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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春林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1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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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先的节气

布谷鸟叫黑了夜晚。

太阳从山脉起来,又从山脉落下。在这一起一落间,祖先从湖北迁徙江西已有上百年了。他们活着时我还没有出生,有关我的消息遥无音讯。他们在村庄里行走着,偶尔一脚灰飞起来,我就在那细小的灰尘里。

我是个早产儿,生下来时缺氧。背上和手臂上长着黑绒绒的毛,像是个小怪物。

爷爷择吉通书后,给我取名“木”。木有“曲直”的意思。这个以农业和乡村为特点的命名,可能就是我一生的谶言和宿命。

我从小熟稔祖先的节气,能闻到他们的气息,听见他们的声音。

我的祖先从湖北南林桥镇迁来时,村子里还是一片云雾缭绕,像是沉浸在自然的春梦中尚未醒来。花虫,鸟兽,保持着原有的狂野的生活方式。

祖先来到这里后,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空气,他们嗅着太阳运行的足迹,忙着劈柴、挑水,喂鸡,养羊。

太阳从树梢跳上屋顶,再从屋顶满过山头。他们周而复始地追赶太阳,然后把村庄打理得井井有条。

忙碌让他们寻找到了生活的意义。无论怎么忙,都不会忘记娶妻生育,繁衍后代。

夜色稍昏暗的时候,村里发出春的呢喃。那声音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像是从天堂传来的交响曲。

夜半和天明时,又会有声音响起。村里人找到了“听春”的三个时间,黄昏,半夜和天明。那声音,听得少年心里怪痒痒的。

生孩子是件痛苦的事情。有些女人屁股小,不好生养。生育时会遇上难产,在这种情况下,接生婆只好把婴儿的锁骨,骨盆折断,好让孩子顺利出生。既保住了大人的命,又保住了孩子的命。

孩子见着光哇哇大哭。男人抢先抱起来,来不及嘘寒床上的女人,在院子里兜圈,呜呜地摇着,不论怎么摇哭声都很刺耳。

村子里生育小孩死亡是见怪不怪的。有些孩子就算顺利生下来,也会因为后期的感染而死亡。

我祖先这样死去的人有很多。比如我太曾祖母就是大人和小孩难产而死。我曾外祖婆,八岁时高烧,被活活烧死。

生孩子不易,养孩子就更难了。村子里缺少耕作的土地,家庭人口越来越多,超出了奉养的能力范畴。

但由于祖先非常重视香火传承的问题,所以对男孩特别的重视。村里人常说,“嫁出的女,泼出的水。”意思是女儿出嫁后,就再也没有赡养父母的义务了。

但如果只养一个男孩的话,孩子夭折的可能性非常大,所以总想多生几个孩子。

我祖辈历经七代无子。不是生育上的问题,生下来后都没有养成。对于一个家庭来说,的确是永久而慢长的疼痛。

村里的大人都把孩子看得很紧,十三四岁之前是不许孩子随便出门的,不让爬树,也不让下河。即便是玩,也得在大人们的眼皮子底下。

对于孩子来说,当然是憋屈得谎。他们总想着自由,像天上的飞鸟一样。

我爷爷的父亲,也就是我的曾祖父。他是个关不住的孩子,总是干着一些顽皮的事情。一不小心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怎么找都找不回来。这点让我的祖先们伤透了脑筋,把他视为调皮的无用人。

可他有理想,萌生着一个可怕的念头,他想放把火烧毁整个村庄。他想,只要把村子烧毁了,大人们的那些破规矩就不会存在了。除此之外,他还有别的奇怪想法,比如把自己变成蚯蚓,钻进大地的内部,戳穿整个地球。

他的这些想法,没有人知道。他不会说话,大人们也不懂,任由他怎么想,怎么疯长。

不过,他有自己的天赋。天生就会默写字,扎靶子。他的字写得很好看,靶子也扎得活灵活现。

可这一切都没有人看得见。大人不喜欢,孩子也不喜欢。

黄昏时分,村子里刮起了风。孩子们都三三两两地聚拢在一起,追赶着乡村的月亮。

可他不理不睬,用冷眼看着。眼睛深邃得像见不着底的苍穹,在那里只有他一个人长跑。

他没有真正的伙伴,他的朋友是树上的鸟,地上的虫,他会和他们聊天,捞家常。可这些,除了那些鸟和虫之外,再没有别人能听得见。村子里的人对他都另眼相看,都认为他是来村里讨债的。他不在意别人的眼睛,依然干着那些无聊的事情。

深夜,村子里特别安静。劳作了一天的大人们,渐渐地已进入了梦香。村庄的上空回荡着呼噜声,还有孩子的梦话声。他还躺在晒谷场上,瞪着圆圆的大眼睛看天空,数着跑道和星星间的距离。

