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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鹏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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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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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佛山往事

石佛山往事

作者/翔子

【一】

铁柱跑到石佛山脚下路口的时候,黑压压的云彩正掠过山顶,向南飘浮着。他停下脚步,仰脸看了看头顶上的黑云,撩起衣襟擦了把汗,“这鬼天气,刚才还大晴天呢,这会儿说变就变了!”铁柱喘了口粗气,顺着上山的小路,又是一阵急速的飞跑,转眼登上了半山腰。

铁柱的大名叫赵铁柱,今年十七了。他个头不是很高,但长得壮实;一双不大的眼睛,总是闪烁着机灵的眼神。他家住在石佛山脚下的湖西村。村子不大,有七八十户人家。村子南边是漫无边际的稻田地,早些年,每过了五月当午,这里嫣然一派“江南水上好风光”,人称关东“小江南”。可是,自打十年前“九一八”事变,日本关东军占领这里以后,水稻是年年种,可老百姓的心里却没有了往日的“风光”。尤其伪满洲国政府规定老百姓吃大米是经济犯罪以后,老百姓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种大米,但不能吃大米饭。去年上秋,村民杨兴田给生病的媳妇张淑琴煮了一碗大米粥,不知被谁传了出去,结果被满洲国的秘密警察发现了,把杨兴田逮到龙台镇上的警察所打了个半死,杨兴田回家足足躺了一个多月。从此,杨兴田烙下个毛病,就是时不时地不住咳嗽;东挪西凑地借了不少钱看病,但还是没治好。

湖西村的东边是一泊淡淡的静水湖。夏日里,湖水连波,荷花芳艳。铁柱小的时候经常和小伙伴们来这里玩耍。铁柱的水性好,他在水里就像一条小蛟龙。冬日里,湖面冻成厚厚的冰。铁柱和福成、二妮他们经常来这里滑冰车、打冰嘎儿。

村子的西边就是这石佛山。石佛山位于奉天西北方向,距奉天大约几十公里。山不高,不足200米,但在几座嶙峋相连的山包中,它绝对称得上是当之无愧的主峰。石佛山的山顶有一座古塔,相传始建于几百年前的辽代,由于年久失修或是其他什么原因,塔身已残缺不堪。

村子的北边是横亘东西、河水喘急的大辽河。靠近村北头的河岸上,有一个渡口,辽河两岸的百姓从这里通过坐船摆渡,走亲戚、做买卖或是赶集什么的。这个渡口成了方圆几里地内两岸交通的“要道”。铁柱的爹赵来祥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在这河面上撑船摆渡,一晃儿二十年过去了,从当初的小伙儿变成了如今的老汉。铁柱跟着他爹撑船也有几年了,他想把爹替换下来。爹岁数大了,身体不好;娘给村里的有钱人家打短工,整天没黑没夜的。弟弟铁栓和妹妹雪花是双胞胎兄妹,今年刚刚十二岁,还是不谙世事的孩子。铁柱觉得自己早已到了帮助爹娘把这个家担当起来的年龄了。所以,家里的脏活累活,铁柱总是抢着干;娘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铁柱,多吃点!省得撑一会儿船就饿了。”今个儿吃早饭的时候,娘坐在一旁叮嘱着铁柱。

“娘,你放心吧,我吃饱了!”铁柱把碗里的最后一口玉米面糊糊划了进嘴里,放下筷子,“娘,我走啦!”

娘笑了。她看着心爱的大儿子站起身来,走出屋门。

“大哥!”铁柱刚走出院门,就见妹妹雪花从胡同口边喊着自己边跑了过来。

“雪花,你上哪去了?也不想着回家吃早饭!”

“大哥!”雪花跑到铁柱跟前,神秘地小声说道:“大哥,刚才二妮姐找我,让我告诉你头晌午的时候她在古塔下等你。”

铁柱蹲下来,拉起雪花的小手,“她还说些什么了?”

“她别的没说,就是看起来挺着急的,好像有什么事情。”雪花眨着一汪水似的眼睛,绘声绘色地说着。

铁柱松开雪花的手,撩了一下雪花俊俏的小脸蛋,“好了,哥哥知道了。你回家吃饭吧,省得娘又着急了。”

“哎!”雪花答应着,蹦跳着跑进了院里。

铁柱站起身来,脑子里不停地画着魂儿。什么事啊?让我去古塔下找她。

二妮是杨兴田的二闺女,大名叫杨春妮。二妮不但人长得好,而且手也巧,家里的针线活样样在行。别看她今年才十六,村里谁家有个裁缝活儿不知如何做了,都会向她讨主意;每当这时,她就会热心地告诉人家怎么裁缝。二妮的这把“手艺”都是她娘张淑琴手把手教的。二妮娘早年没和杨兴田结婚那会儿,是龙台镇一家裁缝店的裁缝女。可是有一年夏天辽河发大水,淹没了龙台镇和附近的几十个村子,死了不少人,二妮娘的家人惨遭不幸,只有她逃了出来,后来经人介绍嫁给了老实巴交的杨兴田。

杨兴田和铁柱他爹赵来祥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两家上辈就是邻居。前几年杨兴田经常跑外倒腾些小买卖,挣了几个钱,于是就在村里的西街上选了块地,卖了旧房,盖起了新三间茅草房,算是生活上了个台阶。两家虽然离得远了一些,但两家人的交往却依然如故,大人小孩经常相互串门,唠家常,有个活儿相互帮忙照应。杨兴田原本有两个闺女:大妮和二妮。不幸的是,去年夏天杨兴田领着大妮去龙台镇做买卖回来的路上,遇见几个日本兵,他们硬是把大妮给抢走了,至今大妮生死不明。这也成了杨兴田去不掉的一块心病。那天傍晚杨兴田哭丧着脸回到家里把事情一说,二妮娘哭得死去活来。可有什么办法?这世道!看着眼前的二妮已出落成大姑娘,二妮娘想着可别再出什么意外,她守着二妮不让她再去龙台镇,就是在村里也不让她走远。孩子的事情是瞒不过大人的眼睛的。后来两家大人渐渐发现铁柱和二妮有事没事的常常在一起唠嗑说笑;大人们看懂了两个青年人内心急切想要表达的“意思”,当然这也恰恰中了两家大人想说而还没来得及捅破的这桩“心事”。于是,趁热打铁!今年出了正月,两家大人就给铁柱和二妮订了婚,准备冬闲的时候把两个孩子的喜事办了。铁柱娘还委托媒人送去了彩礼,说是两家人好归好,可孩子的婚姻大事的礼数不能少。

可是现在,铁柱却心神不定。出什么岔子了吗?整个一上午他边撑船边合计着这事儿。平时有什么事情,二妮不是去家里就是来渡口找他,可这回为什么让他去石佛山的古塔下见面呢?

