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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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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山阳光连载

 

诗山阳光

 

梅布斯 许可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也。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

 

——老子《道德经》

 

 

第一章

风雨故人来

78380字)

 

天若有情天知否,孤雁栖处落花深。

 

——作者 (本章题记)

 

 

1

就差你

 

细索提拉着灌满涩水山泉的竹筒,在悬挂于火铁木上的绞盘的咿呀响声中,一节节沿着崖壁被提升起来,硕大的水车轮盘,不紧不慢地旋转着,上下循环互动。

一滴晶莹剔透的水滴,接纳了清晨林中的第一缕阳光,因角度刁钻的折射,刷地一下点亮了千山万岭,给座座峰峦都镶上了金边,重重绿嶂幽壑也瞬间变得金碧辉煌。

设置了自动取饮用水的轮车所在,是一处兀立的陡崖,腰间还飘着像雾像雨的云团,林中不时传来黄鹂的清脆鸣叫,箐底清流见底,流淌泠泠作响,仰望可见峰林翠竹入云,遮蔽着天日。水车依靠箐沟里流水的冲力,连动绞盘自然转动上升的,纺车一般把泉水压上山崖。

竹筒朝上爬升,渐次经过开放在绝壁缝隙中粉红娇嫩的野生山茶,再见千树万树的棠梨苦刺挂着青涩的果,随着高度上升,又可以看到岭岗上一浪又一浪吐着黄绿的茶园,竹筒直爬上数丈的崖壁,便到得岭岗上的平台,这时,竹筒在另一股绳索牵引下改变了方向,顷刻之间把清澈透亮的泉水注入到了石缸里,一缸透视澄澈泉水荡平涟漪,,映照着初日的光亮,映照着天光云影。

水缸漫出的泉水,在坚硬平整的巨石板上顺势流淌,水流按着岩石上勾画出的图形哗哗流淌,恰似炼钢炉里的钢水流过坚冰,所到之处,岩石即刻被融开一道蜿蜒的沟渠,曲水流觞,流到买醉亭,水面逐渐变得平缓宽阔,变成一个大水潭子,水面清如镜面,水底游鱼砂石直视无碍,源头活流汩汩不息地把水置换成溪流,继续在巨石上前行,流向一处断壁,形成了好大好大的一片瀑布,向着深不见底的翠屏下泼洒,发出轰隆隆隆的声音。买醉亭,

 

买醉亭被大片大片肥硕的芭蕉叶覆盖,亭子又被里三层外三层的来客包围着,少长咸集,群贤毕至,尽逢欢洽,相看总是相知人。

涩水箐的群众都倾巢而出,赶来崖上围观一场古老的茗战。山林中笙箫悠悠,笑语欢歌,山歌对答,更有仕女长袖善舞。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环水端坐的蕉下客,尽是千古名人雅士,嵇康正在那儿倾情弹奏《广陵散》,琴声山呼水应,一大群长袍短褂的古圣智者,山水知音,畅叙幽情,围坐在这个叫作“买醉”的“兰亭”。

王羲之挥毫疾书完毕,又端坐到了主席位上。

鼓神坐庄击鼓,歌乐声声,茗盅在大鼓的节律中在水面上顺流漂浮,泉水打了个旋儿,停在了三闾大夫屈原座前,他自然得任罚,只见屈原面对高山举起茗茶盅,吟出千古名句——世人皆醉而我独醒,噫嘻乎,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水上的酒杯继续往前漂流,顺着水势很快又生成新的旋涡,茶盅便停在了李白座前,李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连称好“酒”(也有可能是说“好tea”),他吟诗到:“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茶盅又顺流漂到了诗人毛策座前,缓缓地停了下来,一众排山倒海的人群屏声静气,等待他发声,他和一群名字响彻历史时空的古圣智者平起平坐吟诗赋词,机会千古难逢。

……

 

“嘀铃铃、嘀铃铃……”

