叫吴玉前,1922年出生于苏北一个叫面西的小村庄。1941年,共产党来到苏北,建立起苏北根据地。当时,我父亲正值青春年少,个头也高,对革命充满热情和梦想,积极投身革命,还当上了村里负责人。1944年,抗日战争进入战略反攻阶段,前方急需补充兵力,我父亲怀着满腔爱国热情,主动要求报名参军,开赴抗日前线。由于我父亲作战勇敢,入伍不久就当上班长,后又当上排长。
那是1945年的初春,空气中弥漫着丝丝寒意和蒙蒙薄雾,我父亲所在的部队奉命开往前线,不料却在途中与一股日军不期而遇,双方均迅速占领有利地势,展开激烈的枪战。我军多次想发起冲锋,均被日军的火力压了下来。正当战斗进入胶着状态时,突然听到日军的右翼响起“哒哒哒”的枪声。原来,父亲见日军火力太强,从正面很难突破,遂向首长提议,由他带领一排战士,迂回到日军右翼,打击日军。首长同意了我父亲的提议。本来,日军的注意力和火力都集中在前方,没想到自己的右翼却突然飞来密集的子弹。日军顿时乱了阵脚。我军正面部队乘机发起冲锋,日军彻底溃败。一名日军指挥官见大势已去,仓皇跳上一匹白马,企图逃跑。我父亲眼疾手快,抬手一枪,把这名日军指挥官打下马。于是,这匹白马就成了我父亲的战利品。战斗结束后,我父亲不仅被提拔为连长,同时还得到一件特殊的奖品——白马。从此,父亲与白马结下了不解之缘。
抗战胜利后,我父亲所在部队被编入华东野战军第六纵队。我父亲骑着他的白马,带着他的连队,在司令员王必成(当时敌我双方均称他为“王老虎”)率领下又投入到了解放战争,先后参加过涟水战役(1946年10月)、鲁南战役(1946年12月)和莱芜战役(1947年2月)等多个战役和战斗。在山东莱芜战役中,冲锋在前的父亲不幸连中数弹,倒在马上。这时候,我父亲还有意识,他知道,自己一旦落马,此生也就结束了,所以,他用仅有的一点力气,死死地抓住马鬃。白马似乎已经知道主人受伤,迅即踅进路边的树林,避开弥漫的硝烟,从一条小路上把我父亲驮回到后方。当时,我父亲被救护人员发现时,因为失血过多,已经昏迷不醒。救护人员立即对我父亲进行抢救,等我父亲脱离生命危险后,救护人员说,如果不是白马把他及时驮回来,这次他就没命了。
我父亲在部队医院住了一个多月,便出院了。我父亲要求继续随军作战,但部队考虑到他的伤势,没有同意,把他就地安置在山东,边工作边养伤。我父亲在山东工作期间,因为有白马相伴,倒也不寂寞。
1948年5月,我父亲得到了家乡解放的消息,遂向组织提出申请,要求回乡工作,组织上同意了他的请求。于是,在一个朝阳初升的早晨,我父亲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跨上一直跟随他南征北战的白马,踏上了归乡之路。
当年,我父亲并没有留下一张照片,但我可以想象得到,那年父亲骑着白马出现在村中,是何等的威武。刚回乡时,我父亲担任乡武装部长,后又被下派到面西任生产大队长(后来又任支书)。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许多人都认为,凭我父亲的脾气,面对如此不公正的对待,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出乎他们意料,我父亲竟然一句牢骚也没发,高高兴兴地骑上白马,到面西履新了。他们哪里知道,我父亲生于面西,长于面西,他热爱面西这块土地,也热爱这块土地上的父老乡亲。我父亲此次之所以甘心被“下放”,就是想到面西为老百姓干一点实实在在的事情。
解放初期,家乡的社会治安形势还不太好,身为武装部长的父亲,为了保一方平安,常常骑着白马,四处察看。有一天,他从面西出发,策马向东,骑行了大约六七公里,眼前豁然出现一片广袤的湖地,杂草丛生,野兔出没,明显无人耕种。这片湖地位于面西东面,因而被面西人称为“东湖”。此时的东湖虽然一片荒凉,但父亲却从这些野生植物的强劲长势上看出,这片湖地的地劲很足,如果种上庄稼,一定会有好收成。父亲当时就看上了东湖。后来,父亲到面西任职,上任伊始,便组建一支垦荒队,浩浩荡荡地开进了东湖。在我父亲的带领下,垦荒队员们吃住在东湖,挖沟修渠,刈草垦荒,奋战半年,一片荒芜的东湖变成了数千亩的良田。紧接着,父亲又发动群众,修筑了一条连接面西和东湖的土公路。这条公路一直沿用至今。当然,现在已经由土公路变成水泥路了。