【二】

二妮站在古塔下,眼里噙满了泪水。这地方多么的熟悉啊!小的时候,她和铁柱、福成他们上山砍柴,经常在这里歇脚。他们在山坡上捉扁落勾、抓蚂蚱;他们相互追逐着,玩耍着。每次她受了委屈或者哭了,都是铁柱过来耐心地哄她,让她破涕而笑。他俩定亲以后,两个人经常来这里约会,这里有他们的笑声,当然也有他们甜蜜的泪水。可是,这一切似乎就要成为过去了。

二妮抬起头,急切地向来时的山路张望着,直到山路上隐约出现了铁柱的身影,她才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向前迎了上去。

“二妮,怎么了?”铁柱急三火四地跑过来,看着二妮布满泪痕的脸,急切地问道。

“我——”二妮红涨着脸,好像难以开口。

“哎呀!你这到底怎么啦?快说呀!”

“我要嫁人了!”二妮低下头,脸红红的,小声嘟囔了一句。

“你说什么?嫁人?”铁柱被二妮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弄糊涂了,他轻轻摇晃着二妮的肩膀,“二妮,你慢慢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铁柱,昨天晚上,龙台镇警察所的副所长李云虎给我们家送彩礼来了,说下个月要娶我。”

“为啥?咱俩不是已经订婚了吗?”

“铁柱,咱俩是订婚了,可是李云虎倚仗他的势力,趁我爹不省人事的时候,拽着我爹的手指在婚约上按了手印。”

“按了手印?你爹怎么能这样?”铁柱有点儿急了。

“铁柱,事情是这样的。”二妮拉着铁柱坐在古塔下的一块石头上,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去年秋天二妮她娘病了,二妮爹给她娘煮大米粥喝,结果“触犯”了满洲国普通百姓不准吃大米饭、否则按经济犯论处的规定。二妮爹被逮到龙台镇警察所后,受尽了非人般的折磨。李云虎是邻村李家窝棚一家财主的儿子,早年留学日本,回来后他爹通过在奉天城里给日本宪兵队小队长佐藤当翻译的堂哥,花钱给他买了这个警察所副所长的官位,也算是这小子“学成归来、光宗耀主”了。

李云虎一肚子坏水。自打当上了警察所的副所长,他经常带人流窜乡村,安插密探;不仅侦探抗联地下组织的情报,而且还欺凌乡里,压榨百姓。这一带的老百姓是敢怒不敢言啊。其实李云虎这小子对二妮垂涎三尺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只是没得机会下手。二妮爹“犯罪”被逮到警察所以后,他见机会来了,就导演了一出“好戏”。

李云虎让手下的人把二妮爹吊起来狠狠地打,直打得二妮爹眼冒金星,皮开肉绽,昏死过去。这时,李云虎推门走进刑讯室,掏出事先早已写好的“婚约”,趁二妮爹昏死过去没醒过来,拽着他的右手大拇指在“婚约”上摁下指印,然后把“婚约”装进了口袋。事后,李云虎装作老好人,号称都是乡里乡亲的,谁也别难为谁,假门假事地帮助二妮爹办理了“假释”手续,放他回家了。

二妮爹哪里知道什么“婚约”的事啊,他还以为没什么事了。可是昨晚李云虎带人找上门来。他们抬着丰厚的“彩礼”,进屋就是一阵“爹呀、妈呀”地叫着。这让二妮爹娘一时摸不出头脑。李云虎拿出那份“婚约”,声称可以“假释”之名,将二妮爹按“经济犯”抓回警察所关进监狱。并恐吓二妮爹说:“这‘婚约’白纸黑字,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下月娶亲!如果不答应,就抓人!”

二妮爹气得不住地咳嗽,“我、我跟你们走——娶我闺女——休想!”

“我说杨兴田,这个你说的不算!走!”李云虎一挥手,带着几个警察扬长而去。

“爹,娘——”二妮扑进娘的怀里,“这可怎么办啊?”

“怎么办?让他们抓我好了!他李云虎娶二妮,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做梦!”杨二妮爹气呼呼地说道。

“她爹,咱还是想想别的法子吧!”二妮娘央求着。

“唉!还能有什么法子呀!”二妮爹坐到炕沿上,低头叹了一口气。

“爹,娘!要不我——千万不能让他们抓我爹啊!”二妮抬头看看爹,又看看娘,怯生生地说道。

“胡扯!那是狼窝,你去了还有你的好?再说了,他李云虎是什么人啊?他是帮着日本人专门欺压咱中国人的汉奸!”

“你小点声!”二妮娘轻声提醒着。

一家人商量了大半夜,最终也没想出一个更好的办法。在愤愤和胆怯中,三口躺下睡了。

夏日的夜静悄悄的,只有稻田里的青蛙“呱呱”叫着。往日这蛙声多么的和谐入耳,可今晚听起来,这叫声着实让人心烦。三口人哪里还能入睡啊!各自都在回着这件可怕的事,寻思着如何才能逃脱李云虎的魔掌。

鸡叫三遍了,可这家人并没像往常一样推开房门。泪水打湿了枕巾,心像针扎一样难受。二妮告诉爹娘,她已经想好了,“嫁”给李云虎。这样,爹就不会被抓去关进监狱。

“二妮,你这是往火坑里跳啊!”二妮娘流着眼泪,哭诉着。

“不行!二妮不能去,去了就毁啦呀!”二妮爹蹲在地上,揉着充满血丝的眼睛。

“爹,娘!我嫁给李云虎,我们一家还能活着,还能见面。如果我爹被抓走了,那——”二妮解释着自己的想法。

“二妮,如果你嫁给了李云虎,那你、那我们家成什么了?那不成汉奸的亲属了吗?还有,我们跟铁柱他爹娘怎么解释啊!”二妮爹挠着脑袋,一阵叹息。

“我去解释!”二妮接过话头。

【三】

二妮下山走了。

铁柱站在古塔下,已然成了一尊雕像。轰鸣的雷声在脑顶“噼啪”震响,他丝毫没有感觉。一阵凉风吹过来,树在摇晃,山好像也再摇晃;阴云压着山顶,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带着土腥味儿的雨点下来了,豆大的雨点下来了,瓢泼一样的大雨下来了,整个山野笼罩在弥漫的雨雾之中。雨水浸透了铁柱的头发、衣裳、全身。他站在那里,就像这眼前的残损古塔,脚下生了根。

