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吴光明努力睁大双眼,想看清面前书本上的字,可无论他怎么使劲,看到的仍是模糊一片,字的横竖撇捺怎么也分不清。他有点不甘心,揉揉眼睛,上眼皮用力扬起,还是无济于事。 他抓起书,恨恨地丢了出去。
麝月一动不动地盯着吴光明,他的举动把她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了?干嘛发这么大脾气?”
“我看不见了,啥也看不见了。”吴光明歇斯底里地喊着。大家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住了,“唰”地投到他的身上。有几个调皮的孩子跑到他身边,伸出手在他眼前不断地摇晃,吴光明眼睛瞪得大大的,竟丝毫没有反应。
教室里突然安静了,静得可怕,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麝月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啊,上节课还看着他在书本上记录呢。她拉了拉吴光明的胳膊,示意他坐下。
吴光明颓然地耷拉着脑袋,眼里满是泪水。他想起那张纸条,揪心的痛在全身弥漫。
学校是去不成了,吴光明房门不出,饭也不吃,家里安静极了,谁也不出声,如同一座坟墓,就连呼吸都是悄悄的,生怕招惹了他。
吴老大抱着头蹲在小屋子门口,他埋怨着:老天爷,你咋尽着一个人坑啊,我没做啥坏事啊,咋不幸都落在我家呢……
原来,吴老大和吴婶看着吴光明健康活泼,一下子放松了戒备,吴婶不久就怀孕了,二儿子生下来也健健康康的,他调皮可爱,嘴巴特别甜,见到人就甜甜一笑,脆生生叔叔阿姨、爷爷奶奶叫个不停,巷子的人见了特别喜欢。可谁也不会想到孩子刚五岁,一场大病就夺取了他的生命。吴老大和吴婶悲痛欲绝,好一阵子都没有缓过神来。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一段时间吴婶又怀上了,这次她格外小心,无论干什么都小心翼翼,生怕有一点闪失。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正当吴婶沉浸在喜悦中时,厄运再次降临,女儿一生下来就夭折了。吴婶一病不起,小半年都恍恍惚惚。
从此吴老大和吴婶一门心思都放在吴光明身上,他成了老两口的心头肉,一个感冒咳嗽也会让吴婶提心吊胆。
杨柳村不大,依山傍水,风景很是美丽。村里人不是姓杨,就是姓柳,其他姓氏很少,同姓五百年前是一家,村民秉承先祖家训,相处很是和睦。不管谁家有大事小情,村民都乐于帮助。
吴老大家在杨柳村的东头,靠着路边,但凡过往行人有难吴婶都会帮一把,喝个水,吃顿饭是家常事情。自打结婚吴老大跟吴婶就没红过脸。她性情温和,说话绵绵的,整天就知道干活,地里的庄稼,家里的活儿样样都是人尖。婆婆瘫痪多年,吴婶把她老人家收拾得利利索索,屋子里没有一点气味,村里人都打心眼里羡慕这个老太太。
吴婶朝儿子的房门看了一眼,深深地叹了口气。她想起那年她执意要和吴老大成亲的情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真是一点都不假啊!
记得出嫁的前晚,母亲苦口婆心劝说她不能跟吴老大结婚,看着亲上加亲,可后果不堪设想,那将是一辈子的负担。在母亲絮絮叨叨的叙述中,她想起大姨家的脑瘫表哥,他张牙舞爪的样子让她不禁浑身一颤,可想到吴老大对她的点点滴滴,她义无反顾,在母亲泪眼婆娑里走上了吴老大的自行车。
刚结婚那阵,吴婶很是惧怕晚上,每当吴老大与她亲热的时候,她的眼前就浮现出脑瘫表哥的样子,这个时候她身体会绷得紧紧的,弄得吴老大也很不自在。
自打知道怀孕的消息,吴婶就提心吊胆的,眼看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吴老大受吴婶的影响也跟着紧张。生产的那一刻,吴婶疼痛难忍,吴老大耳朵贴着窗户,手心里全是汗。听到“哇哇”的啼哭声,他顾不了许多禁忌就推门进去,看到孩子健健康康的,他松了口气,笑意荡漾开来。
一晃孩子两岁了,红活圆实的小手,聪颖可爱的小脸,伶伶俐俐的,吴婶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吴光明学习成绩优秀,健健康康,吴老大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绳从细处断,冰从薄处裂。真是怕啥来啥,孩子好好的咋就突然看不到了呢?本身话就不多的吴老大更沉默寡言了。
夜,安谧静美。吴光明自从眼睛失明后,听力格外好,些许细微的动静也逃不过他的耳朵。此刻,他静静躺着,听着隔壁父母的叹息,心揪成了一团。