有了这条公路,面西人前往东湖耕种收割,就方便多了。后来,东湖每年都能为面西产出数万斤的粮食,大大缓解了面西口粮紧张的局面。当然,虽说有一条公路连接面西和东湖,给面西人来往东湖带来不少方便,但毕竟相距较远,加之那时候运输工具极为落后,每个生产队只能有一两辆牛车,平时运送一些种子肥料之类的物资,主要还是靠肩挑人扛。面西人到东湖耕种收割,其实还是有诸多不便,所以,到了1976年,上级决定让面西拆迁一部分人到东湖。这就是现在的丰湖居委会。百度百科显示:“丰湖居委会地处泗洪县东北部,……全居共有13个村民小组,人口2300人,党员48人,预备党员1人,耕地面积5600亩。”目前这些耕地已经全部流转,按照目前每年每亩800元计算,这些耕地每年可以给丰湖居委会居民带来448万元收入。可以说,丰湖居委会就是当年父亲带领群众开垦出来的。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父亲又干了一件被面西人一直称颂的事。1959年——1961年,面西和全国许多地方一样,遇到了前所未有的严重自然灾害,粮食基本绝收。那时候,农业水平还极端落后,主要还是靠天吃饭。老百姓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庄稼不收当年穷。”何况是三年基本绝收呢?那时候几乎家家都揭不开锅了。据村里老人回忆:“那时候,家家断粮,没粮食吃,就吃树皮,吃草根,稍微能够充饥的,都被吃光了。因为饥饿,个个都浮肿,出来都只能扶墙走。邻村已经饿死不少人了。”作为大队支书的父亲看到这种情况甚为着急,为了防止本大队出现饿死人的情况,父亲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把大队仓库内仅有的一点豆种分给群众度命。对于父亲这个决定,有的干部不同意,认为这是违反上级规定的,没有豆种,来年就无法发展农业生产了,这责任可就大了。这时候,父亲说出了一句至今还被面西人传颂的话:
“人种都要没有了,还要豆种干什么?”
于是,父亲不顾上级规定,不顾他人反对,毅然开仓分豆种。那时候,粮食比黄金还要金贵,只要有一斤粮食,就可以救一家人的命。父亲此举无疑是救命之举。许多人因为得到一点粮食活了下来。那时候,父亲手里还有一些权力,比如,遇到特殊困难的人家,他还会特批三两斤山芋干给他们。别小看这三两斤山芋干,那时候可以让一家人活命。据村里老人回忆:“那时候,邻近的村庄几乎每天都有饿死人的,而我们面西却很少有人饿死。”
然而,由于父亲性情耿直,对于上级不合理的决定,常常据理力争,不给领导留情面,平时难免会得罪人(面西人说他“抗上”)。这些人平时对我父亲颇有微词,正想找机会整治一下他呢,这次违规分豆种,成了很好的把柄。他被免去了支书的职务。父亲在人生黄金时期,政治生命突然被终结,按说这应该是他一生的痛,但我从未听父亲说过后悔的话。也许在他看来,用一顶小小的乌纱帽,换回众多乡亲的命,值得!
人走茶凉,也许会有人因为我父亲不干支书而轻慢他,但更多的人还是记得他的好,乃至在他逝世二十多年后,有不少老人仍然记着他,提到他的名字仍然肃然起敬。
当然,我父亲毕竟也是普通人,不可能完全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刚被免职时,也觉得无颜见人。我曾经听父亲在和乡邻谈闲时说过这样一件事。那年秋收后,父亲也想像其他人一样,带着耙子到田里搂草。但父亲过去是堂堂的支书,哪天干过这样的事呢?然而,支书虽然不干了,日子还要照样过,家里也像其他人家一样,缺草呢。犹犹豫豫,磨磨蹭蹭,等太阳下山时才带上耙子出门。那时候田里的草可不是随便搂的,有的地块已经收清,可以任由群众进去,有的地块尚未收清,则不可以进去。父亲那天第一次下田搂草,也分不清哪一块地已经收清,哪一块地尚未收清,懵懵懂懂地走进了一块尚未收清的田地。父亲刚进入这块田地时,就被坐在田地另一头看田人小Z看到了。当时生产队赋予看田人特别大的权力,可以没收擅自闯入尚未收清田地人的搂草工具,但小Z却不敢去没收我父亲的工具,于是就采用激将法,逗小W说:“那边有一个人在搂草,你敢去把他的耙子拿来吗?”
