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读书记

过了三十而立之年，对日子的理解就变得犹豫起来。时常会想起旧色的光阴，想起校园里的美好，想起浪漫的毕业季。

1999年，在我的生命世界里，装满了白色的云层。

那年秋天，母亲和一头黑狗送我翻越几座山，将我送上班车后，母亲还静静地站在路旁，黑狗不停地在班车后面奔跑，直到距离模糊它的身影。

我摸了下荷包，两个热腾腾的鸡蛋。我不知道，这是母亲何时放进来的。这是我上中专（中专和大专连读）时母亲送我的情形，回想起来眼眶里满是泪水。

我出生在赣西北修水县山区，一个叫复兴大队（现为罗家窝村）的大山头上。

父亲是一名小学老师，也是全村唯一的文化人。母亲仅念过三年私塾，能认识一些简单的文字。

在我的印象中，我家向来就十分困难。全家有7口人，我曾祖母那时还在世（曾祖母的屎尿都拉在床上的），父亲和母亲还承担了照顾她的责任。实际上，全家真正的劳力只有母亲。父亲不愿意把家庭的重担全部落在母亲身上，县里调他到乡里工作毅然放弃了。每天放学回家，父亲还要刨地，挑粪。寒冬的夜晚，还得刨薯丝（红薯都是在深冬成熟）。在村民眼中，父亲是老师，也是农民。

我们兄弟姐妹四人，穿的衣裳都是大的穿破，缝补后小的接着穿。即使是如此，父亲还是咬牙切齿送我们上学。可谓是：“水深劈波苦，山高拓路难。涛头一叶舟，何处点篙竿？”

初中毕业时，父亲做出决定让我报考中专。原因相当简单，下面还有弟妹，希望我早些毕业帮家里减轻负担。父亲的想法是对的，可我的愿望是上大学。于是当我得知有五年连读的中专和大专学制教育时，我偷偷地违背了父亲的意愿。

记得那天父亲在地头翻地，邮递员老远喊着父亲的名字。“老夏，老夏，你家孩子的录取通知书。”（父亲姓夏，属过继。我随奶奶姓徐。）父亲放下锄头，接着通知书，开始是眉头紧锁，紧接着又露出了笑容。我的忐忑很快就变得子虚乌有。

这年秋天，我家请了几桌饭。父亲写了一副对联，贴在门口上。“看今朝山河重重依旧，望明日朝阳冉冉上升。”从对联里我看到了父亲迫切的期盼，也悟到了一份涩涩的苦味。在那段年岁里，仅凭父亲微薄的工资养大四个孩子已是不易。

在那些年岁里，人的现实和精神的困境是多重的。它深藏着，躲在时光的阴影里，把我俨然笼罩。

记得我第二学期，母亲患坐骨神经。开学前一天，家里没有半分钱。第二天天还未亮，母亲拖着疼痛的腿，去远房亲戚家借学费。每行一步都得咬牙切齿，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总共借了三个地方，才勉强凑齐学费。这次回来，母亲瘫痪半年没有起床。为了省钱，母亲没有去医院治疗。假期我回到家，才知道母亲的腿已近残废。

看着病痛的母亲，我不愿意再上学。开学前，父亲从信用社贷了5000元回来。然后语重心长地说：“孩子，家里的负担实在太重，你又是家中长子，本来是不能再上学的……”“孩子，别担心，只要你好好上学就行。”母亲打断了父亲的话。“这些学费，我们先帮你借，等到你毕业后再来还。”我点了点头。

我中专毕业后就回家了。母亲对我的举动非常失望，说全家的希望全部扑灭了。我偷偷南下了深圳，广州，后来还去过浙江杭州，台州等地。但是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最后只得去了建筑工地打零工，将积蓄下来的2800元交到母亲手里时。我以为会得到母亲的肯定，看到母亲脸上的微笑，反而被母亲狠狠地摔了一个耳光。“你这不听话的孩子，你看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了？”这是从小到大，母亲第一次打我。看着眼神悲悯、慈祥的母亲，这一掌给我心灵强烈的撞击，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这次我听了母亲的话，用这打工赚来的2800元回到了大学校园。之后所有的学费几乎都是我兼职，或者暑期打工，或者给报社写稿赢来的。大多数的日子，我选择了不吃早饭，或是不吃中饭，作为节省生活费的方式。

有件事情不得不提。在我上大学时，发表在《同学》杂志上的长散文《母亲》，获得了当年《同学》杂志举办的征文一等奖，得到了4000元奖金。我把奖金如数寄给了母亲，希望她拿这笔钱去治病。我还把发表出来的文字，复印好邮寄给父亲，父亲会在灯下念给母亲听。母亲听得很出神，脸上满是幸福的泪花。

也就是从这开始，我爱上了文学，开始写作。在我的文字里，大多记录的是我儿时的生活。我最痛恨杀我家那头黑狗的屠夫，我为此写过《狗命》，在我的心灵深处给狗安葬了一座坟。每年清明前后，会在某个角落祭拜它。

上大学其间，母亲拖着举步艰难的病腿来开看过我。我清楚地记得那日的情形，同学告知我，门卫处有人找我，这是我到华中师大文学院上学以来，第一次听说有人找我。我忐忑地朝门卫室而去。是母亲。她座在门卫室的长凳上，穿着一件破旧的袈裟，脚下是一双沾满灰尘的解放鞋。“妈，你怎么来了？”我扑了上去。母亲就像是小时候用手挽住了我的脖子，将我搂抱在怀里。在母亲的眼里，孩子永远都是她的牵挂。“孩子，爸爸妈妈都想你了。你已经快一年没有回家了。”恍惚间，我看见了母亲眼角噙满了思念的泪水。我不敢正视母亲的眼睛，我害怕看着她的时候泪水就会掉下来。

“妈，你的腿好点了吗？”母亲用脚尖点着地，手撑着墙壁想站起来。 “好多了，你看。”母亲笑着说。我用力挽着母亲的手臂，那一刻我感觉从未有过的悲痛。

这次母亲给我送来了一个油布包，里面装着的是我寄给她治病的钱。这笔钱，直到大学毕业我都不敢用。多少年后，我把它用来还了母亲借贷来的学费。我也把母亲对孩子的爱，写进了我的青春日记里。

大学几年里，我当上了校广播站的记者，学生会主席。获得过三次甲等奖学金。为自己，也为父亲和母亲赢得了荣光。

岁月如歌，我已经离开校园十余年了，我的笑声伴随着秋天荡漾开来。那些发黄的记忆，恍然变得隔世般遥远。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那个白色的秋天的情境了。

那天晚上，我回到村子里时。远望着路口那个弓腰的老人时，我猝然惊呆了！脚下的那头黑狗，仍然在此默默感知着世界的匆匆过往。我仿佛看见了母亲送我上学时的情形，和眼里透放的那份希望和淡定。

流星是块冰糖，有甜味弥漫开来。记住这串珍珠般的校园标点，它清楚地标注出支撑我成长的亲情，和记载着路上我满脚泥土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