手机的振铃声惊跑了酣梦,大片的蕉叶顿时隐去满座高朋,惊醒了睡在高树上“躺枪别墅”内的诗人毛策,“搞什么搞?搞什么搞?”诗人睡眼惺忪地大声嚷嚷起来,他摁下发着振铃光并开始震动的手机怒怼到:“何方神圣,你成心的吗?成心不让我发出一首诗吗?几十年我就等这一刻了,就该我上了,千古难逢的机会,你成心的吗?……”

 

这个来电让诗人颇感扫兴,他写诗几十年,因机缘不便,始终没真正能在正规刊物发过一首,他想,机会千载难逢,老子此生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一大清早,班妈的手机信号偏偏任性地瞬间爬坡穿林,射向了高树上的“躺枪别墅”这个诗人独特的小窝,启开了手机对话。

 

“大诗人,我是班妈郭芳,我来接你去参加同学聚会,你赶紧出山来,我在你们涩水箐山口的梁子坡路标旁等你,车只能到这儿了,我的车停在路牌下儿,是红色的,你到路口就能看到,你到了如果找不到就给我电话。”班妈接着又给诗人发去了一个微信定位图。

 

已是日上高林,诗人还在躺枪别墅睡大觉做美梦,沉湎在千古名人正在此处咸集的茗战雅集中,班妈已经开车走了好远来到路口接他。

 

我的天啊,诗人摆动额头甩了甩根本就不存在的流海上的头发,班妈都来到梁子坡了!诗人接完班妈的电话,一骨碌翻身起床赶紧穿起衣服。

 

班妈辈分高,但年龄跟同学基本差不多,只是大家都这么叫她。

她大学一毕业就分配来到临江大学中文系工作,当班主任,带的第一个班就是诗人他们这个所谓“状元班”。

 

前世不欠,今生不见。

诗人这一刻在想,在真情早已流失在人心的沙漠的时代,要想别人对你念念不忘,最好的办法莫非真就是欠人不还。

 

把头探出窗洞口往下看,看见黄毛正晃晃悠悠挑着两只大粪桶从厕所里出来,往菜地垄上走去,粪桶里装满了从厕所里舀起来的乌黑的粪水,里面晃荡着黄黏黏的大便橛子,黄毛是要给菜园子上肥去。

“阿黄!阿黄!赶紧的,我的大学老师都来到梁子坡口口接我了,要我去参加同学聚会,她已经到了,你快些准备,骑马送我出去!”

“啊?老师来得怎么那么早?好的,知道了,毛哥。你起来抓紧简单洗漱一下,衣服在爹爹的房间里,已经收拾在拉杆箱里,你换上最上面藏青色那套外衣,一定要换内衣裤,我这就去牵马过来。”

 

黄毛歇下粪桶,噗噗几下把粪水舀起浇了地,转身往牲口厩里跑,一会儿就牵着枣红色大马过来了,从水井打了一桶水,自己洗了洗,又打一桶拎着过诗人这边来。

 

诗人迅速动了起来,赶忙起床,踩着梯子噔噔噔噔下了树,离开躺枪别墅,来到父亲的小平房,黄毛把马牵到树前,也赶来帮着诗人张罗,诗人掀开锅盖,抓起一个冒着热气的馍,三两下就吃了下去,又拿起一个咬了起来。

“稍慢!稍慢!再忙再赶也不在于这一小会儿。”黄毛递给诗人一杯温水,从口袋里掏出梳子,沾着水迅速帮着诗人梳头整冠,还把牙刷挤上一段牙膏,递给诗人,让他刷了牙,逼着他到里屋换掉内裤,告诉他到聚会的宾馆住下后一定要先洗个澡,跟同学见面要有诗人应有的样子,别像古代竹林里的那些诗人一样,样样都入不了现在的大家同学的法眼,又叫人笑一场。

诗人拉开拉杆箱拉链,翻动了几下,看到自己的内穿和外穿的两件黄耐克服装都在,就拉起拉链出发了。

 

二人合骑一匹枣红马,坐在前面的黄毛,两腿前左右一捆书,几乎驮到了马脖子上,坐在后面的诗人提拉着行礼,用双腿一夹,打起马冲出山箐沟,没一会儿功夫就来到公路边,看到了班妈的红色迷你小汽车。