那时候,看田人大多是一些愣头青,耍起横来六亲不认。我们当地人称他们为“六叶子”。也难怪,如果不“六”一点,也看不住田。小W几乎年年看田,还没有遇到他不敢拿的耙子。他当然不服气,怒气冲冲地向这边走过来,等到他走到近前,看清暮色中搂草的人时,霎时像泄了气皮球,嗫嚅着说:“噢,是……是三大爷啊!你……你也来搂草啊!“(我父亲这一辈,有叔伯兄弟五人,我父亲排行老三,家乡人为了表示对我父亲尊重,总是用”三表哥“”三表叔“”三大爷“这样亲近的称谓来称呼我父亲。)我父亲说:“我不能来搂草吗?”小W连忙说:“能,能,我来帮你搂。”说着抢过父亲手里的耙子,搂了起来,不一会,搂了一大堆。他又把草捆成两捆,让父亲挑回去。等父亲挑上草走了,小W走回田地的另一头。小Z笑着说:“你不是吹牛说,你看田多少年,还没有遇到你不敢拿的耙子吗?你怎么不把这个人的耙子拿来?”小W反唇相讥道:“俺当然不敢动三大爷的耙子,因为没有三大爷,歉年的时候俺家可能就熬不出来了。难道你家也不是一样?那年过祭灶,如果不是三大爷把自家山芋干送到你家,你家已经饿得浮肿的老爷子,恐怕支撑不到过年吧。就凭这救命之恩,你敢去动三大爷的耙子?”小Z无言以对。
多少年后,父亲跟人谈闲时说起这件事,说:“小W这个兔崽子虽然‘六’,但却重情重义。”
提到“重情重义”,“贺建章”这个名字从我的记忆深处跳了出来,他叫我父亲“三表叔”。我父亲当支书时,他在我父亲手下当生产队队长,对我父亲重情重义。后来,我父亲不当支书了,他对我父亲仍然重情重义。我很小的时候,就见他们经常在一起,但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到底有多深厚。直到有一天,我听到贺建章说:“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我们家揭不开锅,三表叔一头粮食,一头草,挑到我们家。”这时候,我才知道,贺建章为什么对已经不当支书的我父亲仍然重情重义了。
贺建章有一个很有出息的儿子,在南京某部门担任领导职务,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贺建章被这个儿子接到南京生活一段时间。也就在这个时期,我六弟在南京服兵役,我父亲到南京看我六弟,我六弟便把我父亲带到了贺建章的住处。当时,已经年逾古稀的贺建章,看到我父亲竟然激动得像个孩子,反复地说:“是哪阵风把您老人家刮来的嗨?”他看到我父亲头发乱了,就把我父亲让到椅子上坐下,找来一把梳子,轻轻地给我父亲梳头。一位古稀老人,拿着梳子给另一位古稀老人梳头,每每想到这样温馨的画面,我都感慨万千。后来,我父亲回到面西,每每谈及这次和贺建章会面,也都无比激动。
这次,我六弟还给两位老人照了一张合影。这是他们平生第一次合影,也是他们最后一次合影。这次会面后没几年,我父亲就去世了。又过几年,贺建章也去世了。我相信,这两位感情深厚的老人已经在天堂相聚了。
在天堂里和我父亲相聚的人中还应该有我的表叔许贤纯。我叫他表叔,是因为他叫我父亲三表哥。我们两家成了表亲,只是因为我奶奶的娘家姓许,所以,真正论起亲戚关系,我们两家有点八杆子打不着。但从我记事起,许贤纯就是我们兄妹的亲表叔,因为他把我父亲当成亲哥尊重,把我们晚辈当成亲侄儿侄女看待。这其中缘故,主要还是因为他曾经在面西当过几年会计,老哥俩联手为面西做了不少好事实事,他们在工作中结下了深厚的情谊。那年,我父亲被免职后,他继续留任,后来调至乡政府任职,成了乡政府干部。他当上乡政府干部后,每月有固定工资,家庭经济条件大大强于我们家。但他并没有因此看不起我父亲,反而更加尊重我父亲,千方百计照顾我们家。把我们家的事当成自家的事去干,把我们兄妹当成自家小孩去关心。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刚参加工作时,被分配到离家较远的农村中学任教。表叔知道后,甚为着急,多次带着我去找相关部门领导,宣讲我父亲曾经为革命做出的贡献,希望领导能看在我父亲曾经为革命流过血的份上,能够考虑把我的工作调动一下。我记得,表叔当时还带着我去找过县教育局的蒋校长。蒋校长年轻时当过校长,后来年龄大了,校长不干了,退居二线后被调到县教育局。人们还习惯称他蒋校长,但我表叔不让我称他蒋校长,叫我喊他表姑父。因为他妻子也姓许,跟我表叔同辈,而且也是面西人。蒋校长是面西人的女婿,也在面西小学教过书,所以,他对我表叔和我父亲都很了解。当他听说我是吴玉前的儿子时,高兴地跟我表叔说:“他表舅(指我父亲)这人了不得,他的儿子不会差。”他似乎觉得还意犹未尽,又补充道:“我在面西教书的时候,听到许多人夸赞他表舅,说他当大队干部的时候,对老百姓好,一心想着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还救了那么多人的命。”表叔说:“那还真不假,没有三表哥,面西现在可能有好多人都不在人世了,也有好多人连出生的机会也没有了,因为他们的老子可能早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就饿死了。还有,他当年带领群众开垦出来的东湖那几千亩土地,可以世代为面西人造福。”……听着这老哥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我父亲,当时我真想站起身大喊一嗓子:“我骄傲,我是吴玉前的儿子。”临别时,表姑父还亲热地跟我说:“以后有事就直接来找我。”后来,我果真直接去找过他几次,每次他都热情地接待我。我至今还记得,他带着我到一位负责人那里,坐在那人的办公桌前,低三下四地说:“帮帮忙吧!帮帮忙吧!”
