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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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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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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的月光

1.

今天是我来城里当保安的第一天。这一定是个祥和的好日子。早晨的太阳圆圆的,红红的,从对面大楼的缝隙和行道树的枝桠间侧着身子投射过来,光影斑驳,梦幻迷离,让人暖洋洋的,驱赶了早春的寒意。作为这一天的一个漂亮的注脚,有一对青年男女在酒店举行婚礼。新郎帅气,新娘漂亮,佳偶天成,珠联璧合。他们携手走上台阶的时候,我立刻双脚并拢立正,并举手敬礼。其实,我是向幸福和美好致敬。他们也不约而同地向我挥手打招呼还礼,那喜气和甜蜜的光芒照耀着我,让我很温暖。我是一个好人,也是热心人,还有点喜欢诗歌,虽然村里有人说我精神不正常。当我此刻写这篇日记的时候,他们大概已经送走客人,红绡帐里,情话悄悄,共度良宵。有一只神奇的火红色的叫做幸福的小鹿,在他们的心头飞驰,温暖了梦的夜空。

这个酒店名叫城里的月光,我很喜欢这个地方。有一首同名的歌,那其中的歌词很温暖: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请温暖他心房。唱这首的时候,我还年轻,唱着唱着,就不年轻了,嘴巴和腿脚也不年轻了,现在已经四十多岁了。我应聘保安的时候,酒店经理说我年纪有点大,不是很合乎他们的要求。我告诉他,四十多岁这个年龄,是人生最温暖的一段。消磨了小伙子的愣劲儿,尚未到老年人的木讷,家里老人健在,儿女已成婚,自己身体还好,没有什么大毛病,身体里有很多的剩余价值。我忽然想起我家门前的柿子,深秋的时候红透了,但很坚硬很涩,可以摘下来,储存在阁楼上,让它在时光的抚慰下,慢慢地把心里苦涩的东西酿成甜蜜和温暖。

因为有婚礼,今天这里人是最多的。男女老少,工农商学,各界各类人士都来吃喜酒,气氛很热闹。酒店外面有个台阶,旁边竖着一个牌子,上写:注意安全,小心摔倒。的确,台阶不算很陡,但一旦摔倒还是很危险:老人骨质疏松,容易骨折;小孩子皮肤娇嫩,容易造成外伤。我不断地提醒调皮的小孩子,并搀扶上年纪的老人。其实,作为保安,这些事情可做可不做,只要没有伤害酒店利益的事情发生,我是不用管的,甚至可以熟视无睹。但是,人嘛,做点对大家有益的事情,自己也愉快。

有一位拾瓶子老太太的话,让我全身心温暖,到现在我解开衣服,摸着心口,发现还没有完全冰凉,暖意犹在,再摸摸鼻孔,热气外溢。这位老太太七十多岁,满脸皱纹,像放得太久而干瘪了的柿子,走路有点颤巍巍的。我搀扶她走上台阶。她虽然没有像年轻人和小孩子那样说谢谢,而只说了一句很质朴的话:小伙子,我认识你,我真的认识你。我说,是吗?老人家,我们在哪里见过?我记不起来了。她不说哪里见过,只是说我认识你,那件事咱们今天不说,我捡瓶子,改天我找你。我想,大概是老人家上年纪了,心里犯糊涂吧?我真的以前没有见过她。我是从很远的农村来的,前天才到,昨天买东西,整理内务,今天上班。我在这个城市的经历就这么简单,连我打工的这个酒店都不太了解,像一个白白的虫子从卵壳里刚孵化出来,第一次品尝阳光和春天的乳腥味道。

保安队长告诉我,城里的月光酒店是一个集餐饮住宿于一体的四星级高档酒店,来过知名人物,比如高官某某某,名人某某某……我其实也不知道这些人是做什么的。但因为队长这么说,让我感觉酒店确实不一般,金碧辉煌高大上,只是我们这些保安和服务生都是住在地下室,是看不到月光的。还好,地下室的灯光是比较亮的,在灯光下玩手机,听音乐,也是不错的。我觉得,只要心里有温暖,低矮的天花板就是夜空。我坐在低矮的夜空下,把灯光一束束剪裁、打磨和抛光,并且用自己心里的温热将它柔化,最后插在天空的各个角落,装饰成美丽的月夜,然后做梦,在梦里像婴儿一样微笑,流口水。

2.

