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多年前的春天,我去一个叫桃花源的村庄。
我到时,已近中午。阳光穿过松林,照在流泉上闪闪发亮。最早迎接我的是一只黄狗,它依着酒坊的门框,把头伸出来又缩了回去。没过一会儿,又把头伸出来,开始汪汪地叫。没有人理睬它的叫声,酒坊经常会有陌生人来。
我刚进村子,狗便跑过来,在我脚下绕了几圈,然后摇晃着尾巴,朝着酒坊方向跑去。
酒坊是松木构建的,一个天井式双重庭院,靠着山岩。院的东北角里是一个灶台,低矮的灶台灶膛朝下,木柴朝里扔,全落在低处。
屋柱与檐匾均有雕刻花鸟鱼虫。长年累月,院落的小瓦熏得漆黑。阳光从瓦缝里流进来,一个姑娘拿着相机给酒徒照相。屋内的酒气栩栩如生,绕着房梁到处跑。
在酒坊窄小的巷道里,七八个人挤在一块儿,彼此说着话,相互碰撞着酒杯。见我进来,一个脸蛋圆圆的、眼睛黑黑的女人从侧门走过来。“你就坐这儿吧。”一张 低矮的小桌子,旁边放着一条旧板凳。刚一坐下,残缺的板凳一扭,我整个人和风一起飘起来。腿碰到了桌子的吊板,一阵生疼。
“别动,坐下。”
她叫砚台,二十出头的姑娘,是酒坊的主人。眼睛很大,黑黑的,像酒坛子深不着底。
我是照着邀酒信的地址来的,来之前,读过她的《走吧,砚台》。那本书我很喜欢,至今还记得封面的那个背影。据村民们说,砚台的祖先,以前也是酿酒的。砚台 是在山外长大的,后来又回到了村子里,继承祖业煮酒为生,空闲时写写文字。期间,相继带有三个徒弟,都是女性,大徒弟比她大二十五岁,原先在广州干丝绸生 意,身价已过千万,喜欢摄影。二徒弟比她小两岁,大学毕业后一个人悄悄来这儿喝酒,喜欢自然。小徒弟与她同龄,是从湖南来的,会写诗。一到冬天,酒坊就会发出邀酒信,信里夹着小徒弟的诗,配大徒弟拍的照片,酒徒们从四面八方赶来。
酒坊的侧门处架着一座木桥,两个桥 墩栽在流泉的深处。黄昏的时候,砚台坐在桥板上,脚吊在桥板下荡漾着。砚台和我说着后半生的事情,头顶上远远的星光照着我们,松林里的风哗哗地响着。大徒弟正在屋里洗碗,锅碗碰得哗啦响。二徒弟出门抱着柴火进去,蹲下身子烧火。今天晚上是她煮酒,在她眼里,自己就是个天生的煮酒人。小徒弟拿着扫帚,把地上的松针扫成一堆,装在麻袋里,那是点火最好的原料。
到了六月,流泉被太阳晒蔫了,一点儿声息都没有了。这时,砚台的日子是颠倒着过的,白天睡觉,一到晚上便爬起来煮酒。酒在夜里生长得特别快。
二十年前,村子里分土地,砚台家的地分在这流泉的峭壁上,孤单的一块,离村子好几里路。以前大块的田地,都是划成一溜一溜,抓阄分给每个人。
地不能说不是好地,可一到春天,种子种下去,什么都长不出来。几年后,砚台一家人被迫离开了村子。有人想挽留,分些田角地角给他们,最后他们还是离开了。去了哪儿?谁也不知道。几个人影,一闪一闪地在山的那边不见了。
砚台一家离开村子后,村子的麦垛,似乎一夜间矮了许多。开始几年,还有人经常唠叨他们,再过两年就没人说起了。
砚台回到村子时,已长成了一个大姑娘,水灵灵的,村子里再也没人认识她。她离开时只有五岁,和她一样高的松树,现在长得比山还高。
不过,这时村子里的人响应政府的号召,大多数搬迁到了山外,村子里到处是 荒芜的田土。昔日的鸡鸣狗吠,也退出了乡村的舞台。所幸的是,松树常青,挑战着酒的空虚。春天来的时候,砚台把那些荒田荒地都租种起来,红薯、洋芋、茄子、辣 椒、豆角和西红柿,这些蔬菜生长快,很快就挂果,每亩的收入有上千元哩。她把卖菜的钱捐给村子里一些贫困的孩子,帮他们买书包和生活用品。