当然,那位负责人最终未能帮上忙,因为我当时想调到县城,而当时想从农村调到县城,简直比登天还难。但表姑父对我这份情义,我却没齿难忘。我知道,表姑父之所以对我如此尽心,一方面是看我表叔的面子,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对我父亲的敬重。他和我表叔一样,把对我父亲的敬重化作了对我的关爱。事实上,表姑父和我父亲交往并不多,但这不影响他对我父亲的敬重。
因为调县城不成,我表叔又退而求其次,找到我们本乡的领导,把我调回到了本乡中学。
两年后,我有幸因为一篇文章被本县金融部门的领导看中,于是我被调到了县城一家金融部门工作。拿到调令那天,我就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表叔。然而,这时候我却听到了一个噩耗:我表叔因突发疾病去世。
我匆忙赶回面西老家,匍匐在表叔的灵柩前,泪如雨下。在场的亲戚朋友劝了我好长时间,我才止住眼泪。
表哥(我表叔的大儿子)哽咽着说:“我爸要是知道你调到银行工作,一定会非常高兴的。”听表哥这样说,我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我表叔突然逝世,对我父亲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此后,他常常一个人捧着烟锅发呆。过去我父亲身体一向硬朗,但从此以后,身体每况愈下,两年后查出严重的冠心病。仅仅过了五年,即1999年12月13日,就被这个病魔夺去了生命。父亲未能看到新世纪的曙光。
写到这里,一股悲伤情绪一下子涌了上来,像蚂蚁般啃噬着我的心。为了缓解一下内心的伤痛,请允许我把日历翻回去,记录一点轻松的事吧。
且说那年我父亲从支书的位置上下来后,父老乡亲出于对我父亲的信任,家里遇到事情,特别是红白喜事,还是习惯性地找我父亲商量,请我父亲出谋划策,坐镇指挥。我父亲当然不会拒绝,于是他就当上了这个不拿薪水的大支。虽然不拿薪水,但他却干得尽心尽力,不亦乐乎。
我父亲不仅有较强的组织能力,能把整个事情谋划得井井有条,还会精打细算,努力让事主家花最少的钱,办最体面的事。我从小就有印象,父亲隔三差五就要出去为别人家当大支。有一次,在一家婚礼现场,我看到父亲拿着一个喇叭,恭请客人有序入席,安排服务人员各就各位,准备上菜,俨然如一场大戏的总导演。
大支,在中国的七十二行中找不到这个行当,但在我们家乡,家家户户都有用得着大支的时候。我父亲虽然没有说过“群众的需要就是我努力的方向”之类的话,但他却用实际行动诠释了这句话的含义。
除了大支,我父亲还有一个不拿薪水的头衔——义务调解员。俗话说: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父老乡亲们住在一个村庄,抬头不见低头见,难免有磕磕碰碰的时候。他们起了纷争,往往各执一词。但他们却一致相信,我父亲是公正的,能够给他们一个公正的裁决。因此,父老乡亲们遇到不可调和的矛盾时,往往会想到我父亲。
这是我很小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当时,因为我年幼,怕黑,晚上不敢一个人睡觉,父母就在他们的房间放一张小床,给我睡觉。记得是一个冬天的晚上,天黑得早,我们一家人已经睡下了。这时候突然听到门前传过来激烈的争吵声,紧接着我们家的门被咚咚地敲响,我父亲披衣下床,打开门,进来一对兄弟。这兄弟俩均已结婚生子,各自立户过日子。但在这天晚上,兄弟俩却因为一点家庭琐事争吵起来,兄说兄有理,弟说弟有理,互不相让。僵持不下,兄弟俩一致同意,来请我父亲评判。当时,他们兄弟俩就坐在我的床沿上,各自向我父亲陈述自己的冤屈,指责对方的不是。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我现在也记不清,我父亲听了他们各自的陈述后,究竟跟他们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他们进门时恶语相向,出门时已经心平气和了。至于他们是否做到重归于好,我就不得而知了,但却看到,通过我父亲的游说,一场家庭纠纷,就此平息。
现在,这兄弟俩均已八十多岁,均卧病在床,勉强度日。走到人生边上的兄弟俩,如果想起年轻时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置兄弟感情于不顾,盎盂相击,一定会感到无比羞愧吧!