一大早,阳光就在门外翻跟头。城里的月光酒店,好像永远都和吉祥幸福等美好事物有关。今天这里有三家办结婚酒席的。比我刚来的那天人更多,简直是人山人海。除了客人,这里来的,还有许许多多为了生计的三教九流的人。我今天认识了好几个,都是各路大仙,也许以后的日子要和他们有交集,相互编制美好和温暖的记忆。他们的模样和行当,我都逐一记录在案。

婚礼开始之前,放铳的人就来了。放铳就是把炸药放在一个像手榴弹一样的铁疙瘩里,点着引信,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为人贺喜。有的放铳人,还要说一段吉祥话,以博得主家欢心,好讨要喜钱。新郎新娘还没有到来之前,有个五十多岁的穿着脏兮兮的男人递给我一根烟,我摆手拒绝。他说,那哥是看不起兄弟我了?别看你帽檐大,但咱们是一个阶层的人。我只得接住烟。他笑着说,哥,这就对了,兄弟我叫王镇西,在哥的地盘上混口饭吃,以后还请哥多关照。原来,这个王镇西是这伙放铳人的头头。城里的月光这个地盘就是他的。他在城里还有好多处地盘。谁要是到他的地盘来放铳,要给他提份子,要么就不能在这里混。

有个很帅气的年轻小伙,也给我发烟,说,哥,你可能不认识兄弟吧?我叫六子,偶尔会涉足哥的地盘,以后还得仰仗哥这棵大树,兄弟一定会孝敬哥的,说话算数。我问他,你也放铳吗?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差不多,彼此彼此,都是为了生存。

有个娘轻姑娘,长得很漂亮,大概是二三十岁,也和我打招呼。女人啊,长得漂亮就是一种温暖。她说,妹子就在这酒店里面工作,哥你是哪里人?我说,农村来的,家在北阳县。她说她也是北阳的,和我是老乡,越说越亲切,也越站越靠近,我甚至能从她的眼睛里看见我自己,大头小尾,再加黑色的制服,像个春天的蝌蚪。她的眼睛像个清澈的温暖的水潭,我在里面游了好久,也舒服了好久,直到我有点不好意思,才跳了出来。她说她叫李洋,还是那句话,既然是老乡,以后有啥事,还得麻烦哥多多提携。我说都在这里干,是同事啊,互相关照吧。她告别的时候,一只眼睛眨巴了一下,我全身一阵哆嗦。她说,哥,握个手。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捏住她的手。天哪,好像女尸那样冰凉。但我没有明说,只是说,妹子,手好凉。她说,说明哥是一团火。

公交车、小车和其他车辆在街上穿梭。头一天来遇到的那个拾瓶子老太太,今天又来了,提着一篮子鸡蛋,非得送给我。我有点受宠若惊。我的记忆里,我们乡下的人都是给治病救人的大夫送鸡蛋。我到酒店当保安,还没有怎么建功立业,就有人送鸡蛋,太暖心了。但是,她接下来的话,让我有点害怕。她一把拉住我说,同志啊,我求求你了,咋给娃判了五年呢?不就是打架吗?双方都有责任,你看能不能把娃放出来?人家娃都结婚呢,我孙子还在里面关着。老太太说着抹起了眼泪。我说,大娘,你一定是弄错了,我是保安,不是法官,咋能给人判刑呢?老太太摇摇头说,我不信,你不是法官咋戴这帽子?明明给娃判刑的时候你在主席台上坐着,我能认得出来。我正给老太太耐心地解释着,谁知老人家手一抖把篮子打翻了。篮子里的鸡蛋咕噜噜地朝台阶下四散而去,红颜色的蛋黄,红颜色的黏黏糊糊的蛋清,弄得到处都是。我惊呆了,连声说可惜了!周围的客人们避之不及,连连惊叫。