到了春天,满山都是酒味,酒在春雨中孕育,伴着竹笋破土而来。酒徒就像是南归的燕子,从四面八方唧唧喳喳地赶来了。阳光把云块顶开,穿过酒坊的缝隙,照在酒坊的灶台上,发着金闪闪的光。三个女徒把日子调制在酒里,所有的光阴都入了松与酒的道行。
夜半出酒的时候,我听见,呜,呜,呜哇,咕咕咚,像是繁复的水流声,咚的一下,感觉酒摇摇晃晃地坠下去,感觉声音像是从天上来。
砚台的酒不卖钱。酒徒自带下酒菜,只需讲一个故事,以故事换酒不限量的。
一些酒徒没把这酒当回事儿,尽情畅饮,三杯下肚便好奇地仰头望月,卯着劲喊山,声音飘到了星星上,回音又一串串地返回来,很快就跑到了酒坊的屋顶上。晚餐后,大家神情释然,师徒四人一个说河 南话,一个说湖南话,一个说四川话,砚台说江西方言,借着淡淡的月光,把白天的故事记录下来,夜晚才踏实。
小道上阵阵微风掠掠而过,空气在叶冠的扑打下,一飞缕一飘线,酒香长空,金针度日,一棵松树,几壶酒,入自然,灵魂,也入自然。砚台的心便留在那酒的长夜里,与松木一起守黑夜,守白天,守一个个日子。
嗅山间酒味,听流泉水声,人便融入到古典的情怀中。我突然领会到,松与酒之交,便是君子之交,松和酒的互文,用沉默写出了新的颜色。在砚台眼里,酒其实就是一个人的形状。
夜晚,一个人在村子里行走,月光松影下,女人和风说着过去的事情。那山,那 水,那树,像是大地的服饰。隐隐约约闻到 酒的松味,那味道在酒的世界里飘荡着。想来每个人都不过是松针的人生,一个人喝醉时,心里是亮堂堂的,有着松的坚韧和苍劲。
酒是什么时候喝醉的,居然一点儿都不知道。我从酒中醒来时已近黄昏,酒坊非常热闹。又来了一拨人,他们端着酒杯,彼此碰撞着,给我讲种菜致富的事情,怎样种菜,怎样卖钱。今天砚台一早就上山去了,说是采摘些松花回来,碾成粉末酿酒。这便是她新取的酒名,松花泉。我还是头一回知道,松花是可以酿酒的。她笑着说,还有药用的功效。每次她都是一个人出门,狗在前面带路。谁也不知道她所去的方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只有狗知道,狗不会告诉任何人。为了见她一面,有些人,得等上两三天。有些人,却得等上两三年。因为她回来时,他们已经喝醉了,醒过来时,她又走了。如此往返,来来回回。
在酒坊的那个晚上,我做了一夜的梦。梦里见到了好多熟悉的事情,听到了好多陌生的故事。醒来时,阳光照在脸上。我想,和自己喜欢的东西在一起做个梦,也就足够了。
我后来还知道,砚台父母亲离开村子后在一场车祸中去世了,是一名退休的老人把她养大的,也就是她的养父。我听后根本不敢相信,我没有见到她的养父,我去时,他已去世好些年,埋葬在酒坊后山的松林中。
多少年后,砚台的小徒弟回到了湖南。在湖南常德仿造了一个酒坊。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是酿造不出原汁原味的松花泉来。
某日,我又来到了酒坊。当然,这已经是几年后了。我是来拜师学艺的,可这时酒坊已经没有了,一棵苍老的古松还立在那里。整村移民后,村里不要说酒坊,就连铁皮棚都拆除了。
再次离开村子时,已过黄昏,我隐隐约约地看见那只狗还守在酒坊的门口,不时朝天空叫着,像是在和我告别,又像是在等着酒坊的主人回来。我发现,酒的味道还在村子里,哪儿也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