“大哥!大哥!”是弟弟铁栓的喊声。铁栓穿着蓑衣找到了这里。

“大哥,是雪花告诉我你在这里的,爹让我找你回家。”

“我不回家,我去渡口撑船!”铁柱用他那厚实宽大的手掌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这大雨天,谁还过河呀?快回家吧,爹娘要着急的。”铁栓劝着哥哥。

铁柱仰起脸,任空中飘下来的雨水打落在脸上,然后他用两只手恨恨地戳了两把脸,就好像要把脸上的雨水,不,可能还有泪水统统戳掉。

铁柱晃了晃脑袋,他好像清醒了,有气无力地说道,“铁栓,咱们回家吧。”铁柱拉起铁栓的手,沿着下山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挪动着。

雨水顺着铁柱湿透的衣裳流到地上,然后流向山下的水洼里。

雨下得更大了。雨水从山上冲下来,经过山坡的低洼沟道流进山坳里,流向山下。忽然,一阵哭声从小路旁的树林里传出来。

“二妮姐!”铁栓眼尖,一眼看见了站在不远处树趟子里的二妮。

听见喊声,二妮知道是铁柱和铁栓他们,便一路小跑顺着另一条小路下山了。

望着二妮的背影,铁柱猛然醒悟过来,感情她没下山,一直躲在这里,在暗暗陪伴着自己、观察着自己。二妮不是真心想嫁给李云虎,她是为了救她的爹啊!

“大哥,刚才我从家里出来的时候,遇见杨婶来俺们家了。她手里捧着一个包裹。”铁栓仰脸看着哥哥,说道。

“你看清楚啦!”

“怎么没看清楚?杨婶还和我说话了呢。”

铁柱明白了,这是杨婶去家里给二妮退彩礼去了。结束了,我和二妮的婚约就此结束了。铁柱这样想着,领着铁栓回到了家门口。

雨停了。铁栓从哥哥的大手掌里抽出自己的小手,推门率先跑进了院子。

铁柱走进院子,爹正拿着铁锹排放院子里的雨水。见铁柱走进来,爹把铁锹戳在墙根,“回来啦?”然后转身进了屋。铁柱进屋来到里间,见娘正坐在炕梢擦着眼泪,妹妹雪花依偎在娘的怀里。一个敞开的包裹摊在炕的当央。铁柱清楚,这是娘当时送给二妮家的彩礼;现在又被二妮娘给退回来了。

“我真是瞎了眼了,怎么遇上这么个人家!”铁柱爹气呼呼地坐在炕边,往烟袋锅里蓄着烟叶,然后点着火,深深吸了一口烟袋嘴,于是一缕云龙般的浓烟顺着他那两个大大的鼻孔钻了出来,在房间上空缭绕着。

铁柱坐在靠墙的一个木凳上,没吭声。他知道,爹娘比他还难受。

“大哥,二妮姐以后不会是我的嫂子了。”雪花下炕走到铁柱跟前,“大哥,别生气,将来我会有个更好的嫂子的。”

铁柱抚摸着雪花的头发,“雪花,哥一定给你找个好嫂子!”

“赵铁柱在家吗?”忽然,院里传来一声问话。

铁柱起身刚想迎出去,屋门开了,进来一个中年男人。他身穿一件浅灰色的长袍,右手拿着一把雨伞,看着完全是一副商人的打扮。

“你是?”铁柱疑惑地问道。

“怎么?不认识啦?我经常坐你撑的船。”来人说着摘下头上的礼帽。这回铁柱看清楚了,这人他认识,是他的好朋友福成的舅舅。福成以前跟他说过,说他有个舅舅在辽河北岸的阿吉镇。后来福成的这个舅舅做生意,来往于辽河两岸,经常坐铁柱撑的船过河;有时他还来湖西村,去福成家串门。

“舅舅啊,快请进屋吧!”铁柱说着让着来人。这时铁柱爹娘从屋里走出来。

看见铁柱爹娘,来人忙求助道:“老哥老嫂子,麻烦让你们的儿子送我一趟吧,我家里有急事要过河。”

铁柱爹看看来人,“啊,金良大兄弟啊!那还用说吗,让铁柱送你吧。”

铁柱忙随口答应着,“好嘞!”

金良和铁柱两个人来到渡口。铁柱解开缆绳,两个人上了船。

“铁柱,我怎么看着你好像有什么心事?”金良试探着问道。

“啊,没什么事。”铁柱不想再提伤心的事了。

“铁柱,你和福成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我是他舅舅,当然就是你舅舅。你难道有什么事还瞒着舅舅吗?”金良继续问道。看来,他确实是想知道铁柱的愁事。

铁柱已经有半年多没见到福成了。听说他去了奉天,在帮舅舅打理生意。

“唉!”铁柱叹口气,接着把龙台镇汉奸李云虎抢亲、二妮家退婚的事讲给了舅舅金良。

听完铁柱的叙述,金良问道;“那你怎么想的啊?”

“那还能怎么想,人家有钱有势!”铁柱边摇着船桨边无奈地回答道。

“铁柱,听福成说你的枪法挺准的。”金良忽然转移了话题。

听金良这么一问,铁柱默默地点点头。是啊,前几年铁柱还没帮爹撑船那会儿,经常提着那杆爷爷留下来的老气枪,和福成钻树林、爬狐狸沟,打野鸡、野兔和狐狸。冬天家里人戴的狐狸绒棉帽子、棉手闷子,都是娘亲手给他们做的,但这狐狸绒可都是他打的狐狸的。那时冬天大雪一停,铁柱就和福成一前一后来到狐狸沟,两个人趴在雪窝里,注视着寻食的狐狸。只要是铁柱盯上的狐狸,那它就没个跑。

“铁柱,你有这么好的枪法,不用怪可惜的啊!”

“那有什么用啊?”

“大有用处啊!你回去好好想想。你手里有枪,还有好的枪法,谁还敢惹你?”金良看着铁柱,坚定地说道。

“这——”铁柱向河的对岸瞅了瞅。这是满洲国啊,这种想法一旦漏出去,被警察或者日本人知道了,没准定罪“思想犯”,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啊!

“你怕掉脑袋,人家就欺负你!”金良看出了铁柱的心思,接着说道,“你不拿枪,人家拿枪。”

船靠岸了。铁柱跳上码头拴好缆绳。

“铁柱,再见啦!回去好好想想,是这么个理儿不?”金良从衣袋里掏出钱币塞到铁柱手里,“谢谢,后会有期!”