我给了老太太四十元钱,说,大娘,你回去吧,这鸡蛋就算我买了,孙子坐牢的事情你找法院吧。然后,我拿了铁桶、簸箕和抹布,蹲在那里,清洗这些东西,弄了半桶红色的黏糊糊的液体。我到现在还不明白,这鸡蛋怎么是这样的颜色。也许,当时我有点紧张,出现了幻觉。我就是这样,有时候出现幻觉,看东西奇奇怪怪的,也没有到医院检查过。我其实不认可村里人说我神经不正常。我老婆说可能跟我对别人太热心或者喜欢诗歌有关,也许是她是对的。

3.

今天酒店门口因为一个车占两个车位的事情,一个同事被人用棒球棒打了,头上起了几个生姜疙瘩,到医院去拍了片子,观察半天,医生说没有啥问题。几百元还得自己先垫付,等候派出所处理意见。当然,疼痛只有自己报销了,老婆也不给报。我看了很心寒。那个打人的据说是酒店的常客,很有钱,脾气也很大,老板也让着他。我其实也不认得这个客人,要是今天我遇上也一样。

我想骂人。但是,我还是没有骂,因为从小学起,老师就说骂人不是好孩子。但是,我还是怀着不平的心情把酒店前面的台阶连数三遍,每次都是十七阶。我说的十七阶,是不算地面的。如果连地面算上,就是十八阶。我为什么要算地面呢?我觉得那是最低的一阶。我白天就站在这地面上,晚上就下到地下室。我没有数过地下室的台阶,大概也有十七或者十八阶吧。

下班以后,我把我的帽子拿下来仔细研究,忙了半夜,居然研究出了巨大成果。我以前总以为保安的大盖帽就是特制的,最安全的,任凭你石头砸,榔头敲,都没有事。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回事,一点不安全。我的同事的遭遇就是很好的例证。我把帽子拆开了,发现竟然是银样镴枪头,一个钢丝做成的架子,外面蒙了一层布,就这么简单。于是,我把我的一件棉袄拆了,取出了棉花往帽子里塞,直到没法再塞。这下好了,成了棉帽子,有了弹性,即便是用棒球棒打了,也会有缓冲。只是帽子弄得看起来怪怪的,最好明天不要被队长发现了。

弄完这些,已经凌晨一点钟了。地下室里只有我的床头台灯依然亮着。外面的大街上一定还是车水马龙,月光洒在马路上,洒在那十八层台阶上,清幽而美妙。我这时候心情已经好多了,但愿我的同事和那个打人的人,从这一刻起,都有一个改变,不再那样脆弱或蛮横无理,变得越来越像春天破壳而出虫子,白嫩健壮,呆萌可人,天天唱着关于月光的歌;但愿月光能够在我睡着的时候,从门缝里进来,再走地下室的台阶,然后再拐几个弯。通道里的杂物堆积厉害,地面湿滑,请注意安全,不要跌跤,最后来到我的床上,像歌词说的那样,照亮我的梦,照亮所有住在地下室的人的梦。

4.

今天一大早起来,心情很不好,因为梦见我老婆要和我离婚。大概是昨晚月光没有在地下室找到我的缘故,或者根本就没有迈进酒店的大门。算了吧,月光也不容易,照了这个照那个,不可能谁都照顾到。酒店也不容易,能让我们住地下室也很不错了,而且是免费的,人不能要求太高。出门看见下着毛毛细雨,我的心情就像地上的苔藓,立刻蓬勃起来。看见外面的电子大屏,又有一家结婚的。昨天几个同事一起说话,都说为啥现在的离婚率那么高呢?我也思考了一夜。不过现在明白了,天天都结婚,哪有不离婚的。来来去去,分分合合,该离你就离,不离就不离,都是常事。没离的,做好准备;离了的,看开点,不要耿耿于怀。我觉得我对于离婚率没有多大贡献,因为我一直守着家里的婆娘,到现在还没有离婚的计划。但是,结婚的这一天,一定要真诚一点。我发这么一通议论,是因为今天这对新郎新娘刚刚举行完婚礼,就闹离婚。