诗人把拉杆箱先放到地上,随后放下来两大捆牛皮纸包着的书,那是他新近自费印的一本诗集,接着翻身下了马。

班妈开了汽车后备箱,和诗人一到把他的东西放了进去。

黄毛眼看着诗人跟班妈说上话,就跟班妈挥了挥手,道一声“再见”,勒转马头,就回山里去了。

 

就这样,在班妈亲自开车来接的情况下,诗人也无法再推辞,上省城去参加他同学的聚会了。

其实,是此前黄毛化名“诗人”,进入诗人的同学“追梦青春”微信群里,帮着诗人接龙报了名。愿意参加聚会。诗人从微信上接到同学统一发出的邀请函时候,心不在焉,他去不去还没定,基本还是倾向不想去,想到时候再看。

他也不会留心每一天过完后距离聚会还有多少天,但黄毛却帮他倒计着时间呢,昨天,又帮着他修剪了长发,剃除夹杂着白毛的胡须,收拾停当行李备着,想按照跟班妈商量好的,准点催他出发。

诗人不知道今天就“到时候”了,而且班妈怕他不去参加,亲自开车来接她,他现必须启程了。

 

班妈心里一直都记挂着这整个一个个性鲜明,似乎总是背运的诗人学生毛策。另一个绰号叫风子同学正在国外拍电影,也已被班妈叫来了,正赶路呢,诗人不来就说不过去了,其实说白了,这次聚会,班妈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在这两个大神之间做一点消除隔阂的努力,把几十年来积压自己内心的对这二人的内疚舒缓舒缓。

说来有意思,几十年里,班妈每次只要一想起诗人,脑海里就会出现一只土里土气的穿山甲的形象,联想起一件往事,二十多年前毛策刚进入大学报到时,那一对挑在他爹扁担头的穿山甲,班妈总是把诗人和那一对穿山甲联系在一起,也就打那以后,穿山甲差不多就成了诗人在他心目中的代名词,但是她以她的修养是不会随便给人乱取绰号的,诗人显然也最不愿再起这个。班妈此时看到他,看着看着,这个身影还又幻化成那个瘦小孱弱,穿着邋遢的,来自现实版世外桃源的穷小子。

看着诗人长得壮实多了,身体比原来健壮厚实了估计两倍还有多,脸也比以前长得方大了许多、肉了不少。

班妈笑嘻嘻地帮着诗人拉拉衣角,抻了抻衣服褶子,又看看这山野,微微地笑了起来,这就是穿山甲生活的地方,联想起那年她花钱从毛父那里得到的穿山甲,当时她就把它们送交野生动物保护站了,现在早已经放归自然了吧,还不知正在地球哪一个角落打洞觅食呢吧?

 

 

“儿子!儿子!走咯。”班妈朝着梁子坡小汽车前面的草地上喊起来。

班妈招呼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孩子”,这时,他正在路边草地上玩,笨手笨脚地一会追蝴蝶、一会逮蚂蚱的,好不开心,听到班妈喊他,他站了起来。

“儿子”的行动完全是一副头重脚轻的痴呆样子,他扭嘴歪腮地露了个很不自然的笑脸,马上又凝固回去,口中好像流出了哈喇子。“儿子”四肢短粗,走路时还蜷缩着个双臂,长得很精瘦,活像一个大马猴,他跌跌撞撞地朝车门走过来,诗人冲过去想搀扶他,诗人被班妈一声制止了:“你别动,他自己能行!”

“儿子”上了副驾驶车座,班妈指使他喊诗人:“喊爸爸,快喊爸爸!”

“爸爸!爸爸!” 儿子朝着诗人叫喊着。

诗人羞得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耳根,他好像曾经也听说过班妈收养了一个患病的傻瓜儿子,没想到班妈叫他这样称呼自己。

诗人帮着把儿子弄稳在副驾驶座位,班妈给他系上了安全带 。班妈递给诗人一只塑料袋子,是班妈给他带来的早点,内有一大杯封着口的豆浆,和几个花卷。诗人接了过来,班妈让他赶紧吃早点,豆浆还热的,诗人推辞不过,把吸管插入豆浆滋滋滋吸洗了起来,隔着塑料袋抓着花卷就咬。

班妈看到倒车镜中的诗人,缓缓开动汽车。

诗人:“这个娃是……”

班妈:“‘儿子’,咱们班的儿子。看着不像二十出头的人吧?”