终于有人按耐不住了,给他取了个作死的绰号“孤败”。心想,他再牛也战斗不过地球。

在曾祖父的心里的确没有那么大的战斗野心。可在他心里有着一条恣意汪洋的河流,这条河流荡漾着村庄的今生和前世,也荡漾得他热血沸腾。

曾祖父离开村庄时14岁,正是可以脱离大人们视线的年龄。

爷爷说,他是偷卖了家里的农具后,害怕被挨打逃离村庄的。

这只是大人们的说法,事实并非如此,在他的心里一直种着一团火焰,他想把那团火焰点燃。

他是第一个走出村子的少年。在这之前,村子里没有人走出过大山。他们仰着脖子望天空时,就以为世界只有碗口这么大。

他就像是一阵风消失在村子里。谁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去向?他是从一条布满荆棘的山道上消失的,走得特别快,几个人都没有追回来。

他离开村庄时,我曾祖母正和村里的一个男人完婚。那也是个简朴的婚礼,没有嫁妆和新衣服。

曾祖父出走半个月后,祖人结群朝山外找,一个个累得像丧家之犬般回来。

都说他死了。

开始村子里还有些议论的声音,没过多久,再也没有人提起。

太阳一溜烟从山头滑落,村子里慢慢地静了下来。

那年夏天,村子里的河流呼啸起来。

是的,一条野生的河流,从来都没有在大地上温顺过。他脚下的土地与河流构成了激烈的对抗关系。羸弱的庄稼,在猛兽一般的洪水面前不堪一击,河堤垮塌,百姓疾苦。

村子里开始骚动起来,人们当然不会被自然征服,更不会向自然俯首称臣。大水过后,他们依靠着自己的手,修建河堤,把大块的石头从山上搬运到山下来,堆砌起了坚固的护堤“长城”。

村庄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历史记忆的。

曾祖父是洪水过后回来的。砌完河堤,村民们开始朝山外挖路。偶然会有些村民到集市上买些布料和杂货回来,也有货郎挑着杂货来到村里。

曾祖父回来时,站在村口朝村庄内敬了个严肃的军礼。

村民们用奇怪的眼睛远远地看着他。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少年,变得高大威武,英姿潇洒。

最关键的是他身上穿着的衣服,像是有着特别的象征。谁也不知道他去山外干了些什么?还以为他在哪偷的衣裳,谁也没有在意他所做的行为。

一些天真活泼的孩子,胆怯地跟在他的屁股后头,活蹦乱跳的。他回头时,做着怪异的鬼脸,呵呵呵,孩子们就像是被风吹乱的影子,不停地来回跳跃。

村民们说,他没有变,顽皮着咧。

曾祖父回来后,教会了孩子们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在这之前,孩子们只会玩碰撞膝盖的“斗鸡”。

村民预料到曾祖父不可能屈于生活。不久,曾祖父又干了件惊天动地的事情。这件事,把宁静的村子搅得四凌八乱。

他要和村里大他13岁的寡妇结婚。

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在村庄的上空响起。

“刘三元是个什么女人?他是克星。”村里的人都说,她的丈夫是她克死的。

刘三元是我后来的曾祖母。

她的丈夫意外死亡,按照村里的风俗,她不得再婚。

曾祖父根本不理会,把村民们的话当放屁。

曾祖母也保持着不可商量的反对态度。一天半夜,曾祖父像头疯狼踢破了寡妇的门。没等寡妇反应过来,已经撕烂了她的衣裳。

一个女人,身子一旦给了男人,她的心也就服从了男人。

婚礼比之前还简单。天地和草木为证,相互磕头,抱着一个地滚。就这样,我的哑巴曾祖父和寡妇曾祖母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妻。鸟雀在村子里到处喊,“哑巴和寡妇结婚啰,哑巴和寡妇结婚啰!”像是祝贺,又像是嘲笑。