在我们家西边,离我们家有一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叫西吴庄的庄子。庄上住着吴、朱两大家族,吴姓家族要大一些,人多势众,有时难免盛气凌人;朱姓家族虽然小一些,但也不甘示弱。某一日,一个姓吴的家庭和一个姓朱的家庭因为门前小菜地的边界发生争执,既而波及到吴、朱两大家族。两大家族均不能容忍本家族成员被外姓人欺负,纷纷聚拢过来,摩拳擦掌,要为本家族成员出气。眼看就要发生群殴事件,本庄上的干部也制止不住,情急之中,飞奔至我家,拉上我父亲就走。我父亲赶到现场,站到剑拔弩张的两拨人中间,大声说:“这边姓吴的,是我的本家,这边姓朱的,是我的亲戚(朱姓是我母亲的表亲),你们两家要想打仗,都可以冲我来。我当兵打仗的时候,面对日本鬼子的刺刀,我没有怕过;面对国民党的枪炮,我也没有怕过。今天,面对你们的拳头,我也不会害怕。”
众人听我父亲这样说,都愣住了。我父亲见他们的气焰有所萎缩,故意倚老卖老,大骂站在前头几个后生:“你们这几个小兔崽子,小小年纪不学好,倒学打架斗殴,坏了名声,以后连老婆也讨不到。”几个后生灰溜溜地走了。其他人也彻底丧失了斗志。几个年长者反而过来劝我父亲不要生气。一场眼看就要发生的群殴,就这样被我父亲平息了。
我有个本家叔叔,叫吴玉华,住在我们家邻近的花庄。原任花庄大队支书,后调至乡政府任职。他极为尊重和佩服我的父亲,他像我表叔许贤纯、表姑父蒋校长等前辈一样,爱父及子,对我极为关心。他曾经跟我说过这样一件事:有一次到面西,看到两个“愣头青”坐在面西村委会门前的小桥上说话,俩人不知什么原因,说着说着,竟然吵起来;吵着吵着,又打起来。两个人都“六”,都往死里打,一名村干部从村委会办公室里出来,呵斥他们,但他们不听。眼看要出人命,这名村干部叫人赶紧跑去找我父亲。我父亲闻讯赶来,大喝一声:“住手。”这两个人打得正凶,刚才谁也劝不住,听到我父亲一声断喝,两个人竟然都住了手,站到了一边。我父亲指着他们骂道:“你们两个兔崽子要是把这小桥护栏弄坏了,我叫村里找你们赔钱。”这两个人一声也不敢吭。吴玉华叔叔最后感叹道:“我三哥不干支书好多年了,但在村里还有这么高的威望,这么大的影响,这么多人都尊重他,佩服他,连‘愣头青’都服他,啧啧……”
吴玉华叔叔说的不错,我父亲已经不干支书好多年了,但仍然有许多人尊重他,佩服他。从小到大,我听到、感受到太多的人对我父亲的认可、尊重和称赞;从小到大,我都生活在父亲的光环中。
记得我刚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上学,正巧和几个赶集的大人同行。其中一个人看到我就亲热地说:“这是三表哥家的小孩。”那几位同行的大人都亲热地跟我打招呼:“上学啊!”接着,他们谈论起父亲。一个说:“ 三表叔是好人啊,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在我们这地方救了那么多人,如果没有他,我们这地方还不知要死多少人呢。”另一个说:“三大爷何止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救了那么多人啊,我们大队东湖那片几千亩土地,还不是他在解放初期带人开垦出来的?”还有一个说:“面西通往东湖那条公路,也是三表叔当年带领群众修筑的,有了这条公路,我们到东湖多方便哪!”那几位乡亲对我父亲交口称赞。
听着他们对我父亲的赞叹,小小年纪的我霎时有了“我骄傲”的感觉,走起路来昂首挺胸,颇有点“雄赳赳、气昂昂”的气概。
我在县城上初三时,学校没有宿舍。我父亲便把我带到开客栈的陈奶奶家。陈奶奶的老伴去世了,儿孙也不在身边,孤身一人,房子多,又临街,便开了一个客栈。父亲曾经带着我到陈奶奶家的客栈住过。我记得,那天早晨我们父子俩起床后准备离开客栈时,我父亲转过身,背对着陈奶奶掏出钱包准备付房费,却被陈奶奶逮眼看到了,一步跨到我父亲跟前,一把抓住我父亲的手,说什么也不让我父亲掏钱。我父亲只好作罢。这次,我父亲带我去陈奶奶家借宿,陈奶奶仍然欢迎。她在她居住的临街前屋腾出一张床给我睡。于是,每天下午放学后,我在学校食堂吃过晚饭,便背着书包,来到陈奶奶家。后来,学校腾出一间房子,给我们几个农村来的学生住,我也就从陈奶奶家搬出来了。那天,我去陈奶奶家拿被子时,她说:“我可没撵你啊?”我说:“不是你撵我的,是学校有地方住了。”我是1979年住在陈奶奶家的,距我写这篇文章时已经四十多年了,我现在只记得我搬离陈奶奶家时,她跟我说过这样一句话,至于我住在她家那段时间,她还跟我说过些什么话,我现在一句也记不得了。只记得她对我父亲非常尊重,以致对我也非常好。至于她为什么要尊重我的父亲,她当时也许没有说,但她却用自己的行动告诉我,我父亲行事为人值得她尊重。