大概是上午十一点多钟,我在门口碰见了六子。我说,你来吃酒席?他说,我找个朋友,哥你先忙。然后,他就匆匆地消失了。新郎新娘的婚车到了酒店门口的时候,放铳的王镇西带着自己的手下人,三男两女也赶到了。就在新郎新娘走下婚车的时候,王镇西的人嗵嗵嗵地放了一阵铳。那声音震耳欲聋,把鞭炮声都盖完了,把新娘子吓得连连后退。铳声刚落,王镇西就站在台阶上说了一段吉祥话。话音刚落,就伸手给主家要喜钱,开口就要三百,说他们是六个人,每人五十。主家说要这么多,简直是敲诈。双方争吵起来,谁也不让步,把酒店门口弄得乱哄哄的,有的小孩子被吓哭了,有的人因为地湿滑摔倒了。我赶紧把王镇西拉到一边,说,放铳这个事,是你自愿的,又不是主家请你放的,要钱适可而止。我这么一拉不要紧,把主家给解脱了,他们走了不管了。王镇西最后扯住我的衣服跟我要钱。他说,哥,今天是你坏了我的饭钱,你得把这事管到底,要不然兄弟几个到你家里去吃饭。本来嘛,这事你不该管,就算管也要帮我。说句实话,这个主家,你这一辈子就遇上这一次,而我王镇西在这里天天和你打交道,你准备咋办?最后,主家看见我被放铳的缠住下不了台,只好拿钱,但总共给了五十元,还有几包烟。王镇西很不乐意,临走骂骂咧咧的,说这么吝啬,离婚离定了。

王镇西的诅咒应验了。这对新人婚礼结束,吃完饭送走客人之后,新娘子忽然发现自己收的几个大红包丢了,大约有一万元,咋找都没找着。小夫妻二人吵了架,一个说咱散伙,另一个说散就散。新娘坐在餐厅哭泣,新郎蹲在门口叹气。虽然这个不关我事,但我真的不忍心他们就这么散伙。我热心地做思想工作,说你们别闹了,这么美好的婚姻难道不值一万元么?不要让钱冷了彼此的心,赶快回去吧,幸福像个小狗,在家等着你们。我的话说得他们小夫妻不闹了,却和酒店闹开了,说你们安保不好,把小偷放进来了。我想起六子,这个家伙是个干什么的呢?会不会是他偷的?看来,这酒店里月光进不来,小偷倒是进来了。

我今天这两个闲事都没有管好,被队长骂了一顿了,说我有点傻,把不疼的手往磨眼里塞,是不是精神有问题?我心里很窝火,但没有承认精神不正常。精神病一般是家族遗传的。我回想我们这个家族,我祖父,我父亲,都像我这样,以为自己的心是一盆木炭火,拿着一颗红彤彤的心,满世界去温暖冻得快要死的人,别人都活着,只有他们自己死了,冻死的。他们是不是精神病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们的坟墓连在一起,坟头的野草也连在一起,手手相牵。我每年清明都会上坟烧纸,坟上的野草燃烧起来,烈火熊熊,似乎是一种象征和暗示。也许他们到了阴间,还以为自己是一团火。现在,离清明节还很远,坟上的野草也许已经为化作烈火做好了铺垫。

下班以后,我没有回到地下室,而是一个人在街上溜达。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了的,天上没有月光,大街上灯火辉煌,车流如注,人潮熙熙,天气很冷。一阵风吹过来,满街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哆嗦了一下,像打了一个尿颤。我摸摸我的心口,也是冰冷的,我知道木炭火还没有点燃。我拦住一个抽烟的,说借一下你的打火机。那人迟疑了一下,掏出打火机递给我,我打着了,把呼呼燃烧的火苗放在我的心口上。那人看见我的动作,一把夺过打火机,并且说,你别吓我,我有心脏病。我笑着说,谢谢你的火种。我的心里的木炭点燃了,我拿着每一颗燃烧的碎片,给满大街上的寒冷的人们分发,像分发一个个火红的软软的甜甜的已经在阁楼上存放了很久的柿子。

5.