六月六,麦子黄。曾祖父和曾祖母结婚时,村子里响起了清脆的童谣,拉开了夏季收割麦子的序幕。

麦香被轻风吹得满村子跑。

曾祖父和曾祖母婚后的半年,曾祖母就生下了一个男孩。也就是我爷爷的哥哥,我的大爷爷。

我大爷爷不是我曾祖父的种。是我曾祖母和前个男人怀的。

曾祖父比划着,意思是说,不管是和谁有的,现在都是我的。

曾母亲流着热泪,躺在曾祖父的怀里。此刻,她不像大曾祖父两轮的姐姐,而是个小女人,温驯得像只羊的小女人。

曾祖母很聪明,心灵手巧。长得也十分秀气,眼睛大,屁股圆。

她会织毛衣。竹篾针在她的手里磨来磨去,变得麦黄而光泽,像是皇宫里布着的物什。

秋分刚到,曾祖母就忙着织毛衣。毛线是她用手镯从集市上兑回来的。

第一件毛衣是织给曾祖父的,第二件是织给孩子的,最后才是织给自己的。

曾祖父已是一名战士,出去一趟,得好久才能回来。

每次出行前,曾祖母都要帮他做万分准备。除了衣服外,还要捎些吃喝的东西,包括捆绑鞋子的草绳。

那年春天有点冷,村子里的杉树皮屋檐上还挂着冰凌,地上到处积着厚厚的雪。“都什么时候了,这雪还不见得化。”曾祖母自言自语地说。她是在担心曾祖父出门的行程。

炉火烧得旺。曾祖母把织好的毛衣搓洗过,借着炉火烤干。毛衣洗过后会缩水,这时才能比较出大小。曾祖父穿在,尺寸都很合身。,尺寸都很合适。

曾祖父提着曾祖母为他准备的东西,走出了村庄。他的身影在山路上忽隐忽现,曾祖母还会远远的喊着话,“路上小心”。

曾祖父走后,曾祖母的眼皮子不停地跳。

她感觉有些心神不宁,于是拿起织毛衣的竹篾针在眼皮上来回地刺。

这次曾祖父出去了半年才回来。那次回来时,村外响起了枪声。

曾祖母蹑手蹑脚地起床把门打开,屋内静静的。曾祖父比划着,这次回来时间吃紧,明天天明时就得离开,不要告诉孩子。

曾祖母连连点头。

夜半里,曾祖父睡得很安稳。曾祖母不停地给他盖被子,生怕他冷醒。

直到天明时,才急急地完成了春欢。

漆黑中,曾祖父比划着,如果有了孩子就一定生下来,取名仪卿。名字已刻在玉佩上。然后拿出两块玉佩,一块挂在曾祖母的脖子上,另一块留给了自己。如果日后和孩子见面,就以玉佩相认。

凌晨时分,外面稍微有丝光亮了。曾祖父穿着那套黄色的衣服,恋恋不舍地朝村外走去。

曾祖母悄悄地跟在后头。

快到马路的时候,曾祖父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回头时,看见曾祖母站在暗处。他没有看见。

曾祖父永久地离开了村子。这是他们一生里的道别。

曾祖母站在那里,就像是时光的雕塑。一直等到太阳出来,她才缓过神来。

时光慢慢地流逝着,村里没有人知道曾祖父回来过,更不知道他走了多久。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些什么,即便是有人问起,“一个哑巴能干什么?”就像风一样把问话给堵了回去。

曾祖父离开时正是白露。

曾祖母十月怀胎后,生下了我爷爷。是顺产。

那天中午,曾祖母在屋外搓洗衣服。肚子翻江倒海起来,靠在门框上,全身上下汗如雨露。她知道发动了。家里没有帮手,只好深吸几口气,慢慢地朝屋内移动。

她感觉下身要张开了。用力一使劲,痛喊一声,孩子掉在地上。是个男孩,她很高兴。

村子里有些好心人,拿着鸡蛋上门看望。也有咒骂她的,怎么又生个孽种。

曾祖父少时干过一些坏事。让村民们无比的生气。也有人说,那还毕竟是个孩子。

曾祖母谢过大家。不愿把鸡蛋收下,逐家给退了回去。

曾祖母吃过不少的苦。这一切曾祖父是不知道的,但他能够想象得出来。

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要料理家里家外的事情,就连下地也得手里抱一个,背上驼一个,到了地头把孩子放下,让他们各自玩着泥巴。

爷爷从小就会捏泥人,泥得活灵活现。

曾祖母白天操心着孩子,晚上得想念着丈夫。哪怕是

日子越来越艰难。可悲的是,她又变回了寡妇。

村子里有些坏男人开始打她的主意,夜间偷偷地躲在门缝里偷看她洗澡。

只要不闯进来,想看就让他看吧,曾祖母知道,不让他看,说不定还会干出别的事来。

但是,想干出得寸进尺的事来,恐怕也是不可能。在曾祖母的洗澡盆边,挂着一把雪亮的菜刀。刀在微光的照耀下,依然寒气逼人。

时光在不停地转着。

有一天,村子里到处流传着曾祖父的蜚语。说他在外面有了女人哩,一个威风凛凛的男人,就像头小牛犊,春风一吹就发情,他能忍受杨柳的诱惑?也有人说,他和将军的女儿结了婚。前者曾祖母只是呵呵一笑,说到后者时,她隐约感觉有种不详的征兆。

“我家哑巴,如果真有这等好!我高兴喽。”

曾祖母最担心的还是曾祖父的安全。只要人活着,就算是背叛了她,她都没有半点怨言。

不过曾祖母也有后悔的时候,她悔恨那天不该让曾祖父走。可是,她后来想过,大家和小家比起来,她受的苦算不了什么?想到这她就释怀了。曾祖父依然潇洒地活在她的心里,他不再是个哑巴。

爷爷没有见过曾祖父。

他问起曾祖母时,曾祖母只会挑着讲。讲他在村子里的一些事情,那些爷爷都听烂了耳朵,村民们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他始终不知道曾祖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关于曾祖父的传闻后来有很多版本。有的说,他贪生怕死,背叛了共产党做了逃兵。有的说,他早已成了炮灰。