金良走了。铁柱站在码头,陷入了沉思。

【四】

七月的晌午,太阳就像炽热的焦火,烤得大地火辣辣的。河水热乎乎的,如烧过的温水一般。铁柱送走一波过河的客人,坐在船舷上,脚垂在水里,来回晃荡着。现在没人过河。是啊,大热的天,大晌午头子,人们或坐在树下乘凉,或倒在炕上睡午觉,很少有顶着烈日出行的,除非家里有什么急事。

忽然,不远处传来几声枪响,“啪、啪——”有人喊话:“站住!不站住开枪啦!”接着又是几声枪响。

铁柱赶忙站起来,跑到河岸上的一个小土包上,踮脚向枪响的西北方向瞭望着。岸边附近有一片玉米地,庄稼已有一人多高了。铁柱并没看到人影,想来,他们可能钻进了玉米地。

“站住!”又是几声枪响,庄稼地里的玉米秆在晃动。一定是向这边跑过来了。

铁柱赶紧跑回码头。他刚想上船,冷不丁一回头,就见十米开外的庄稼地里跑出一个人来。这人穿着白色短挂,手里拎着一只手枪。

“铁柱!特务和日本人在追我!”那人直奔河边的码头跑过来。

铁柱定神一看,“啊!福成!”福成参加抗联啦?!

说时迟,福成已跑到铁柱跟前。铁柱看了一眼码头旁边高高耸起的芦苇,用手一指,“快!藏芦苇里。”

福成顺势跳到水里,游进芦苇丛深处。铁柱跳到船上,故意晃动着船舷,水面随即荡出一环环的涟漪。

这时,铁柱身后的河岸上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随后一声阴森森的喊话:“你的,过来!”

铁柱转过身来,见河岸上站着一群日本兵和便衣特务。

两个日本兵不由分说,上来把铁柱推到了一个当官的日本人面前。

一个戴着凉纱礼帽的家伙走过来,用手枪指了指铁柱,然后看看那个当官的日本人,“这是我们岗村小队长!”

“你说,你看到一个拿枪的人跑过来没有?”岗村把手里的战刀顶在铁柱的前胸。

“你他妈的聋啊?岗村太君问你看到一个拿枪的人没有?”那个凉纱帽家伙拿枪对着铁柱。

“我——哦!我看见一个人顺着河岸向西跑了。拿没拿枪我没注意。”铁柱用手比划着,显得十分害怕的样子。

“真的假的?谎报军情我毙了你!”那个凉纱帽家伙恶狠狠地恐吓道。

“是真的,我哪敢撒谎啊!”铁柱缩着脖,装作怯生生的。

“往西,追!”岗村一挥手里的战刀,日本兵和特务们蜂拥着向西边追去。

看着这群野兽跑远了,铁柱连忙跑回码头,冲芦苇丛里小声喊道:“福成,出来吧!”

听到喊话,福成从芦苇从里游出来,“快,把船划向对岸。”福成就着船舷翻到船上。

铁柱赶紧解开缆绳,把船撑出了码头。

“铁柱,刚才问你话的那个汉奸就是李云虎,他现在是龙台镇日本侦缉队队长。”

“李云虎?啊!原来是这个家伙呀!”铁柱如梦初醒。

“福成,你怎么——参加抗联啦?”

“嗯!我参加抗联了。其他事先别问了,以后我告诉你。赶紧划船,一会他们会追回来的。”福成催促着。

果然,船刚刚划过河心,那群日本兵和特务就追回来了。

“站住!赶紧划回来!”随着喊话声,一排子弹打在水面上,激起一片浪花。

“铁柱,别怕!赶快划到码头。”福成边叮嘱铁柱,边卧在船上举枪还击。

敌人冲到了离岸码头,一齐向船上开火,“啪——啪——。”

船靠岸了。福成跳到岸上,“铁柱,快上岸!”

“福成,别管我!你快——啊——”铁柱蹬岸的一刹那,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左肩。鲜血瞬时流了出来,染红了身上的白卦。

“铁柱,你负伤了!”福成跑过来扶住铁柱。铁柱咬着牙,用手捂着伤口,两个人一前一后钻进了岸边的树林。

“铁柱,你不能回家了。咱们赶紧找个地方处置一下你的伤口。”

“去哪呀?”铁柱一脸痛苦的表情。

“走!去前面的寺院。”福成搀扶着铁柱,两个人一同奔向山脚下的石佛寺。

石佛寺,始建于辽代,初名净居院。寺院规模宏大,殿堂高耸,栋梁雕美。每逢年关佳节,善男信女络绎不绝。数百年来,这里历尽沧桑,但封存吉盛。

寺院方丈安排人刚刚处理好铁柱的伤口,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便传进了寺院。“咣、咣、咣!开门开门!”

方丈令人打开院门,下午那群日本兵和特务一起涌了进来。

“善哉!善哉!阿弥陀佛!”

“少他妈来这套!有人藏在你这里没?”李云虎举枪咆哮着。

“寺院乃佛门圣地——”方丈双掌紧扣,十指合拢,做着供拜姿势。

“通通地搜!”岗村拔出战刀,挥手劈下了一个小和尚的手臂。

“善哉!善哉!阿弥陀佛!”众和尚涌上来搀扶着受伤的小和尚处理伤口去了。

日本兵和特务们开始忙乱起来,前院后院,殿上殿下,搅和的乱七八糟。蜡烛、书籍、神祗,遍地都是。

岗村和李云虎带人来到寺院的后院。岗村的眼睛贼溜溜的,“墙底下,检查那两块石头后面!”岗村站住,用战刀指向东墙角边上的两块石头。

几个宪兵和特务端着枪冲了过来。老方丈看在眼里,不禁心一颤,不好!石头后面就是隐藏铁柱的地洞!他刚想上前阻止宪兵和特务们,突然就听得院墙外“啪、啪”响了两枪,紧接着听到有人喊话,“集中火力封住寺院门!”接着又是几声枪响。

“八嘎!抗联的在外边,冲出去!”岗村一挥战刀,这帮家伙“呼”地又涌向了前院,涌向寺院大门。

方丈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汗珠,好险啊!他连忙令人来到寺院东北角的墙根下,搬开两块大石头,把铁柱扶出洞口。“那位施主呢?”方丈问道。

“他为了掩护我,出去了。刚才就是他在迷惑鬼子。”铁柱解释道。

“哦!那就好!善哉!快到伙房藏起来!”方丈说道。

几个和尚过来领着铁柱迅速躲进了伙房。

外面的枪声远了。福成把鬼子引开了。

过了二更天,一切都静下来了。铁成走出伙房,“谢谢师傅!不打扰了!我这就走。”

“阿弥陀佛!愿佛主保佑你们!”