诗人:“看着是小些……”

班妈:“捡来的,几个月大的时候,半夜里别人把他放在我家门口,那时你们都还没毕业呢。”

诗人:“这个我也听说过了,你就一直养着?”

班妈想了想,感叹地说:“那可不,既然有这份缘,上帝又是那样放心把他交给我,没人要了,我不弄谁弄,当然就收养着。他是咱们状元班所有人的‘儿子’。以往好多年里他唯一能利索说出的话就是‘爸爸’两个字,现在当然却厉害了,到时候聚会的晚会上还要给你们露一手呢。”

诗人看到了副驾驶脚垫上的一只塑料方形小水桶,里面有一大一小两只绿色的乌龟,问:“乌龟,在梁子坡塘子里这里捉到的?”

班妈说:“不是。花鸟市场买的观赏龟,儿子可喜欢了。每年买一对养着,然后放生,放生过后再买,年年如此。

诗人说:“喂食的时候小心些呢,别叫它咬了,咬到的话,雷打不动。”

班妈:“你说的那是王八,也就是鳖,乌龟是不咬人的。”

诗人:“咳!不分的,人家说乌龟王八、乌龟王八,乌龟就是王八。”

“儿子”感觉到两个大人在谈论龟,拎起水桶抱着,用一根棍子撩拨着龟,好不开心。

“来吃这个,沙锅蜂糖炒的,可香了。”诗人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塑料袋黄灿灿的榛子递给儿子。班妈接过去,放到了放到了挡风玻璃后边,自己抓了几粒放在嘴里嗑着。

班妈指着小汽车座前的工具箱对儿子说:“拉!拉!拿香香出来,拿香香!”

笨手笨脚的儿子从工具箱里拿出一瓶空气清新剂递给班妈,班妈接过来,“嗤嗤嗤”地向车内喷了起来,她又把瓶子递给后排的诗人:“你后边也喷一喷。”

诗人接过来,问:“怎么呢?”

班妈:“这孩子这病,身上老出鼠臭气味。”

诗人边喷着清新剂就沉思开了,说:“啊。这老鼠臊我倒不是特别反感,我们这样的人,小时候经常抓老鼠来吃,做菜。”

班妈“哇”的一声,把头伸出车窗吐了几回,吐出追栗果和食物来,说:“什么,老鼠都吃啊你?一叫三吱呢。”

诗人:“其实我们吃的那种鼠是田鼠,不是那种臭老鼠,臭老鼠我们还是不吃。”

班妈:“乖乖,我还是接受不了。这,怎么还有一种味……啊,原来是你这张嘴发出的,你看看这牙齿,大学毕业几十年,怎么你又活回去了你?我敢说,离开学校你又不刷牙了,很不卫生,牙外面结石都那么厚?”

诗人说:“我明明刚才刷过牙出来的。”

班妈说:“那是你只刷了这一次,牙每天都要刷的。”

班妈的眼前又浮现那个刚进大学时来报道的毛策,一开口就露出糊着黄乎乎脏巴拉兮牙垢的一排牙齿,但班妈也记得,她在诗人入学半年后再见到他时,最先进入眼帘的还是他毛策那两排牙齿,变得白白的,干干净净的,她感觉他最大的变化是这个,整个人一下就显得颇有精神的样子,说起话来也很自信,现在,从这排满是黄垢的锈牙上,她似乎又看到了当年读大学刚来报道时的那个毛策,她想诗人这些年一定活得不太理想。

诗人:“这个,主要是太忙……我就是一只失群的孤雁,我其实值不得班妈这样对我,我说的是你还开车来接我。哎!班妈,你看起来还是老了点。”

班妈知道他在转移话题,她接上诗人的话锋,说:“老多了。把你们都培养这么大了嘛,岁数到了,能不老吗?你小子怎么的不想来参加聚会?我不来接你就不去?”