有着这些传言的时候,村里来过解放军,村民们熟悉曾祖父穿过的衣裳,都知道他干了件大事。

有人说他是英雄,也有说他是小鬼。

曾祖母偷偷地留过一张曾祖父的照片,藏在悬梁下的裂缝里,某天她去掏出时,照片花得看不清了脸。但是站立的样子,还能看出来,那是曾祖父在村外带回来的照片,也是他刚刚出村时拍的,腰上系着的是一条五个星的皮带。

爷爷梦幻着曾祖父。他从曾祖母的描述中,大概知道了曾祖父的模样。曾祖母说,曾祖父的眼睛特别像他,额头和下巴像他哥哥,脸有点儿锋锐,眼睛特别明亮,能看得清楚夜间的事物。

春分接近,曾祖母就病倒了。

这时她已经是个体弱多病的女妇,连个铁栓都捡不起来。她已经不再挣扎了,只好把剩余的日子交给时间。

爷爷身子还很瘦小。他出生时就有胃病,吃什么,吐什么,吐得翻江倒海。曾祖母被折腾得半年没睡好,她得半夜爬起来,一勺一勺地喂中药。中药有些苦,她掏出乳头挤些乳汁在里面混着吃,孩子睡得迷糊分别不出味道来。慢慢地,爷爷吃食就不吐了。

曾祖母拉着爷爷的手说,“孩子啊,母亲对不起你,没有看着你长大。”说着眼泪顺着床沿落在地上,与地上的灰粘在了一起。

爷爷的脑袋像是装着空气飘忽着,他还听不明白母亲的话意。

曾祖母一松手,他就不见了影子。他还想着燕子在屋檐下做泥窝,还想着地场上成群飞舞的蝴蝶。

那天下午,大爷爷把爷爷拉了回来。说,“娘吐得不止,她想看看你。”

爷爷又回到了曾祖母的病床前。

曾祖母的脸色发白,嘴角上还勉强挂着微笑。曾祖母不停地和大爷爷交代一些事情,说今后兄弟俩要和气,相互帮忙。

大爷爷不停地点头,随即就哭了起来。

那时大爷爷刚刚满十岁,爷爷六岁。曾祖母用手比划着,当年曾祖父就是这样和他比划着的,意思是说,爷爷再过两年就和哥哥一样高了。

比划完,伸过手来拉着爷爷的手。爷爷感觉曾祖母的手特别的粗糙,就像是锋利的锯齿,刺得他的手心疼痛。紧接着,像是一股寒风刮来,有种钻心的冷。

她用微弱黯淡的眼神看着爷爷,仔细地瞧着,这张几乎被她熟透了的脸,此刻她感觉还没看够。

爷爷看着曾祖母,内心有种异样的东西在蠕动。那个东西多少年,一直隐藏在他的胃里。

曾祖母的眼睛一直看着爷爷没有移开,直到后来彻底地闭上了。

大爷爷连喊了两声娘。不见动静,立即扯起衣角擦干眼泪,随即从床底拖出废弃的铁锅,把床头柜下的一叠薄薄的火纸取出来,用火柴点燃,跪在铁锅前一张一张地朝锅里扔。嘴里不停地说着,“娘,这是给您的钱,您都要带走,这是路上您的盘缠。”幼稚的童音在烟气里旋转。

爷爷站在旁边,见哥哥跪着,也跟着跪了下来。他不知道大爷爷在干什么?以为是曾祖母怕冷,给她烧纸取暖。

曾祖母先前和大爷爷有过约定,说她走后,不允许他哭,也不许弟弟哭,说眼泪不能落在铁锅里,这样会对她和家人不利,在外的父亲就永远回不来了。大爷爷忍着眼泪,心里却在不停地抽搐。

夜越来越深了。爷爷慢慢地进入了梦乡。睡梦中他感觉曾祖母把他抱了起来,搂在怀里给她喂着吃的,味道很香很甜。

第二天,爷爷醒来时。空里空无一人,他还是睡在原来的床上,旁边放着曾祖母为他织的布偶。

屋外挤满了人,十分热闹。他搓揉着眼睛,想看清楚点什么,可他太小,被杂乱的身体挡着,只见几个肥大的屁股,来回地荡着。

不一会,一个怪异的声音在厅堂前响起,“起啊,”紧接着一群人抬着一个黑色的棺木,朝对门的山头上挪去。爷爷说,那声音好似以前在哪听过,他的心里特别害怕。

当他爬起床追赶人群时,突然听见前面的大人说,“你这孩子是木了吧,你娘死了都不哭?”农村里有风俗,死人是必须哭丧的。随即听见大爷爷喊着娘的哭声。爷爷的脚有些不听使唤了,本来以前爷爷都是和曾祖母睡的,那天夜晚,曾祖母突然说爷爷满六岁了,不能再和娘睡了。爷爷听了曾祖母的话,每晚曾祖母都会起床给他盖被子,那时他还没有睡着。每次盖完被子后,曾祖母总要在他的额头轻轻吻一下。