就这样躺一辈子吗?眼睛看不见了还能干啥,不成了父母的累赘吗?吴光明任由思绪泛滥,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跳了出来。
二
吴婶看着窗外的月光,翻来覆去。“睡不着么。”“唉,你说咱造了啥孽啊,当初真该听大人的……”吴婶话没说完,吴老大就急了:“你后悔了?”“不是……”吴婶不知道该怎么说,一句话未了,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下来。吴老大沉默了,夜死一般静寂,吴婶看看吴老大,也不做声了。
“咣当”一声打破了夜的寂静,吴婶“呼”地翻身坐起,吴老大不约而同地蹦下床来,鞋也顾不上穿就打开门飞奔出去。
“明明,明明”老两口使劲拍打着吴光明的房门,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吴婶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哭起来。吴老大拽起吴婶,让她把门口腾出来,他抬起脚哐哐踹门,可门纹丝不动。
吴婶的哭声惊动了邻居永刚,他从院墙跳过来,看着吴老大在踹门,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永刚拉开吴老大,抬起脚狠狠地踢过去。门开了,吴光明直挺挺躺在地上,好在永刚学过一点医,他急忙掐吴光明的人中,人工呼吸,不一会他就苏醒过来。吴光明睁开眼睛,看看吴婶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吴老大呆呆站着,眼睛红通通的像灌了血,泪水一滴滴流下来。
永刚抬头看看门框上的绳子,“啪”的一耳光扇了过去“你还算是个男人吗?不就是眼睛失明了么,又不是瞎实实,还有一只眼睛能看见光,你怕啥啊!多亏绳子不结实,你看看你爹妈为了你,都成啥样子了。你今天要是走了,你爹妈能活下去吗……”
吴婶拍拍永刚让他别说了,永刚扶起吴光明把他拉着坐到床上。
吴光明耷拉着脑袋一句话也不说,
一切归于平静。吴婶紧紧攥着儿子的手,默默看着,泪痕在他苍白的脸上依稀可见。吴光明觉得母亲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低沉的抽噎着,他知道母亲在极力控制着。吴老大重重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该怎么劝儿子,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突然走到儿子身边,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就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拍打着儿子的脊背。吴光明依偎在父亲温暖的胸膛上,一种久违的感觉弥漫全身,他不由自主缩缩身子,把脸紧紧贴在父亲怀里。
一家人就这样静静抱着,很久很久。
三
人再强大,也无法和命运抗衡。岁月变迁是这个世界上最无奈的事,面对沧桑只能怅然喟叹。可最残忍的是成长过程中老天给你的磨难,面对亲人的爱,让人左右为难。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阳光很是柔和。吴婶抬头看看太阳,红灿灿的,一点也不刺眼。她看看院子里的一些小草冒出来,绿盈盈的,微风中快乐摇摆着。几只麻雀在枝头跳跃,小黑豆般的眼睛亮闪闪的,盯着吴婶滴溜溜转着。
吴光明借着微弱的光亮目不转睛看着吴婶的背影,他知道自己是父母的希望,这些日子他们为他伤心,为他担忧。吴光明突然觉得自己太自私,如果那天晚上他真的死了,父母会怎么办?他们还能活下去吗?念了这么多书真是白念了……不就是考不了大学吗,那么多的农民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
许多事情别人再劝说也无济于事,关键要自己想通。吴光明一大早起来就借着微弱的光下地了。新春的一切郁郁葱葱,充满活力。他眯着眼睛望着远方,春天一下子流进眼里,流进心里,他觉得眼睛明亮了许多。吴光明小心地蹲下来,他看到田埂上一棵小花随风摇曳,淡淡的香味丝丝缕缕浸入骨髓,多日不见的笑容又浮现在他的脸上。
吴婶瞒着吴光明到处打听治眼睛的地方,听说邻村的一个小伙突发眼病在省城的医院治好了,吴婶就跟吴老大念叨,吴老大一听二话不说,就去邻村打听。谁知道一进村就碰到这个小伙,看他眼睛发亮,熠熠生辉,吴老大一把拉住小伙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哪个医院啊,省城哪个医院?”