诗人:“不是……”

班妈:“要不你来开车我休息会儿?”

诗人:“我哪会开车啊!”

班妈有点感慨,说:“啊?哦!我真是不知道。”

诗人:“我这样的人,就是吆牛车的一条烂命。”

班妈:“你也不要这么说,老话说苦苦甜甜命一般,会不会开车也没有什么。”

诗人:“同学中就数我混得差。”

班妈:“不必这么想,你要想一想咱们还在大学相遇,毕竟大家都师生一场,相互都是生命中的贵人,这缘分,就应该珍惜。”

诗人:“大学这个圈子里,我也就遇到了你这个好人,其他的都想不起来了。”

班妈:“想起来了都难过?那还不是你自绝于同学聚会吧。其实,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好人始终占多数你信吗,躲什么嘛你总躲着大家?”

诗人:“可能我眼拙了,至今还不能真正分清楚谁好谁坏。”

 

 

涩水箐就是一块飞地,车下到梁子坡山脚下的水坝边,一艘机动船停泊在岸边等客,在船上人员的热情指挥下,班妈把车开上船的夹板上,上面已经积攒聚集了一些要过渡的人了,三三两两地停着微型车、手扶拖拉机、摩托、木板手推车和自行车,船上的人渡过岸,就要改用这些工具解决交通问题了,他们都是涩水箐出山去的,基本都是要去往县城里的。

班妈付了船渡的钱,把车驶上了西边彼岸,跟诗人一路话语滔滔,心里为接到诗人而感到满意,他觉得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古人说“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时下是春夏之交,这山野里的“红”,何止是一点两点,说是千树万树也不止,车子每走几米,路边能看到的都是探出草木盛开的鲜花,有时一路扬起来阵阵的花瓣雨,透着暗香,娇艳烂漫!

忽然,路边岩石堆捧出一片灿烂金色寄生花来,蛋花!居然是那一片蛋花,跟一间展开的衣服基本同大,歘地飞映入诗人的眼帘,她还跟当年一模一样地开得正鲜艳,连那靠路牙的一面供人歇息的大石块还原模原样地插在那里,许是几十年里在这儿落坐的人多,被磨得光溜溜的。

蛋花任性地挡住了诗人的去路,像要把他挡在聚会同学之外,挡在闹哄哄的世界和芸芸众生之外。

就在那花那树下的那块石头上,那年母亲走过这里时再走不动了,坐下歇息,她把背上的诗人解了下来喂奶。

那一年闹灾荒,母亲背着襁褓里的小诗人毛策,翻山越岭到四村八寨要饭,空手而归。

在母亲的怀里,饥饿的小诗人使劲吮吸着母亲干瘪的乳房,却怎么也吸不出一滴乳汁来,饿坏了的小诗人显然以为是母亲故意不给他吃,他挥舞小手去抓打母亲的脸,蹬着小腿踢母亲的胸口,哭闹翻天。

小诗人挣扎了很久,又困又累,没了劲,只能暂时安省了点。

小诗人看见母亲的泪水噼噼啪啪地掉落下来,透过母亲晶莹的泪滴,他就看见了这一丛蛋花,在褐色的天空和枯草间,绽放着黄灿灿鲜艳艳的花瓣,美艳极了。小诗人破涕为笑,可高兴了。

母亲称蛋花为打碗花,诗人心目中,这花是他日后世界里最漂亮的花,而这花总与自己隔着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但只要远远地望一望,仿佛能当饭吃,当乳汁喝,能治疗饥渴。

刚能走路的小诗人跌跌撞撞地直接奔蛋花而去,要去采摘,这时母亲突然“呀”地怪叫一声,冲过去,制止住他,把他强抱回了怀来,母亲说:“狗皮,打碗花动不得!打碗花是穷花,打烂了吃饭的碗,你一辈子都得受穷。”