娘真的死了吗?爷爷怀疑自己的耳朵。跑回了家,推开曾祖母睡的房门,扯开破烂的蚊帐,床上空荡荡的。

顿时他的心像个气球,无限地放大起来。

“娘,娘……”找遍了所有的房间,也没有找见曾祖母。

厅堂前的桌子上放着曾祖母的照片,上面摆着香炉,插满了香火。

爷爷这才知道,这回曾祖母真的没了。他不停地朝人群赶去,脚却没有了气力,躺在地上翻滚起来。他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像是要掀开,就连鸟雀也跟着叫了起来。村民们都说,这孩子真的命苦,没爹没娘的。好心的大婶把她抱起来,楼在怀里,可怎么也搂不住,他就像泥鳅一样甩在地上,直到哭得昏睡过去。

从那以后,爷爷就像是变了个人。像是一个夜晚就长大了。

曾祖母的头七,他跪在地上不愿意起来。大爷爷说,你这样跪着娘也不会高兴的。

可他说,只有跪着娘才会回来。每次都不知道要跪多久,他多想和曾祖母说说话,多想她还能拉着他的手。

在爷爷的梦里,曾祖母是慈祥的。他开始白天晚上都昏昏欲睡,说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曾祖母给他盖被,盖得牢靠结实,寒风怎么也钻不进来。他不停地想抓住曾祖母的手,可醒来时依然看不见那张脸。

在爷爷成长的日子里,不仅记得母亲的慈祥,还有着父亲的高大。他想看清楚父亲的脸,当他努力擦着眼睛时,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村里人说,这孩子怕是出了问题。这么下去,会疯会傻的。有人出主意,打算把他送给条件好点的人家,也许往后不用过得那么苦。

大爷爷知道后,说啥也不同意。说,“俺阿爹会回来的,我得带着弟弟等。我娘说的。”村里人听了,只好作罢。

也许在曾祖母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可她还是想给孩子们留点盼头,那样日子就不会觉得太苦。

实际上,谁也不知道,曾祖父在离开村子的第二年,在一场抗日战争中,为了保护排长,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临死前,交给排长一个信物。那是别离时留下的一块玉佩,上面刻着的是我爷爷的名字。

我大学毕业时,才把曾祖父给找回来。

他和我曾祖母整整阔别了五十余年。

那些年岁里,爷爷唯一的亲人就是大爷爷。虽然村里有人说,他们只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可他们从没有在意过,说这是村民想拆开兄弟俩的阴谋,不可能会让他们得逞。

两个孩子守着一个家,在日复一日的等待和盼望中长大。

爷爷是个心胸宽阔的人。他的内心有片恣意汪洋,从小就懂得宽厚仁慈。

在他的心里,曾祖母是个大英雄。

曾祖母其实是个悲苦的女人。可她还是完成了哑巴,也就是我曾祖父交给她的任务,为他生下了孩子,她用自己生命仅的力量,完成了一个对爱情誓言。

曾祖母走后的第二个春天,整个村庄不见一点新绿。风刮到我家的梁柱上时突然停住,屋檐里的烟尘沙沙地掉落下来。一块玉佩从柱梁上掉在地上,摔成两半,那是曾祖母和曾祖父的信物,一个挂在曾祖父的脖子上,后来永久地收藏在纪念馆,另外的两半,爷爷传给了我们。

家里紧缺粮食,面袋抖了几遍,灶上的锅里浮着几片菜叶。只能喝空气和水,几粒麦子要吃三餐。本来玉佩还可以换点油盐,可大爷爷说啥也不愿意,说那是曾祖母留给爷爷的念想。

不下地不行了,光靠大爷爷一个人,连粥都没得喝。

爷爷七岁时就下地了。蚊子在他的脚腕处嗡嗡作响,隔着衣服也能吸血。他一点也不畏惧,也不怕苦累,干活卖力。大爷爷翻地,他就除草。他的气力太小,连锄头都拿不稳,可还是卯着气力干,一不小心锄到脚腕,鲜血直流。大爷爷心痛得流泪,可他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夜晚风大的时候,村子里鬼哭狼嚎般叫,兄弟俩都是脸贴脸,背靠背,一直到天明。

就这样两根草绳紧紧地拧在一起。

一到小暑,村子里就热得像蒸笼,四周密不透风。

大爷爷把堆放在楼板上的竹垫取下来,用黑布巾来回地搓,直到搓得一尘不染,发着光亮才肯罢手。

然后把竹垫铺在院子的地场上,这是个四合型的地场。

爷爷盘腿坐在上面,大爷爷则躺着。仰望着天空下的星星。说父亲在星星上,母亲在月亮上,比谁先睡着,“睡着了娘就会给我们捎话来”。

“睡着了吗?”“睡着了。”