铁柱告别方丈,走出寺院,向着会合的地点摸去。

月亮升起来了。田野里一片青蛙的叫声。辽河似一条银色的巨龙,横卧在关东夏夜的田野里。

【五】

铁柱一夜没回家,这可急坏了他的爹娘。

“铁柱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跟他老杨家没玩!”铁柱爹一宿没睡觉,瞪着两只眼睛,一直熬到了天亮。他听人说了,估摸着昨天下午的时候,渡口附近响起了枪声;寺院也被日本兵和特务搜查了。可是,这与铁柱有什么关系啊?船还在,可人不见了。铁柱水性好,他不可能掉水里呀!那他去哪了呢?

铁柱爹穿好衣裳来到院子里,他正想出去打听打听消息,忽然有人敲门。

“谁呀?”铁柱爹边问着话边打开院门,“是你?”

“我说来祥哥,听说铁柱出事了,我来看看!”

“我们家的事,用不着你来看热闹!”铁柱爹一看来的是二妮爹杨兴田,立马转过身回到院子里,坐在葡萄架下的一把凳子上。

“来祥哥,看你说的,我怎么能是看热闹的哪?”杨兴田走进院子,坐在另一把凳子上。

“你不是来看热闹,还能干啥?”

“我合计着过来跟你和嫂子解释解释。其实铁柱这孩子真的没说的。只是——”

“只是啥?配不上你家二妮,对吧?”

“哥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得啦,别说了。我不想听。我要找我儿子去了!”铁柱爹下了逐客令。

听到院子里有说话声,铁柱娘走出屋门,见铁柱他爹在和二妮爹拌嘴,忙走过来,“得啦得啦,事情过去了不提了。”

“你乱插什么嘴!”铁柱爹显然对铁柱娘的话不满意。

二妮爹也不好再说什么,站起身来想走。

“二妮他爹,咱们没成亲家,但也不要成为仇人。你先走吧,我们想清静清静。”

“那好,那好!”二妮爹点着头,灰溜溜地出了铁柱家的大门。

想当初两家人处的跟一家人似的,可现在——唉!二妮爹叹了口气。他想,这事完全不怨人铁柱家,都是自己家的错!他在村里的大街上走着,忽然发现情况有点儿不对劲儿,原来见着他热情打招呼的人,现在都在躲着他。有些人正聚堆儿热火朝天地唠着嗑,见他来了,人家纷纷都散了。杨兴田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苦闷。

“爹!您在遛弯啊!”背后有个男人在叫他。这是谁呢?管他叫爹的人只有他的闺女二妮呀!

杨兴田转过身来,“啊!?”他不禁愣住了,叫他爹的是站在眼前的李云虎。

“爹!是我在叫您!”李云虎笑嘻嘻地哈腰点着头,他的身后几个便衣特务。

“哦!是云虎啊!”杨兴田随即附和着。其实在他杨兴田心里,这家伙比那厕所里的绿头苍蝇还恶心。

“爹,我现在不在警察所了,我升为龙台镇侦缉队队长了,是正职。”李云虎摇晃着脑袋,显得耀武扬威。他身后的那几个小特务陪着笑脸。

“你怎么到这来了?”

李云虎眨着那双贼眼睛,四下瞅了瞅,“爹!昨天辽河渡口附近发现一个抗联的探子,在我们眼皮底下让他给溜了。这几天我们在搜查。”

“哦!是这码子回事呀!”杨兴田故作惊叹着。

“对了!爹!渡口划船的那小子帮那探子跑的。那小子家是不是在咱们湖西村?”

“云虎啊,划船那小子应该是被逼迫的吧,他哪有胆子跟你们较量啊!”

“那是!跟我较量就是死!”李云虎瞪着眼睛恶狠狠地说道。

“那你们搜查吧,我不耽误你们了。”杨兴田说着想走。

“哎——爹!二妮在家吧?我想看看她。”李云虎贱吧喽嗖地搭仙儿道。

“她这两天身体不好,让她好好休息休息吧。以后再看行不?”

“啊——那行,那行!”李云虎皮笑肉不笑地点着头。

杨兴田离开大街,在村东头的湖边转了转。他忽然觉得铁柱家很危险。如果李云虎查出摆渡的人是铁柱,那他们家都得跟着遭殃。不行!我得赶紧告诉来祥哥,让他们全家躲躲。杨兴田这样想着,转身朝铁柱家走去。可是他来晚了,铁柱爹已经被李云虎抓走了。

杨兴田从铁柱家出来,满脑子的悔恨。铁柱他娘刚才骂了他,可他不生气,谁让这一切都是由他造成的呢?

转眼半个多月过去了。

二妮出嫁了。那天早上李云虎骑着大洋马,带着迎亲的队伍,吹打弹奏,抬着花轿接走了二妮。二妮在花轿里哭成了泪人。

雪花离着老远看见二妮上了花轿。雪花哭了。在她的心目中,二妮姐就是她的嫂子,可是现实告诉她这已经不可能了。

大哥失踪了,爹被抓走了,这一切都是二妮那个爹造成的。雪花开始嫉恨杨兴田,嫉恨他们全家。

雪花回到家里,见娘坐在院里流眼泪。“娘!”雪花走过去,紧紧地抱住娘。

“雪花,你二哥找你大哥都走十多天了,还是杳无音信。”

“娘,你就放心吧。二哥一定能找到大哥。爹也会回来的。”

“雪花,你去挖点野菜吧,这些鸡都饿好几天了。”

“好的娘,你在家等我,我去去就回来。”

雪花拎着筐来到石佛寺东边的草地里。大哥铁柱曾领着她到这里挖过野菜,还曾给她抓过好大的一只扁落勾。当时把她乐的啊!

雪花边想着从前的往事,边蹲下身来挖野菜。

“喵——喵——”一阵猫叫。雪花站起身来,向四周环视着。

“大哥!”雪花忽然发现大哥就站在她的身后。

铁柱忙举起右手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她小点声。

铁柱把雪花拉到跟前,“小妹,家里都好吧!”