我在县城上高中时,有一个周末回家,突发奇想,跟邻居小马到街上理发。我们生产队有专门理发师傅,不要钱,而我们上街理发是要钱的,但我们那天不知为什么要舍近求远上街花钱理发。到了街上理发铺子,理发师傅收了我们钱,先给小马理发。闲谈中,理发师傅知道了我父亲的姓名,立马对我格外亲热。轮到给我理发时,他突然用极其细微的声音跟我说话,大意是如果我不是跟别人一起来,他不会收我钱的。我也不敢答话,怕被小马听到,只能咧嘴笑笑,算是表示理解。由此可见,我父亲在这位理发师傅心中的位置不一般。后来,我才知道,这位理发师傅不简单。他叫朱世安,曾经从城里下放到我们村。据说,他刚到农村时不会干农活,生产队想照顾他,安排他看仓库,他却执意不肯,说“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于是,他拜师学了理发手艺,用一把理发刀养活一家人。我父亲当年常常夸赞他,他对我父亲也极为敬重,俩人还结为兄弟,算是惺惺相惜吧。
我在外地上大学时,一年寒假乘长途汽车回家,到我们家所在的乡政府前下了车,因为已经很晚了,便到在乡政府工作的堂姐家借宿。第二天早晨,我从堂姐家出来时,一位乡政府领导看到了我。当他得知我是吴玉前的儿子时,连连夸赞:“老子英雄儿好汉!”我知道,他当然不是在夸赞我,而是在夸赞我父亲。其实,我父亲那时候已经年过六旬了,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村老头,但这位乡政府领导却借着我来夸赞我的父亲,足见这位乡政府领导对我父亲印象不坏。这位乡政府领导并非我们本乡人,是异地任职干部,他是如何知道我父亲的呢?无非是父老乡亲们的口口相传。
当然,在面西,对我父亲也不是一片赞扬。前文提到过,我父亲性情耿直,说话直来直往,难免会得罪人,尤其容易得罪干部。加之,一些父老乡亲也不顾及个别干部的感受,遇事不找干部,却找我父亲,导致一些干部对我父亲心怀不忿。起初,他们还能忍耐,等到文革爆发,他们也就“爆发”了,开始频频向我父亲发难。有一年,在几名大队干部的精心策划下,大队还召开了一次批斗我父亲的专场会议。那天,有一名女干部异常兴奋,早早就赶往大队部会议室,一路上逢人便说:“今天批斗吴玉前。”
批斗会开始了,按照事先的安排,有一名大队干部率先站出来向我父亲“开炮”,他说:“吴玉前,脸黑,黑到骨头……”文革期间,黑,简直就是恶和坏的代名词。比如,地、富、反、坏、右(即地主、富农、 反革命分子 、坏分子、右派分子)被称为“黑五类”。我父亲是为革命流过血的人,他们当然不能把我父亲定为“黑五类”,但我父亲有一黑,他想赖也赖不掉,那就是脸黑。这位率先“开炮”者以为击中了我父亲的软肋,我父亲一定无可辩驳,只可惜他在攻击别人的时候,忘记了自己的祖宗。他的祖父和曾祖父原来都是地主,是货真价实的“黑五类”,我父亲是本地人,对他的家世当然一清二楚。我父亲揭露出他的家世后说:“我吴玉前虽然黑,只是皮肤黑,但肯定不如你黑,因为你从根子上就是黑的,你们家前面两代人都是‘黑五类’,你就是双料‘黑五类’子女,除非你不承认你是那两个人的后代。”
会场上发出哄堂大笑。这位干部本想当众羞辱我父亲一番,不料却自取其辱。其他几名准备发言的干部见第一炮未能打响,锐气顿失,不敢站出来了,有的还借故离开会场。一场精心策划的批斗会,就这样草草收场。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几名干部虽然对我父亲耿耿于怀,但对我父亲当年带领群众开垦出来的东湖却情有独钟。1976年上级号召向东湖拆迁时,这些人大多拆迁到了东湖,把这儿作为终老之地,死后也都埋葬在这片土地上。现在,这些干部均已作古,但他们的子孙还在继续享受着这片土地流转后带来的红利。
我父亲在文革期间受到不少责难,但他后来从未在我们这些晚辈们面前提及过,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那些事一样。不仅如此,有些曾经或明或暗攻击过我父亲的人,后来在生活中遇到了困难,求助到我们家,我父亲和我们这些晚辈仍然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毕竟那些荒唐事是在特殊历史背景下发生的,不能完全把责任归咎到个人。