其实这时谁都没有睡着。慢慢地再也听不见了彼此的声音。

兄弟俩相依为命,日子难免有些悲凉。无论怎么勤劳,一年到头还是吃不上半餐肉,就连饭也不得饱。

只好寻找些别的粮食来补充,山里的野地菜、芹菜和梧桐叶,采摘回来用热水泡着吃。有些时候也会用荞麦做些饼,换些口味也会吃得很香。

爷爷的心中有个梦想,想通过自己的手画出父亲和母亲。他想通过这种方式,可以日夜和父母见面。担心日子久了,特别是父亲的样子,肯定会忘记。

但是他没有作画的能力。大爷爷知道爷爷思念心切,决定送他去山外读书。一来让爷爷圆梦,二来希望他将来有所出息。

村子里没有学校,学校在五公里外的另一个村子里。不能寄宿,只好早上去,晚上回来。

那天早晨,鸡开始啼叫。大爷爷把爷爷喊醒,兄弟俩爬上山包,点亮了一堆照亮黎明的篝火。

一路上,爷爷闻到了当年曾祖父出走时的气息。

学校很破烂。上学是不得安宁的。村里自然灾害频发,爷爷根本静不下心来。

学校条件也很差,一间被风穿透的教室,用土坯搭着台子当课桌。一排就是一个年级,老师进行复试教学。教完前排再教后排。

教室太破了,一到雨天,到处摆着接水的盆子,叮叮当当的响个不停。

遇上冬天,教室内就像个冰窖,冷得刺骨。

孩子们的衣裳都穿得很薄,有些半边屁股露在外面。没有地方取暖,只好靠跺脚搓手抗寒。

每次回到家时,已是半夜,脚肿得厚厚的。可他忍着,从来都不说出来。

换做是休息的日子,回到家还得帮大爷爷干点农活,比如放牛,拾柴火。放牛的时间是最适宜读书的,骑在牛背上,牛走到哪都不会丢失。

爷爷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由于花费的功夫太多,中考时头发掉得所剩无几了。

爷爷考的是国立奉新师范学校。那时还没有大学,国立师范学校是最好的学校。

当他考上师范时,他没有高兴地把录取通知书拿回家。

大爷爷追问时,他说还没有消息。

其实那时,爷爷已铁心放弃学业。从小学到初中,为了他的学业,家里可谓是一贫如洗。大爷爷的肩头被磨得结上了茄子,脸上被荆棘划得到处是伤疤,他经不忍心让他再为自己操劳了。经不忍心让他再为自己操心了。

那天晚上,大爷爷坐在黑暗中。脸色比黑夜还要黑,说,“如果没考上,就送你去学门手艺吧!”

“不学了,回家种田吧!”爷爷坚定地说经想好了。

“瞧你这点出息?你对起任务落榜了更好。

爷爷知道,这张通知书如果永远不拿出来,大爷爷是不会死心的。有可能还会逼他回学校复读。过了好些日子,才把通知书拿了出来。

大爷爷斗大的字不识。都不知道录取后不去报名,属于自动放弃学业。他还在张罗着送爷爷去学校,可怜披星戴月赶路,赶到学校时,肩头的一旦茶油吃去了一半,另一半是留做学校的伙食费的。

一个戴眼镜的老头,一再叹息,“你的成绩这么好,一直不见人来,我们已经补录了。”

爷爷赶到学校时,离开学已经过去将近半个学期。

大爷爷虽然很不甘心,回来一路上宽慰爷爷说,你学到了知识,不怕无用武之地。

爷爷回到村子后,开始自办学堂。免费给孩子们讲学,后来又增设讲堂,讲《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和《西游记》。一些玩野了的孩子,开始慢慢地坐进学堂。还有些成年人和老人,也慢慢地坐到了教室的后头听得津津有味。

在爷爷的耐心教育下,村子里升起了五星红旗。

后来,国家来了政策。爷爷可以转正为公立老师了。

区教育组的意思是他可以去乡中学任教。爷爷再三考虑,拒绝了上面的好意,还是决定留在村里。他是担心自己走后,村子里的学校就得关门。

从那之后,他成了村里的唯一一名老师,一个人坚守着一所学校。在村里整整呆了四十余年。白天守着孩子,晚上仰望着天空。

爷爷和奶奶的婚姻说来有点意思。

奶奶比她小十四岁,是爷爷的学生。属于奶奶求婚。

有一天,奶奶找爷爷说事,说她父亲没有儿子,想把她留在家里招亲,村子里没有人愿意上门来,问他愿不愿意?

爷爷开始没有答应,说这事得回家和哥哥商量。奶奶担心商量会发生变故,干脆就跟着爷爷回家了。见到大爷爷时,她开门见山地说,她是爷爷的女人。

这突如其来的表白的确让爷爷满脸绯红,大爷爷很高兴,说弟弟能找你这么貌美如花的姑娘,这是娘在天有灵。

爷爷本来还想争辩的,大爷爷都说到娘了,爷爷只好默许了下来。他知道,自己年龄不小了,大爷爷也还没有结婚,兄弟俩总不能打一辈子的光棍吧!