昨天晚上临时停电,地下室没有月光,但是因为我心里的木炭火红红的灰烬犹在,像一堆红色的月光,所以整个地下室亮堂了一夜,大概每个睡在那里的人都很温暖。

今天早上,碰见我的老乡李洋姑娘。她从酒店出来,低着头,一脸坏天气。李洋,早上好。我热情地和她打招呼。虽然是阴天,有点冷,但是我努力把自己妆扮成太阳的样子,温煦明媚,光芒万丈。好啥呀,一点不好,简直糟糕透了!李洋说话的时候连我看都没看,就走过去了。这和我第一次在酒店门前遇到的那个热情开朗的李洋判若两人。我正在发愣,一个同事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热脸遇到冷屁股了,是不是?你都不打听一下,这女子是干啥的?我说,干啥的?咱们的同事啊!我的同事哈哈大笑,然后神秘兮兮地说,你和她同事?最后他悄悄地告诉我,这个女的不是酒店的服务生,不过经常来这里开房,肯定是做那个的。今天她不高兴,肯定是客人不满意,给钱少了。我听了,心里不由得一阵冰凉,年纪轻轻,长得那么端庄秀丽,干点啥不好呢?干这个,下次碰上,要好好开导一下。

上午值班,又碰见了那个把我当法官的拾瓶子老太太。她穿着一件黑色的有点油腻的羽绒衣,站在酒店门口,手里拿着几个水瓶子,目光呆呆地瞅着过路的人。早春的天气,有了太阳暖烘烘的,但是,今天没有太阳,再加风大,我觉得老人一定很冷。她的羽绒衣也不知道穿了多少个冬天,已经不能保暖,身上的热量在一点点散失,要不了多久,就会成为一个黑色的冰块。我忍不住走过去。她还能认出我,说,同志,鸡蛋没有了,再也没啥给你送。我说,我确实不是法官,咋能要你的东西。她还是不相信,说你不是法官,咋戴法官的帽子?

到了这个时候,我觉得设计保安服的人有问题。明明就是个下苦的,就像有人说的,不过是个看门狗,而你为啥要把这些人用一顶帽子推到风口浪尖上?为啥要模仿公检法的制服,咱有那么大的权力吗?要不是这一身显眼的服装,我也不会给自己惹这么大的麻烦。我和老太太说话的时候,来了几个看热闹的,其中一个认识她。他说,这老太太就在城乡结合部的一个村里,儿子死了,儿媳走了,就剩下她和孙子过日子,孙子还因伤害罪被判刑。我说,像这样的孤寡老人应该申请救助。于是,我搀扶着她,走了很长的路,来到市政府的信访接待室,把她交给接待的一个姑娘,并说明的她的情况。临别,我还往她口袋里塞了十元钱,让她好吃饭和坐车。

虽然老人家依旧呆呆的,并没有说谢谢,但是我从我自己的举动中感到了温暖。必要的时候,自己温暖自己,这是一条做人的诀窍。当我从市政府信访室往酒店返回的时候,依旧能感到路上残留的温暖。那是我送老太太过去时候留下的,还没有散去,正在浓浓地温暖着路旁的草木和毛毛虫。我又重新感受到它了,触摸到它了;路上的人们也感受到了,以为是春天的缘故,于是他们结伴而行,且行且歌,笑靥如花。

回到酒店,我却笑不出来。保安队长问我,你值班时间到哪里去了?临了又问,是不是忘了吃药?我想说,吃药管什么用,温暖才是治病救人的良药,不管什么病。你这个队长也该到医院去查一查,看有没有病。

6.