母亲后来千遍万次地嘱咐儿子,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去拿这种花。

这当然只是当地民间的一种说法,说触碰了打碗花的人,再碰到家里的碗钵就会被统统打碎,一辈子贫穷晦气。

那件挂在悬铃木树上的黄耐克,样色形状大小正好就像这一挂蛋花,要细说起那件黄耐克来真是一语一酸辛。

“动不得的打碗花!打碗花是穷花,吃饭的碗弄打烂了,一辈子都得受穷。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去弄。”母亲没读过书,给诗人灌输的都是这些东西。

母亲三十多岁就病死了,随着后来读大学期间黄耐克事件的发生和不断发酵升级,母亲留给诗人的这句话,颇有点一语成谶意味。

好多年里,诗人都想写点诗文纪念这种颇具命运感的冷艳孤凄的花。

读大学后,有一次在学校期刊室偶然翻看一本摄影杂志,就看到了作为摄影作品的这种花,寄生于岩石缝隙花儿挂着露珠,透着阳光,其美不言而喻,诗人这才知道这让他迷醉多年的蛋花,是一种寄生在矮树丛上的花,学名叫石斛,有好多种颜色,都很美丽。

那一刻,他居然感觉到了一种特别的失望和沮丧,他觉得“石斛”这名字太过真实,一下点破了他原本想用很多年,花很多精力去慢慢琢磨参透的那点意思,而且“斛”即“角斗”,莫不是冥冥之中宣示了自己的“角斗士”身份。古罗马角斗场里与生猛群兽搏杀的,都是我们这样底层社会的奴隶,生命的存在是用来供石阶上那些达官显贵娱乐消遣的,他想自己的命运何其悲催。

 

坐在班妈精致的小汽车里,在山林间穿行,春风送来阵阵爽朗。

青山绿水,此时给了诗人从来没有过的爽朗舒适的感觉,这种感觉类似苏轼说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诗人从侧面看着班妈,她骨清气雅,无论哪一个年龄段都美丽动人,依旧浑身透偷着高贵圣洁的骄人气色,诗人想班妈这精灵来到他的生活中,既像魔鬼更像是天使。

 

班妈看着诗人沉默着在想事,就递给诗人一个平板电脑,告诉密码让他用班妈的微信名点开电脑版的微信,他进了追梦青春同学群,公屏上有很多实时的照片和视频,班妈要和诗人一道聊同学聚会的话题。

对于那个骄傲人的状元班圈子,诗人想知晓一切,又想离得远远的,他时时感觉自己被那里面的人苫得什么都不是,被被大家伙挤扁了,一直以来,无论他怎么努力,只要一进入,就挺不直脊梁,钻不出人堆堆,感觉活得不如别人。

现在的微信群里,就出现了同学豪车汇集到象滚塘云上宾馆的那一段。

看着同学的名车逐渐汇聚到了宾馆门口的草场上,真让人感觉着世事难料,犹如隔世,往事又涌上心头,一辆由少年诗人掌控的拉着大树干的板车,在野冲深山陡然下山,少年居然能就着下陡坡扬起车头之势,在车把上翻几个跟斗,与其说那是好玩,倒不如说自己命真苦,他难受想哭……

 

诗人:“班妈,聚会地点具体在哪?” 

班妈:“象滚塘啊,到你这儿也就二十来里地,上了高速,油门一点,呼地一下就到了。”

诗人:“咳,象滚塘啊,老铁路就通到那边的嘛!我坐火车过去不就行了还让你来接我。”

班妈:“坐火车?!那是运矿石的车,你怎么坐?”

诗人:“是运货的,车钱都不消不出,我有办法啊!”

班妈:“爬火车嘛。那前提是你得愿意去参加这次聚会啊,我不来接,我敢说你一准儿不会去。”

诗人:“那是肯定的。”

班妈:“瞧瞧,我说什么来着。”

诗人:“涩水箐过象滚塘去还有一种走法,骑马过去,从我爹烧炭那条箐沟东边走山路去更近,翻个两三座山就能到象滚塘。”

班妈:“那么熟悉?不过想法倒是挺有意思,骑一匹高头大马回去参加大学同学聚会,哈哈哈。”