雪花哭着讲诉了最近家里发生的事。听说爹被李云虎抓走了,铁柱的牙咬得咯咯响。

雪花又告诉铁柱,二妮嫁给李云虎了,是坐着花轿走的。

铁柱凝神般看着远处的蓝天,双手握成了两把铁拳......

【六】

冬天来了。厚厚的白雪覆盖着石佛山,山顶上的那座古塔在寒风中颤栗着。

这天傍晚,铁栓和雪花拾柴火回来,刚走进村口,就见通往龙台镇的大道上过来一辆马车。等车走近了,他们发现一双十分熟悉又十分忧郁的眼睛正透过车棚窗户注视着他们。

车里坐的是二妮!雪花忍不住刚想喊出来,却被铁栓狠狠扥了一下衣襟,她才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车里的二妮也看到了这对兄妹俩,可她实在是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二妮回来了。不过她不是回娘家探亲的;她是以一个寡妇之身投寄娘家的,因为李云虎在初冬的一个寒夜被人开枪打死在家里了。二妮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

那天李云虎回来很晚,说是到龙台镇的客香居酒楼参加庆功宴去了。四更天的时候,二妮听见门有动静,她想喊李云虎起来看看,可哪成想,人家已经站在了床前。虽然进来的人蒙着面,但二妮通过窗户泻进来的月光,还是认出了那双熟悉的眼睛。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李云虎面对着黑洞洞的枪口,慌乱地比划着双手,哀求着。

“李云虎,你这个狗汉奸,你杀害抗联战士,残害百姓,我代表抗联对你执行枪决!”

“啪!啪!”两枪,李云虎死狗般地躺在床上,不动了。

那双熟悉的眼睛看了看二妮,然后他把枪收起来,转身走了。

二妮在一片惊恐中熬到了天亮。她不想在这住下去了。在处理完了一切后事之后,她选择了湖西村。

这会儿,铁栓和雪花背着柴火跑回家里,“娘,二妮回来了。”

“二妮回来了?”娘拄着双膝从大灶边站起来。

“是的,坐着马车。她可能也看见我们俩了。”铁栓说着。

“回来又能怎么样?他李云虎还敢再抓人啊?”

“俺们没看见李云虎,就二妮自己回来的。”雪花补充道。

听雪花这么一说,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自打二妮嫁给李云虎以后,他从来不让二妮自己回娘家,这是全村公开的秘密。

现在二妮一个人回来了,就像爆炸新闻一般,迅速传遍了整个湖西村。

二妮回来以后,她很少出门。有时只是在院门口坐坐,看见有人走过来,她就忙起身退回院子里。二妮觉得理亏,对不住铁柱。

二妮爹咳嗽的老毛病更重了,夜里经常咳嗽吐血。听二妮说李云虎被铁柱开枪打死在床上,他的心轻松了不少。这个千刀万剐的家伙,就该这么去死;一枪打死他,算便宜他了。这回二妮一个人了,过段时间,看看有合适的男人没,再出嫁。杨兴田心里这样盘算着,好像他又回到了二妮和铁柱订婚时的那段美好时光。

谁知,天不遂人愿。二妮偏偏在这个时候发现自己怀孕了。二妮把怀孕的事一说出来,这把她爹娘愁的呦!这可咋整?

二妮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眼看着数伏了,二妮的临产期也到了。一个暴雨倾盆的傍晚,二妮生了,生了个男孩儿。

二妮生孩子的事很快传遍了全村。有人骂,说是汉奸的崽子;有人说孩子是无辜的。

这天傍晚,铁柱娘准备了十几个鸡蛋,让雪花送过去,说是给二妮下奶。

“娘,他们家害得我们还不够惨吗?这鸡蛋我不送!”雪花撅着嘴,坐在炕上不动地方。

“我说你这丫头片子,娘的话你也不听啦?”

“娘——”雪花摇着头。

娘坐在灶台前,“照理说他们害得我们家是够惨的。你爹被抓走了,死活不知;你大哥一去没有了音讯。可是我啊,一想起二妮,就觉得这孩子也怪可怜的,被李云虎祸害了,还背了一身骂名。这事也不能全怪二妮吧,你说是不?”

“谁说不是呢?”随着一句接话,屋门开了。

“娘!”

“铁柱!”

“大哥!”

铁柱走进屋来,娘和雪花不禁惊喜望外。娘三个紧紧拥抱在一起。眼泪,重逢的眼泪,顺着三张不同的脸颊滚滚滴落下来。

娘仨坐下。铁柱告诉娘和雪花,他这次是执行任务路过这里,回家看看。同时告诉她们一个好消息,李云虎这个民族败类,这个草菅人命的狗汉奸,已经被他开枪处决了。

娘和雪花听了,拍手叫好,简直乐得合不拢嘴。最后,娘仨的话又说到了给二妮送鸡蛋下奶的事。铁柱明确表示赞成娘的做法,并说服雪花去送鸡蛋。

雪花的脑子终于开了窍,高高兴兴地去二妮家送鸡蛋去了。

铁柱告诉娘,他还有任务,天亮之前就得走。娘舍不得铁柱走;铁栓回家来见到了哥哥,也舍不得让他走。铁柱耐心地告诉他们,现在是坚持抗战的关键时期,日本关东军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了,我们必须坚持战斗。他还讲了一些奉天、哈尔滨、长白山地区抗战打鬼子、除汉奸的事儿。

娘和铁栓听了心里敞亮了许多。但一想到爹还在鬼子的魔掌里,心情又低落了下来。铁柱告诉他们,经过组织侦察得知,爹被抓去后关进了监狱,后来又做了劳工。现在爹在乱石山火车站给鬼子修碉堡,我们正想法救出爹和那里的劳工。

雪花回来了。娘几个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顿饭。趁着黑夜,铁柱告别了娘,执行任务去了。

第二天中午,一个好消息传遍了附近的乡村。龙台镇警察所遭到了抗联的袭击,被打死了好几个伪警察。岗村率领日本宪兵赶来增援的时候,抗联战士早已无影无踪。

人们私下里嘀咕,抗联真是一支神奇的队伍,打得鬼子和特务人心惶惶。只有铁柱娘心里清楚,袭击警察所的抗联队伍里有她的大儿子,他们干的好哇!