今天不是阴天,也不是晴天,叫做多云天。太阳被云层遮住的那一刻,是寒冷的;而太阳冲出云层的时候,让你重拾温暖,重树信心。自然是最好的老师,生活是最美的故事。

上午八点半,这是一个经典的时刻,好多书上都有记载,令人难忘。我又看见了美女老乡李洋从酒店出来。这是一个失足妇女,确定无疑。不要说是老乡,就算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我也要挽救她。你好,哥。她今天看来心情很好,笑语盈盈地和我打招呼。她身上的一阵芳香,差点穿透我的身体。我说,既然管我叫哥,那我就得说你两句。她很诚恳地说,哥,你比我亲哥还亲,你说吧,妹子洗耳恭听。

我知道,作为一个保安,作为一个心里有月光的人,我说话的时候,大家都在听,树木也在听,毛毛虫也在听。我说,你看,春天已经来了,天地间洒满快乐的阳光,鲜花以及掌声埋伏在道路两旁,蜜蜂、蝴蝶以及和平鸽,随时做好为你起飞的准备,请你从开花的那一刻起,结好你人生的每一个果子,不要辜负了那个丰硕的秋天!也许我说得过于隐晦,她没有理解,说,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又说,前途漫漫,道路坎坷,所有的大山,都一字排开,摆在马路上;所有的荆棘,也都密密麻麻地长在马路上;所有的圆圆的陷阱,都像饼干一样,放在马路上。一定要把自己揣在怀里,小心走好每一步。如果已经摔碎了,也不要自暴自弃,找一块泥土,重新捏一个自己,然后轻松上路吧,年轻就是时间,一切都来得及!她还是不明白,摇摇头头说,哥,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我急了,大声地说,你咋还不明白呢?不要做鸡了,好不好?这么漂亮的女孩,干啥不好,非要做鸡!这下她是真的明白了,抬手给了我一个耳光,然后还骂了一句:神经病!唉,天下又多了一个管我叫神经病的人!

她那一个巴掌扇过来的时候,我有点后悔,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马路上吱的一声,后车就把前车撞得流血了。这个耳光打得挺重的,一下子把我打回了我的家乡北阳县。我们村的人,此刻都聚在太阳坡,一起分享红红的太阳和柔软得有点马粪味道的光阴。他们脸上也都火辣辣的,看着我批评这个女孩,也看着她打我耳光。他们并没有嘲笑我,而是用晒得红红的脸蛋鼓励我。我想,如果她有点头脑的话,一定会反思并且收敛或者改正自己的错误,悬崖立马,痛改前非,立地成佛。想到这里,我脸上火辣辣的感觉立刻四散开来,成了温暖,一丝一缕,又变成千丝万缕,传遍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传遍村庄,传遍全世界。

7.

今天雾霾很重,远处的楼房隐隐约约,人的面孔也是不甚分明。虽然空气不好,但是仍然有人在这里举行婚礼。我为这对新人点赞,真是好样的。不管天气如何,心里一定要晴朗。如果心里有雾霾,那么你就拿个干净而质地柔软的抹布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擦拭,擦着擦着就会看到太阳,看到彼岸,看到蓝天,看到人心里开着美丽的花儿,掌声四起,音乐遍地。

李洋又和我打照面。我没想到她竟然向我承认错误了!她站在我面前,一副惭愧而且委屈的样子,说,哥,对不起,昨天都是我的错。但是,你只知道其一,不知道其二。我老公死了,我老公公也死了,我老公公的老婆也死了,我带着两个孩子,我又没有什么技术,不做这个,拿啥养自己和孩子呢?但是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已经决定不做这个了,但我生活拮据,哥你能不能接济我一下,有钱了就还你,骗你是狗。我说,好,你需要多钱?她说,当然是越多越好,如果你不方便,先给我五百也可以。我说,我身上只有五十元,你先拿着,等我工资发了,再借给你四百五,骗人是狗。她接了我的钱,说声谢谢就走了。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消失的地方,美丽的桃花骤然从干枯的枝头喷发出来,火焰灼灼,灿烂无比。我的心里也暖烘烘的,开满桃花,过不了多久,要结出碧绿的毛茸茸的小小的桃子,不辜负了一个春天。我轻而易举地挽救了一个失足妇女,太好了!