白露刚过,爷爷就和奶奶结婚了。婚后两人很幸福。

我小的时候,和爷爷一起上学。晚上回家时,奶奶会用蒜蒸鸡蛋给我补身子。

日子慢慢地流逝着。我长大后发现奶奶总是唠叨着什么,好像是在怨恨爷爷。

父亲知道内幕,说还是为了工资的事情。

在没有和奶奶结婚前,爷爷的工资是分成两份的。一份救济大爷爷,另一份留给自己。

结婚后就把工资分为三份。一份依然救济大爷爷,一份给奶奶做家用,另一份留给孩子们。这是结婚前和奶奶说的约定,当时奶奶没有反对。

可后来奶奶患了内风湿关节炎,爷爷给她的那份不够医药费。留给孩子的那份也不够家用。所以总会有些磕碰嘴的时候。

奶奶知道爷爷的不易,闹着也就一会,瞬间又会向爷爷道歉。

大爷爷是个苦命人,身边没有孩子。

大爷爷有过一婚。他媳妇刚刚怀上孩子时,他从板栗树上摔下来,折断了腿,变成了残废。他成了废人,他媳妇就明着和村里的一个男人好上了。

年轻时,他还能勉强下地劳作。可也是让人心酸不已。

爷爷一直想帮他找个合适的女人,无论怎么找都没有人愿意上门。

大爷爷已经不在乎这些了,他一瘸一瘸地在村子里走着,想起曾祖母对他的交代,他总有些愧意。

那年春分,我妻子临盆分娩。爷爷奶奶知道后都跑来了医院,等在手术的门口,脸上的表情焦急得发黑。

一会护士出来了,说孩子缺氧,“唉,缺氧。”奶奶着急得跳,“急什么?”爷爷在一旁怒斥着。

一会护士又出来了。说如果有问题,只能保大人。

“保大人,保大人。”奶奶说。忽然猛地坐在地上,“这是我曾长孙。”

“站起来。”爷爷又怒斥着。

护士这回出来时说。“大人和小孩都平安,是个男孩呢?”

“快给我抱抱,乖乖。”她抢上去接过了孩子。

很快出了难题,孩子上户口时老两口争吵不休。爷爷说,这孩子得跟我姓。“曾长孙,应该和我姓。”

“凭什么跟你姓,他是来续徐家的香火的。对不,乖,真的像爸爸。”

两人争来争去,争得不可开交。爷爷的态度非常明确,他是上门女媳,大爷爷没有后,如果孩子不姓夏,他就没有继承香火的人。奶奶更是非常明了,她在家招亲的目的是为了继承香火。

谁都不愿意妥协。爷爷稍占下风时,卷着被子搬到了大爷爷家去了。我们去接了好几回,他都不愿意回来。这回大爷爷也偏向爷爷,说叫我们要为爷着想。

几十年来的夫妻,因此事闹得分离。

我给奶奶做过工作,她说没有商量的余地,除非她死了,要不然这个主她做定了。

爷爷也是铁了心要斗到底。他说,孩子不姓夏,她死后都不会和奶奶埋葬在一起。

他还动了真格,提前看好了墓地。

奶奶的脸气得灰白。

那时计划生育抓得紧,还没有放开二胎,想再生个孩子是不可能。我只能宽慰爷爷,如果再生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跟他姓夏。

我们生下孩子的第六年,奶奶突然离开了人世。

奶奶走后,爷爷搬回来和我们住在一起。他经常会去奶奶走过的巷子里徘徊,还想寻找到一些奶奶的足迹。

很多个夜里,爷爷都不得入睡。我们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看到了什么。

爷爷和我们在一起住了两年。那天晚上,母亲给我打来电话说,爷爷连着几个晚上呕吐得厉害,吐的全是黑便样的东西。

我送他去医院,他说啥也不愿意去,说自己这般岁数了,没有必要再折腾。

后来,全家人做工作,他去了医院,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胃癌晚期。医生开始说还可以动手术的,可他说什么都不同意。

那天下午,爷爷把我叫到医院的楼下。和我交代着一些事情,说他可能要走了。“孩子的事情就随了你奶奶吧!否则我见到他时还不得交差。”说着抱着头呜呜的哭起来。

我们都以为他还在为孩子的事情伤心。

这时国家放开了二胎。我说,再生的孩子一定和你姓。

他摇了摇手说,“姓什么不都是我的孩子吗,是我老糊涂了。”我们这才明白,他是真的是想奶奶了。

夜已深了。爷爷躺在床上,口里的鲜血不断朝外喷。他经不能说话了。经不能说话了。

爷爷的手突然伸了过来,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再也不愿意分开。眼睛不停地搜寻着来人,我猜测是不是还有没见的人。