说起来,我父亲的命算是苦的。他刚长大成人,祖父祖母就相继去世。他没能有机会奉养双亲,这是他一生的痛。
后来当兵,也是九死一生,侥幸在枪林弹雨中活下来,当上大队支书,又受到不公正对待。文革之中,又遭受无端责难。但我父亲从来没有抱怨过生活,始终积极乐观,有爱心,有担当,总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和付出,让大家伙的日子能过得好一些、再好一些。
父亲在社会上是这样行的,在家庭亦是这样做的。
前文说过,我父亲这一辈,有叔伯兄弟五人,老四和老五都是儿女双全,日子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无须我父亲操心。老二早在解放前,在我父亲外出当兵期间,离开家乡外出讨生活,从此杳无音讯。这是我父亲心中又一个痛。老大一生无儿无女,日子过得有点凄惶,晚年尤感凄凉。为此,父亲把我过继给大伯父和大伯母做儿子,但我那时候还年幼,根本无法履行做儿子的职分,最终还是我父亲为大伯父和大伯母养老送终。
我父亲还有一个姐姐、两个妹妹,也就是我的大姑、二姑和小姑,我大姑和小姑嫁在本村,我二姑嫁到了离面西有十多公里的一个村庄。我大姑父早年去世,留下大姑带着几个孩子艰难度日。我父亲就千方百计照顾大姑一家。俗话说:亲舅如父母。对大姑家的几个孩子,我父亲视同自家的孩子。大姑家的几个孩子,也就是我的表哥表姐,对他们的舅舅,也像对待父亲一样尊重。有一年,有一个表哥家因为一点琐事吵闹起来,我大姑讲话他们不听,就叫人去找我父亲。我父亲来了,径直走到表哥家的堂屋,朝当门地的凳子上一坐,铁青着脸,一句话也不说。表哥表嫂见事不妙,双双扑通跪到我父亲面前。跪了好长时间,我父亲才让他们站起来,告诫他们说:“不许再吵了,再吵我来打断你们的腿。”表哥表嫂点头如捣蒜。
大姑七十三岁时,不幸查出食道癌,而且已经是晚期,医院已经不治了,要求家人准备后事。我父亲和几个表哥表姐都不想放弃,多方打听,得知西安某医院有药能治疗食道癌。然而,从我们老家面西到西安有一千多公里,那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也没有私家车,想把奄奄一息的大姑弄到西安是不可能的。怎么办?当时,我的父亲救大姑心切,不顾自己已经年迈,决定只身前往西安开药。那年秋天,父亲带上大姑的病历,先步行到县城,乘坐公共汽车到徐州,再从徐州乘火车赶往西安。
就在徐州至西安的火车上,我善良的父亲遇见了一位善良的西安小伙。当时,天已经快黑了,火车已经快到西安,坐在我父亲对面的小伙有点难为情地跟我父亲说,他在西安鞋厂工作,此次是回家探亲后返回西安,上车时没有买票,准备到西安下车时补票,但他刚才发现自己的钱包不知什么时候被小偷偷了,他下车时就无钱补票了。他希望我的父亲能借钱给他补票,等下车后跟他到他的鞋厂宿舍取钱。如果现在人在火车上遇到陌生人借钱,十有八九会认为遇到了骗子,不会理会,但我善良的父亲当时竟然完全相信小伙的话,毫不犹豫地把钱借给了小伙。事实证明,小伙不仅讲诚信,而且心地善良,下车后就把我父亲带到了他的鞋厂宿舍,不仅还了钱,还留父亲在他那儿吃饭住宿。第二天早晨,小伙又早早起床给父亲做早饭,还说如果不是今天上班,他会陪我父亲去医院的。吃过早饭,他把我父亲送到去医院的公交车上。出门前,他还把自己的姓名和联系地址写在纸上,塞在父亲的口袋内,说如果以后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就写信给他。父亲是第一次去西安,本来还为在西安的吃住和找医院犯愁呢,现在有这位西安小伙的帮助,这些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这次父亲在西安医院开了一些药回来。药吃完后,我父亲就按照西安小伙留下的姓名和地址,把钱汇过去,请西安小伙帮忙到医院开药寄过来。那时候还是计划经济,粮票比较紧张,我父亲当时还托人兑换一些全国通用粮票,寄给这位西安小伙,以表示对他的感谢。
当然,从西安开回来的药并没能挽救我大姑的生命,但这并不影响我父亲对这位西安小伙的感激之情,时常在家人亲友面前说起这位善良的西安小伙。光阴似箭,转瞬已经过去四十多年,当年那位善良的西安小伙现在恐怕已是古稀老人了吧。愿这位西安好人一生平安!