我正在沉浸在桃花盛开的温暖之中的时候,又碰上了六子。那家伙嬉皮笑脸地说,哥,看你整天辛苦的,烟也舍不得抽,一月工资估计也买不了几包好烟,这两包烟是孝敬哥的。他说着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两包烟,要塞在我的制服口袋里。我一把推住说,你这是要干啥?我不能平白无故地拿别人的东西,俗话说无功不受禄,你说说理由。其实,我心里已经很明白,这小子一定是偷新郎新娘红包的贼。他说,不为啥,谁叫你是我哥呢。我说,你擦亮眼睛,我不是你哥,少跟我套近乎。我问你,前几天,这里有个结婚的小两口把钱丢了,是不是和你有关?六子听了,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面孔也换了一个,把手里的烟灰朝地上弹了弹说,伙计,你这镜子不亮呀,不带这么胡说八道诬赖人的,你要知道,兄弟我做的可是光明正大的生意。我也不示弱,说,谁干啥的,谁知道,别人知道,天地知道,灰尘和臭虫也知道,下次我就盯你,看见就直接打110。那家伙到底是小偷,邪不压正,灰溜溜转身就走。我冲着他的脊背说,年纪轻轻,不学好,再不改就完了!

今天的婚礼,进行得很顺利,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表情,没有人丢钱,也没有人离婚,人心温暖,世界太平,鲜花大朵大朵地开。今天晚上,地下室的灯光也格外明亮,细长的金色的光线从有点黑乎乎的灯泡上垂下来,格外密集,像春天的柳丝。我因为心情好,睡意全无,便用这些光线做了更多的月光,并且把它们一根一根插在夜空,装扮梦想和无眠。

8.

今天我休息,天气也很好,我本来打算去湖边看看,看看清澈的水和婀娜多姿的垂柳;也打算去山上转转,看看雨雾缭绕的山峰。置身美好的事物当中,你也就向美好看齐。可是,我今天运气不佳,走到东二街的时候,就感觉脑袋嗡的一下。我以为是自己生病了,也许就是人家说的精神病。但是,接下来,看见一块半截砖头掉在自己的脚边,我才知道我被人拍了黑砖。我感觉晕晕乎乎的,转身想看看拍我黑砖的那个人是谁,可我转了一圈,也没有看见一个拍砖的人或者嫌疑人。过路的人们似乎并没有搭救我,只是把目光以我为中心投射过来,仿佛我不是被人拍了黑砖,而是在做一个无聊而不逗人笑的表演。我现在有点后悔,根本不该穿制服。因为这身制服得罪了太多的人,比如放铳的王镇西和他手下,比如小偷六子,比如失足妇女李洋,还有,那个孙子被判刑的老太太,虽然那是法官的制服惹的祸,可一切新账旧账帐都记在我的头上。

我把帽子摘下来,但就在摸着帽子的那一刻,我又改变了主意,我要感谢这帽子。因为我曾经往里面塞了厚厚的棉花,使得它有了弹性,具有防护和缓冲功能,成了被人拍砖时的保护神。虽然我摸摸头皮,有个肿块,一股鲜血顺着发际流下来,但我伤得并不是很重,至少不会死。我得先坐下来休息一下,再仔细研究一下,是哪个拍我的黑砖。

忽然,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拾瓶子的老太太。难道真的是老太太拍的?老太太一眼认出了坐在地上的我,说,法官你咋了?坐在这里干什么?满头是血。我说,老人家,有人拍我黑砖,不会是您老人家拍的吧?老人家一听就急了,说,天地良心,我哪里会拍你,我感谢你都来不及。我说,感谢我干什么?我也没做什么。她说,你这年轻人,记性不好,你昨天还领着几个法官和村长到我家,给我送了一千元生活费,你忘了?我有点想笑,这老人家,又把别人当我了,又把我当法官了。也许是我领她去市政府信访的事情,有了处理结果。我心里一阵暖意。