只好像哑巴猜谜,一个个地问名字。他不停地摇头。说到大爷爷时,点了点头。

我说,大爷爷不能走了,你走后我去把他接来一起住,他树着拇指,然后又摇了摇手,意思是让他一个人生活。

接着,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300块钱塞给我,示意我转交给大爷爷。

长兄如父,在爷爷的一生里,没有见过父亲,他早已把哥哥当成父亲了。

在我幼小的年岁里,经常会选择个好天气,站在高高的山巅上,眺望起伏群山的深蓝天空。高喊曾祖父的名字,会看见天空下,缓缓移动着的银色帆影,我以为那就是曾祖父的归来。

我奶奶呢?站在门槛上遥望了一生,她是替爷爷在遥望的。爷爷经常说着梦话,在他的梦里有他的父亲。

门槛被踏成了半圆状,我坐在扁的地方。闻着香炉的烟,嗡嗡的诵经灌进耳朵。我奶奶喜欢这种声音,说这声音有形,能够传到地底下去,祖先能够听得见。

爷爷走了。他没有埋葬回夏家,我们把他和奶奶埋葬在一起。这也是他临死前留下的遗言,他说奶奶怕黑,怕蛇,怕虫蚁,死后还得守护在她身边。

我把爷爷留给大爷爷的300块钱给他送去。他见着我,已是泪水涟涟。

“卯啊,怎么走在我前面呢?”卯啊是我爷爷的小名。说着就呜呜地哭得像个孩子。

走着走着,村子里就黑得不见了人。

爷爷奶奶都走后,就连村里最后的几个老人也走了。一群到村外的年轻人,逐渐在外面过上了安稳的生活。

我爷爷和奶奶走后,名正言顺地成了我的祖先。在另一个世界里,享受着后人的祭拜。

村子里就只剩下风和月亮,还有不计其数的萤火虫,以及我祖先的坟墓。他们像是某种脉系,灌进了村庄的内部。

我爷爷在世时带我认过一次祖坟。

窄窄的山路。四围是一片青绿。

山高路陡。那时,我还是个幼小的孩子,光靠年少的脚力,不可能完成那次行走。爷爷把我驼在背上,每朝前走一步,脚就会朝后搓。

坟墓被荆棘掩埋着,根本找不到位置。爷爷用刀把毛草割开,直到那个矮小的坟堆露出来。坟头已塌,墓碑倾倒。我数了一下,少说也有几十座吧!

我的手被刺了一下,是一棵铃铛刺。

我突然觉得,爷爷是做给我看的。他想着,当他成为祖先后,我还能照着他的样子,把这些事情传给下代人。

又到清明节,当我试图找到那些坟堆时,我儿子已经超过了我当时的年龄。我努力地在记忆中寻找,想找到爷爷给我的路线,就连那条上山的窄路都找不着了。一片深密的丛林,流布着枯枝烂叶。

我没有勇气像爷爷当年那样,不顾一切地砍出一条路来。没有将孝心送达,只是象征地烧了点香纸。这片林子已经有很久没有下雨了。周围的毛草太深,只要起点风就有烧毁森林的危险。

我儿子站在路旁对着林子撒了泡尿,只听见哗啦哗的响声,尿水很快就不见了,一股烟雾朝林中跑去。

许多年后,我回想起这条迷失的路。怎么也忘不掉村子里的生活。

我仿佛看到那些曾祖母,抱着孩子,裸露着乳房在给孩子们喂奶。反复地喊着爷爷的名字。

那时,我已离开了村子,在外面四处求学。

有一天晚上,我失眠不得入睡,拿着爷爷给我寄来的学费,想着他读书时的情形,内心就五味杂陈。他是我人生里的一个漫长的长夜,我努力地想在黑暗中的光明。

我有过回到村庄的念头,但是始终没有勇气回去。

爷爷可以放下所有,不追逐禄浮虚誉,过着微云淡月的日子。但我却做不到,我知道,我的梦想很难在村子里实现。

我大学毕业后,回村支教了一年。

村庄的天空很洁净,水清如明镜。我坐于水边,以天真的眼睛,看水流的样子。感觉看到了生命的本体,看到了村庄存在的真理。只有村庄才能还一个人的乡愁,圈养着一些鸡鸣狗吠。

和我一起长大的孩子,现在都已离开了村庄。为了实现理想,他们去了四面八方。不论走得多远,小寒过后都会回来,走在村庄的路上,说着外面的光鲜世界。

回首村庄里的岁月,或明或暗,将人生的许多悠长变得缥缈。

那串祖先留下的长长足印,在气节中慢慢被封冻,又慢慢地壮阔起来。时光割不断村庄的情感,也割不去人事的悲欢。

我想让我的时光回到童年的村庄里,点着炉火,像往常一样,听爷爷讲故事,奶奶站在灶台前,铁勺和瓷碗摩擦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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