【七】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中国人民取得了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这年冬天,一场初雪悄悄地光顾了关东大地。

这天傍晚,北风凛冽,寒气袭人。雪花布置完村妇救会夜校的工作,刚来到大街上,就见从村口方向走过来两个人。雪花警觉地注视着走过来的这两个人,她现在是湖西村妇救会干事。

来人走近了,依稀能分辨出是一男一女。他们的头用围脖裹得严严的,上面挂着白霜;每人肩上挎着个背包。显然,他们是远道而来的。

“雪花!”那男人忽然叫着雪花的名字。

雪花一听,楞了一下,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待那男人把头上的围脖慢慢解开,雪花定神一看,禁不住叫了一声,“大哥!”

“雪花!”铁柱走上前,张开双臂,雪花一下扑入了铁柱的怀里。

“你回来也不事先告诉家里一声。”雪花撒娇般地轻轻捶打着铁柱的肩头。

“接到命令太突然,没来得及呢!”铁柱笑嘻嘻地解释着。

“哦!对了,光顾着我们俩乐呵了,这还有一位女同志呢!”铁柱说着,松开拥抱雪花的手,回头把身后站着的那位女同志引见给雪花。

这时,那女同志已经解下了围脖。看上去,这是一个十分俊俏的姑娘。

“这是雪花,我妹妹。”铁柱向那女同志介绍着。

“你好!我叫张梅!”那女同志走上前握住雪花伸过来的手。

“你好!欢迎你!”雪花热情说道。

“还说什么客套话?”铁柱扭头看着雪花,微笑着插话道,“张梅是你的嫂子。”

“嫂子?”雪花的脸上霎时出现了惊诧的表情。

“怎么,还怀疑吗?我再说一遍,这位女同志——张梅是你的嫂子。”铁柱佯装严肃的口气说道。

“嫂子!”雪花瞬间恍然大悟,一下子抱住了张梅,“嫂子,嫂子!”两个人相拥着欢笑着。

“走吧,外边太冷,赶紧回家吧!”雪花一句提醒,三个人这才说说笑笑着向家里走去。

铁柱娘正在灶间烧火做饭,见儿子领回了媳妇,那个高兴啊!

“快上炕,暖和暖和!”铁柱娘说着哈腰就要给张梅脱鞋。

“娘,我不冷!”张梅搀扶着铁柱娘,俩人坐到炕沿上。

“闺女,你俩啥时候办的喜事啊?”铁柱娘仔细端详着这个头一次登门回家来的儿媳妇,结果弄得张梅怪不好意思的,眉眼一片红润。

“娘,我们是今年春天在部队上办的婚礼。”张梅羞涩地回答着。

铁柱忙过来插话道:“娘,我们的证婚人是金良,就是福成的舅舅,他现在是咱们县的县长啦!”

“是嘛!这感情好,你们遇上贵人啦!”

“可不是嘛,娘!金良县长是我革命的领路人,也是我生活道路上的大恩人啊!”

“说得对,在理啊!”铁柱娘乐得流出了眼泪,张梅忙拿手巾帮娘擦着。

“铁柱,那福成呢?”铁柱娘忽然想起了铁柱的发小伙伴福成。

“福成去军分区参加培训去了,要不这回就和我们一起回来了。”铁柱告诉娘。

“那你们这次回来还走吗?”铁柱娘关切地问。

“娘,这次我们回来,暂时不走了。你儿媳妇现在是咱区上的妇救会会长,我是咱区小队队长。这次回来,就是合计着和大家伙儿一起保一方平安,让咱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这可太好了!”娘的眼泪又流下来了,“可惜啊,你爹没熬到今天,他要是活着该多好!”

铁柱娘一提到铁柱爹,屋里的气氛顿时沉寂了下来。

去年夏天,铁柱他爹赵来祥从监狱里被逮到乱石山火车站,给日本守备队修碉堡。有天夜里,劳工们暴动,大家一起冲出日伪封锁线,可是铁柱爹不幸中弹,倒在血泊中。工友们背着他撤离的时候,他让大家把他放下,“工友们,我不行了。记着,一定要把小鬼子赶出中国!如果你们谁能见到我家里的,告诉她,让孩子们都参加抗联,打小鬼子!”铁柱爹咳了几口血,咽气了,后来葬在石佛山西边的一个小山坡上。

这会儿,屋里人的表情个个都很凝重,眼里含着泪花。

最后,还是铁柱娘打破了这个低沉的氛围,“你看,都怪我!我大儿子和儿媳回来了,我们应该高兴啊!”

“对!应该高兴!”屋里的气氛又一次活跃起来。雪花缠着哥哥嫂子让他们讲部队上的故事;这时候铁栓也回来了,非让哥哥讲讲枪决李云虎的经过。一家人热热闹闹,有说有笑。铁柱娘看着孩子们欢天喜地的样子,悄悄站起身,来到灶间,她要给孩子们坐上一顿香喷喷的饭菜。

这时,张梅也来到灶台前,帮娘往灶坑里凑着柴火,娘俩一块儿拉着家常。

忽然,村西头传来“啪——啪——”两声枪响。

“不好!有情况!”铁柱拔出腰间挎着的手枪,一个健步冲了出去。紧接着张梅、铁栓、雪花几个人也跟了出去。

不大工夫,石佛山方向传来了密集的枪声。铁柱娘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她一会儿到院门口看看,一会儿又回到屋里,然后又起身到院里张望。她做好的饭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

外面的枪声渐渐停了。快二更天的时候,铁柱他们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不少区小队队员和村里的乡亲;二妮也来了,他们的眼睛个儿个儿红红的。

铁柱娘站在屋地当央,正要招呼着他们吃饭,可忽然觉得不对劲儿,怎么来了这么多人?有认识的,还有不认识的。就连多年不登门的二妮都来了!突然,铁柱娘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的眼睛在人群中迅速不停地寻找着,大儿子铁柱,儿媳张梅,闺女雪花......啊!没有铁栓,唯独没有铁栓!我的小儿子呢?铁柱娘一下拽住了铁柱,“铁栓呢?铁栓呢?”

“娘——”张梅和雪花哭着一下子抱住了娘的胳膊,“娘!铁栓,铁栓他牺牲啦!”

“啊——”铁柱娘脑袋一歪,身体慢慢软了下去。

原来,日本投降以后,龙台镇日本宪兵队里有几个军国主义“死硬”分子拒不投降,这其中就有宪兵队长岗村。他率领几个鬼子流窜到乡下,搞暗杀、抢粮食,继续以中国人民为敌。

这些日子各区县加强了搜捕残余敌特力度,这几个鬼子白天不敢出来活动,就选择晚上出来到村里杀人抢吃的。

今晚擦黑的时候,他们偷偷摸进了村西头的二妮家。二妮做晚饭到院子里抱柴火,发现雪地上竟是脚印,不经意间大喊抓贼。这帮吃人的野兽冲上去绑架了二妮,并把她逮走逃到了石佛山下。这时,一位放羊的村民正好路过,看见了鬼子的兽行。鬼子杀人灭口,向放羊村民开了枪。

铁柱他们听见枪声追过来并迅速包围了这几个鬼子。为了解救二妮,吸引鬼子的火力,铁栓故意暴露自己吸引敌人,结果不幸中弹倒下。后来经过激烈枪战,这几个鬼子被消灭了,二妮获救了,可铁栓却永远闭上了眼睛......