诗人:“小时候常去附近各地的河里抓鱼摸螺蛳,去来都是攀爬火车,上大学时间也爬火车去学校,不过有时候等几天都等不到一辆火车过。这里就是山大,其实直线距离近得很。”

班妈:“不过现在嘛,船能把车背过河,也挺有意思 。”

诗人:“你觉得方便,可我欠情欠大了我觉得我真的不值得班妈你这样。如今世态炎凉,也就班妈你还把我当人看。”

诗人:“班妈,疯子他们……按照疯子这个狗东西的个性,你叫他他一准会来。”

班妈:“我就是想促成你们都见见面的,你俩不同时到,我原本也不想来的。大诗人,时不我待,大家见一次少一次了。”

诗人:“会不会来?”

班妈:“你就关心这个,沙桐在国外拍片呢,昨天很晚了我才跟他通上话,他答应来,没准这会儿就到象滚塘了呢。”

诗人:“到了?我这近在咫尺的还在路上能,怎么可能!”

班妈:“国外来有航班啊,沙桐答应的事不会爽约的。”

诗人:“我家涩水箐行路真难,还没人家身在国外的交通方便。”

班妈:“快了,这样的历史快结束了。”

诗人:“疯子他这人就是有点鬼才,总能弄出些出人意料的动静。”

班妈:“沙桐这小子现在拍片子有模样了,有望冲进好莱坞电影圈呢。”

诗人:“有耳闻。这倒是好事,我们跟着沾光。”

班妈;“你跟他见面会不会又干起来了?”

诗人:“打不起来了吧,都人到中年了,再说,不是还有你班妈在的嘛。”

班妈:“你俩啊,是一对活宝,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诗人:“我俩性格不合。”

班妈:“这俗话说一争两丑,一让两有,这次我把你们弄到一起,和解不和解,给不给我面子得你们自己拿主意?”

诗人:“这个是好事,要想见比不见会好。不过我想,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在聚会时发生。”

班妈:“年轻时干过些荒唐事就让他过去吧,要是靠打打杀杀就能使世间道路通畅无阻的话,希特勒早统治这个世界了。”

诗人:“二十多年前那些靠互殴过过的日子,回过头来想想反而倒也觉得有趣了,感觉闲着也是闲着,不疯不魔不成活,起码说明我们没有白年轻过。有些事在现在看来,谁对谁错真的一点都不重要,但是为什么那会儿就那么较真,以至于打闹得鼻青脸肿,殴斗得肉绽血流。”

班妈:“我也是一走上工作岗位就当你们这个班的班主任,跟你们遭遇上了,大家算萍水相逢吧,既有这份缘就该珍惜。大家叫我班妈,说明我们就像一个家一样,同学情谊,十指连心呐,人人种树树成林,大家栽花花才香,今后一家人永远不许说两家话。”

诗人:“谁都这么想,毕竟现实很残酷,老话说人怕离家,雁怕离群,谁愿意活成像我这样?你知道,总有一些人,把他们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班妈:“其实你可能想多了,情况恐怕没有你认为的那么糟。

大家都是弟兄姐妹,师生家家的,不必过于在意人与人之间表面的情绪,你不在乎,它就伤不到你,相互都随和一点就好了,以往的孰是孰非,不要一辈子抱着不放了。 

诗人:“我这命苦啊,出生在这种穷地方,现在在这儿,鬼都不来找的,班妈你来涩水箐接我,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班妈:“你媳妇发给我的定位图啊。”

诗人的脸簌地一下红到了耳根:“哦!是这样啊。不过,你说的那个小女子……她暂时还不是我媳妇。” 

班妈:“他称你毛哥,我看着感觉就是你对象。”

诗人:“用现在的网络语说,那是我活捉到带来山野的一个萌妹子。”

班妈:“在一起多久了?你这是胡来嘛!”

诗人:“快了,快了,婚肯定结的,再不结都不敢跟班妈您提这事了。”

班妈:“是这样啊!希望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生活,这样,你才能得到法律的保护。”

诗人:“我哪是敢触碰法律底线的人?”

班妈:“你做得已经很不好了。嗯,其实我一直都想关心你的个人问题,你可要好好的对待人家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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