老太太说,你稍等,我把三轮车上的瓶子扔了,送你去医院吧。我说,老人家,你捡这么多瓶子不容易,你去忙,我自己去。正说着,一辆120闪着灯光,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朝我奔过来。也不知道是谁替我打了120,我好感动。也许是围观的人,他们不好直接介入;也许是拍我黑砖的人,他看我凄惨的样子,有点良心发现。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良心的。只是有些人的良心放在安全的地方,还要经常地用手摸摸,看在不在;有些人就随便放在裤子口袋里,弄不好就丢了,丢了也不及时找回来。有些人干脆觉得这个东西没有用,直接拿来喂狗。我想告诉大家,良心要是弄丢了,一定要写一张寻物启事,贴在树上,贴在电线杆上,贴在别人容易感动的地方!

9.

今天是我离开城里的月光酒店的日子,大雨倾盆。我想告诉你,不是天下雨,而是我下雨。一想起我就要离开这城里的月光,我就站在天空里,使劲儿下雨。

我的伤经过三天休养,很快就好了。但是,它的影响是很不好的,有人说我在外面犯精神病打人,被别人打成这样。谁爱说就说吧,我心里阳光灿烂,白云朵朵,浩瀚辽阔,可以让苍鹰飞翔,也可以让苍蝇飞舞。可是,今天当我穿上制服戴上我特制的帽子,照照镜子,整整衣领准备上班的时候,队长拦住我说,你不要上班了,写个辞职报告交到办公室,然后到财务部领了你的工资,就可以回家了。我大为惊讶,说,我干得好好的,为啥让我辞职?队长说,不为什么,酒店要裁员。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原因是他们认为我有精神病。我没有难过,只是站在天上下了一阵倾盆大雨,然后就按照队长吩咐的,做完了那些事;再就是把这身保安服换了,虽然那服装已经是我自己的了。最后,我把行礼收拾好,打成一个卷儿,背在身上,挥手告别那个为我制造月光提供原材料的脏兮兮的灯泡,告别虽然狭小但可以装饰成月夜和梦的地下室。

我没有直接出门走人,而是去了一趟保安办公室,向队长辞别。队长见了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这个人还是很好的,待人礼貌而且敦厚,表现很好。说实话,回去也好,给你找个好医院,选个好大夫,好好治疗一下,就好了,等病好了,再出来打工还是很好的人。我说,你放心,我的病,大概是治不好的,因为是家族遗传病。我的父亲、祖父、曾祖父,以及曾祖父的父亲,从此一直往上推,几千年,几万年,一直到动物园的那只猴子,都是有精神病的,你说现在优先治疗哪一个?真的没办法。队长有点不高兴地说,别株连动物园那只猴子。哈哈,我知道了,他为什么阻止我,因为那只掰虱子弄鸡鸡的猴子是我和他共同的祖先!

虽然如此,我还是从队长的话语里,感到了一丝温暖。他很关心我,让我去治病,虽然我没有病。队长给我的那一点温暖,立刻变成一支火苗。我拿着这支火苗大步走出门去。外面的大队人马涌进来。他们是来参加婚礼的,也应该是为我送行的人。他们都是带着一份祝福和温暖来的,多好的人呀。我于是把我手中的火种分成许多份,逐一发给他们。我还在人群中看到了六子,我大声告诫他,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他也许被我的正气给镇住了,或者为自己的行为害羞了,立刻就逃进地缝里,做了一个虫子。突然,我的脚下被人故意绊了一下,栽了个跟头,从台阶上跌下去。我艰难地回头一看,只见王镇西站在台阶上哈哈大笑。我没有生气,虽然我跌掉了一根牙齿,但我手里的火苗还没有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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