【八】

新年到了,这是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个新年。年终岁首,铁柱娘去了好几趟龙台镇,买了不少年货。今天早上一起床,她就忙碌着准备年夜饭。张梅和雪花到区上开会去了;铁柱和区小队队员们在村东头的湖边场院儿训练。

快中午的时候,铁柱训练结束回来了。

“正好你回来了,”铁柱娘见铁柱进来,忙直起腰,“铁柱,你去给你爹和铁栓上坟去吧。你回来差不多她们姑嫂俩也回来了,咱们就吃过年饭。”

铁柱站在屋门口,看到娘疲惫的身影,想说什么,忽然他感到娘是那么的孤单,那么的无助。他仿佛从娘的眼神里读到了悲伤。

铁柱深深地点了点头,“娘,我去上坟!”。他知道,娘的心是痛的,娘的心在流泪、流血。鬼子被打跑了,生活刚看到希望,可爹和弟走了。这个年本应该是个欢乐祥和的节日,可现在却成了心痛不已的时刻。铁栓牺牲后,娘大病了一场,她好像就此要把过去所有的辛劳悲苦统统休整掉;娘这一辈子太不容易了。

铁柱从娘的手里接过装着上坟物品的竹篮子,他转身重新跨过屋门槛,向村西头走去。

铁柱想起了爹,想起了这个宁愿饿着自己而把怀里的半拉窝窝拿给他吃的人;想起了这个宁愿承受日本鬼子的皮鞭抽打而把自己的儿子保护在怀里的人。

铁柱又想起了弟弟铁栓。铁栓从小没吃过几顿饱饭,他还要照顾妹妹雪花。好日子刚刚有所抬头,可他为了营救二妮牺牲了。他没有品尝到生活的美好,甚至他的青春还没来得及绽放。

铁柱挎着篮子来到那个小山坡上。他拿出酒和水果,拿出娘蒸的饽饽,供在爹的坟头前......他跪在地上,给爹叩了三个头。爹,儿子来看你来了!日本鬼子叫咱们打跑了,你的仇我给报了!娘很好,你放心吧!

铁柱又来到铁栓的坟前。他默默地站着,不时用袖筒擦着眼泪。铁栓,你放心吧!家里有我呢!

“叔叔,你哭啦?”忽然,一个孩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铁柱猛地一转身,见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站在雪地上正看着他呢,“你是谁家的孩子啊?跟谁来的?”

“跟我妈来的!”小男孩回答着,把手指向山坡上。

铁柱顺着小男孩指的方向望去,见不远处的山坡上,一个年轻女人正向这边张望着。

二妮?!铁柱马上认出来了。是她!铁柱领着小男孩儿向那山坡上走去。

铁柱猜对了。山坡上站着的正是二妮。二妮在给她爹杨兴田上坟。去年春上,杨兴田的咳嗽病越来越严重,后来染成痨病去世了。这孩子是二妮的儿子家旺。

“是你啊,二妮。”铁柱走过来,跟二妮打着招呼。

“刚才我看见你给赵叔和铁栓上坟。”二妮说着拉起小家旺的手,向山顶瞭望着。

他们来到古塔下,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小家旺挣脱妈妈的手,蹲在地上玩儿起了雪团。

“铁柱,这些年来,我一直想跟你说声对不起!”二妮凝望着远方,若有所思。

“看你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就是因为过去了,我的负疚心理才愈加严重!”二妮显然有些激动,“当初是我们家毁了婚约,然后你爹被抓的。这些事情归根到底是我、是我们家引起的。你说我心里能好受吗?”泪珠顺着二妮的脸颊不住地滚落下来,打湿了胸襟。

“二妮,你不要过于难过。你爹和我爹现在都走了。当初他们好的像一个人似的,可后来......唉!现在活着最重要,好好活着才是我们今后的大事情。”

“铁栓是为救我牺牲的,他还那么小!”二妮说着“呜呜”哭起来。

小家旺见妈妈哭了,忙跑过来抱着二妮的腿,哄着妈妈,“妈妈,你别哭嘛!”

二妮擦了把眼泪,让小家旺自己玩儿。

铁柱看了一眼玩得起劲儿的小家旺,接着问二妮,“那天夜里我开枪打死了李云虎,你当时就认出了我?”

“是的,你的声音、你的眼神我终生难忘。”二妮又抹了一把眼泪,小声道:“我怎么能忘呢?”

“你恨我?”铁柱盯着二妮,问道。

“不恨!你应该枪杀李云虎。”

“二妮,你说得对,李云虎、还有日本鬼子才是我们生活悲剧的祸根啊。”

二妮眺望着远处白雪皑皑的田野,动情地说道:“在这古塔下,我的心情是复杂的。当初我们是在这里相约的,后来是在这里分手的;今天,我们又相逢在这里。”

“二妮!你的感受我能理解。这些年来,不光是我们个人,我们的家庭,甚至就是我们的民族,无不是在遭受屈辱,遭受欺压。今天,我们打跑了日本鬼子,除掉了汉奸,我们的国家有希望了,我们的日子有盼头了!”

“娘,我饿了!”小家旺忽然站起身,朝着二妮跑过来。

二妮蹲下身抱起小家旺,“饿了?那咱就回家吃饭吧。”说着她扭过头来,“铁柱,就这样吧,俺们娘俩先走啦。家旺,跟叔叔再见!”

“叔叔再见!”小家旺倚在二妮的怀里向铁柱晃动着小手。

“再见!你们慢走!”

“你也早点回去!”二妮嘱咐着。

二妮娘俩下山了。铁柱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他想起了从前,想起了石佛山的往事。是啊,日子应该向前看,但绝不能忘记过去。

铁柱这样想着,顺着小路向山下走去。庄户人家开始做饭了,一缕缕的柴香飘荡在山空。过年的鞭炮声逐渐密集起来,提醒着人们回家团聚迎新年......


                                                        (搁笔于2019年7月8日于沈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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