我有个表姐,是二姑的女儿,现在已经八十多岁了,身体倍儿棒,八十多岁还照常下地干活。她时常骑着电动三轮车来我家串门,来了就跟我讲我父亲当年照顾三个姑姑家的事。
她说,那年年成不好,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可吃的了,我二姑父在家饿得不行,就到面西找我父亲,那时候我父亲还是大队支书。正巧那天大队干部聚餐,我父亲就把二姑父带过去,和大队干部一起吃饭。我父亲特别有心,把桌上一个最大的碗推到我二姑父面前。二姑父好久没能吃上饱饭了,那天连吃了几大碗。几个大队干部看他吃了那么多,惊讶得目瞪口呆。事后,我父亲跟我表姐说:“那天我真怕你大(你父亲的意思)撑死了。”
那时候,我父亲看三个姑姑家都是吃上顿没下顿,便从自家口粮中挤出二百四十斤豆饼,分给三个姑姑家,每家八十斤。我二姑家那份,是二姑父过来挑回去的。二姑父来挑豆饼时,我父亲反复交待他:“路上一定不能吃,回到家后,收藏好,每顿饭切一点放到锅里就行了。”我父亲可不是怕二姑父路上吃豆饼,他知道二姑父肚子里缺粮,一旦在路上吃豆饼,他可能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而一旦豆饼吃多了,必然要找水喝,胃里的豆饼碰到水就会迅速膨胀,这样真的可能会撑死人。还好,二姑父那天顶住了豆饼香的诱惑,在路上没有吃,径直把豆饼挑回了家。
可别小看这八十斤豆饼,在那个缺粮年代,堪称高级营养品。三个姑姑家靠着这八十斤豆饼,再搭配一些野菜、山芋干之类的东西,度过了那个荒年。后来,二姑父经常跟我表姐说:“你舅舅这份恩情,我们一辈子也不能忘。”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父亲查出严重冠心病,几度入院抢救。有一次,二姑父不顾自己已经年老体弱,骑上自行车,载着同样年老体弱的二姑到医院看我父亲。看着躺在病床上骨瘦如柴的我父亲,两位老人不住唉声叹气。那天中午,我请两位老人到我家吃饭,我妻子做了一桌菜,但两位老人只是礼节性地到餐桌前坐坐,基本没吃。劝他们,二姑父说:“不想吃。”
当我父亲入院抢救时,二姑父还能骑着自行车来看我父亲。谁也想不到,二姑父竟然走在了我父亲前头。此后不久,二姑父就被查出食道癌,而且是晚期。临终之前,二姑父躺在床上,拍着心口跟我表姐说:“我就想你舅舅。”表姐说:“你现在躺在床上,我舅舅在家也躺在床上,你不能去,他不能来,怎么办?”二姑父不吱声了。二姑父去世之前,只想见我父亲一面,可惜这个愿望未能实现。我现在想来,心里都感觉到特别疼。
当年,我父亲虽然用二百四十斤豆饼,帮助三个姑姑家度过了荒年,但是荒年过后,三个姑姑家的日子依然捉襟见肘,小姑家尤其困难。我父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那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当时我们家也不宽裕,随着我们兄妹几人相继出生,我父亲养家糊口的压力也很大。加之,我父亲那时候已经年过半百,精力和体力都大不如从前,自顾尚且艰难,但我父亲还是决定要帮帮特殊困难的小姑家。其实,我父亲也没有什么良策,那时候,我们家喂养一头老母猪。那头老母猪每年能产两窝、二十几头猪崽,给我们家带来几百元收入。(放猪,是我小时候主要任务。)为了扶持小姑家摆脱经济困境,我父亲做出一个决定,把我家的老母猪送到小姑家。我父亲的想法是,这头老母猪每年能给我家带来几百元收入,也一定能给小姑家带来几百元收入。然而,我父亲的想法最终还是落空了。说来也是奇怪,这头老母猪在我家时,每年能产两窝、二十几头猪崽,然而,到了小姑家,每年只能产一窝、两三头猪崽。小姑家喂养了几年,不仅没赚到钱,反而赔了钱。我父亲有一次无奈地跟我表姐说:“你小姨家难道真是有穷根吗?老母猪在我家就能产两窝、二十几头猪崽,怎么到她家就不行了呢?”现在想来,其实不是小姑家有穷根,真正的原因可能是他们家没有喂养老母猪的经验,没有把老母猪喂养好,导致老母猪产崽少。当年,我父亲只把老母猪送到了小姑家,但却没有把喂养老母猪的方法教给他们家,就好比你把一套设备送给一个企业,但却没有帮助企业培训操作人员,企业当然无法让这套设备正常运行。这算是我父亲的一个失误吧。当然,瑕不掩瑜,父亲这点失误并不影响小姑一家,包括大姑和二姑两家人对我父亲的感激和尊重,因为他们知道,我父亲是爱他们的。
现在,三个姑姑、姑父均已去世,但三个姑姑家的儿女们,比如我年过八旬的表姐,还时常谈起当年我父亲对三个姑姑家的关爱。
追忆我父亲这一生,其实用一个字就可以概括,那就是:爱。他爱祖国,也爱家乡;爱有血缘关系的人,也爱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甚至对曾经伤害过他的人,他也爱。因为爱,他不计较个人的得失,不漠视他人的疾苦,不计算别人的恶行。因为爱,他也赢得了众人对他的爱和敬。正如孟子所言:“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父亲因为家庭原因,没有机会读书,他肯定不知道孟子这句名言,但他却用自己的一生,诠释了孟子的哲学思想。我父亲是一个普通人,但因为他懂得爱人敬人,他的人生也就变得不普通。我为我有吴玉前这样的父亲感到骄傲。
行文至此,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在这二十多年,我潜意识里从来不认为我父亲已经死了?其实他真的没有死,他一直活在我们这些晚辈的心中,时刻提醒我们:在人生的旅途中,无论遇到怎样的风雨,都要始终坚持与爱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