吴老大的举动把小伙吓了一跳,他瞪着眼睛看着吴老大,不知道眼前这个老人想干啥。吴老大不好意思对小伙说明了情况,他听小伙说着医院的名字,不由自主地重复了好几遍。
回到家吴老大就翻箱倒柜,把钱集中起来,准备明天一早就和孩子去省城看病。
吴光明听到这个消息,兴奋得一晚上没睡,他想人家都能治好,自己肯定也没问题。他眨巴眨巴眼睛,仿佛已经回到教室里和同学们一起上课了。
自从走进医院,吴光明就忐忑不安,每一步诊断检查,他都提心吊胆,医生说的每个字他都一字不落的收入耳朵里。“这个是白内障,做完手术就可以看见了。”吴光明听见这句话,差点没跳起来。他借着微弱的光瞅着这个医生,真想跑过去抱着他。
手术很快进行,吴光明一天天熬着。眼睛被纱布包裹着,他分不清黑夜和白天,只有从吃饭的频率上才有时间的概念。吴光明感觉时间过得特别慢,可该来的总会来。听着医生的说话声,吴光明心就突突跳个不停,纱布一层层被打开,吴光明紧闭着眼睛,在医生柔声引导下,他慢慢睁开眼睛,一丝光亮慢慢渗进眼里,“我能看见了,我能看见了……”吴光明不管不顾叫喊着,那一刻他觉得整个世界都亮堂堂的。
出院后吴光明按照医生的嘱咐,一点也不马虎,啥时候该做什么,他记得一清二楚,他知道眼睛就是他的明天。
七月,是多少考生的希望啊,吴光明一刻也没有闲着,眼睛累了,他就紧紧闭着,脑海里一遍遍回放刚才看到的内容,举一反三,他觉得这样挺好。不能去学校,在家里照样可以完成学业,实现自己上大学的梦想,吴光明暗暗和自己较劲。
夕阳的余晖染红了西山,吴光明站在院子里眯着眼,看着云彩不断变幻。突然,他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吴光明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冒出来,难道眼睛又开始作祟了?他凭着记忆,摸索着走进屋子,他想着也许休息一会就好了。
吴光明平平躺在床上,桌子的钟表滴答滴答走着,他默默计算着时间,五分钟,十分钟……他尝试着慢慢睁开眼睛,眼前还是一片黑暗。吴光明使劲掐了自己一下,他不相信天会黑这么快。吴婶坐在小板凳上,看着儿子摸索着走进屋,半天没有动静,她不放心悄悄跟着进来,一声不吭站在门口。吴婶看着儿子掐自己,浑身战栗,她斜着身子看看儿子的眼睛。吴光明眼睛睁得老大,寒气一点点逼上来,这回他彻底绝望了,医生的话看来应验了,千小心万小心还是没有逃过这一劫。
四
吴老大急急忙忙带着儿子去医院复查,看着眼科门前龙一样的长队,吴老大焦急的走来走去。吴光明倒是很镇定,他静静坐在椅子上,听着广播里号码读数一点点增加。“四十七,吴光明”听着这个号数,不知怎么的,他心里隐隐作痛,难道老天也要他“死去”?吴老大可没想这么多,他连忙搀扶着儿子走了进去。从医院一圈下来,医生的告诫让吴光明对考大学死心了,他戴上了眼镜,把所有的书籍收拾到箱子里,踏踏实实跟着吴老大下地干活,侍弄庄稼。
一晃吴光明到了娶亲的年纪,村里说媒的不少,不是他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看不上他。 闲暇之余,吴光明自学了二胡,他聪颖好学,没有多长时间就已经拉得像模像样了。只要有时间他就拿出二胡,自拉自唱,可他总觉得缺少了啥。
吴婶看着儿子的年龄一天天大了,她托七大姑八大姨留心,只要看到合适的女孩就赶紧介绍,吴老大跟吴婶整日谈论的就是儿子的婚事,吴光明被唠叨的烦心,仓促中和王潇成婚。
王潇个子不高,脸黑黑的,一双眼睛圆溜溜,说话慢声细语,性格特别温柔,左脸上的一大块紫斑让她自卑,不太喜欢在人前晃荡。相亲的人不少,可看到她都被吓跑了。听说吴光明眼神不好,王潇二话不说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见到吴光明的第一眼,王潇就看上了,他身材魁梧,很是健硕,一看就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嫁给这样的人她觉得很踏实。
成了家的吴光明多了一份责任,他更加努力了。女儿出世后,吴光明别提多高兴,他觉得眼睛似乎明亮了不少,借着微弱的光他看到女儿小花眉清目秀,很是漂亮。
日子很快在孩子的啼哭嬉笑声中过去了,吴老大和吴婶脸上皱褶里满满都是笑意,王潇也慢慢走进了这个家,走进了吴光明的心里。一家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可还是入不敷出,生活很是拮据,连孩子的奶粉钱也要东凑西借。
一晃小花已经三岁,她咯咯的笑声给这个农家小院增添了许多情趣。冬天到了,风呼呼吹着,炕上热乎乎的,王潇拉着小花的手唱着儿歌“箩箩,面面,一斗麦,三次次(cancan),磨(wei)的白的献爷爷(yaya),磨(wei)的黑的喂骡马。骡马喂得壮壮的,到你外家看唱去,啥唱,灯影子,一拳打个窟窿子。”王潇抓着小花的胳膊一遍遍念着,小家伙乐得笑个不停。
吴光明拿着手里的小收音机,每天按时按点收听广播是他的必修课,通过广播他了解了外面的世界。这会他正沉浸在播音员动听的声音里,里面报道了一个自强不息的盲人,说他通过自己的按摩技术帮助许多人恢复了健康,赢得了大家的尊重。吴光明听着内心激动不已,他兴奋地唱了起来:“祖籍陕西韩城县……”吴光明冷不丁一唱,让王潇吓了一跳,小花也睁大稚嫩的眼睛瞅着爸爸。
吴光明跟烙饼一般,翻来覆去,一晚上没有合眼。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提出想去上学,吴老大听说他要去上学,脸一黑,扭头离开了。吴婶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她看看儿子的眼睛,知道劝阻没有用,知子莫若母,吴婶明白儿子一旦决定了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王潇盯着吴光明,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都当爹了还能去上学?真是疯了吧……
不管王潇同意不同意,吴光明还是坚持去“盲人顽强中专”上学去了。
五
女人最幸福的事情不是挣了多少钱,而是有一个疼爱自己的丈夫,一个温暖的家。麝月在同学里面算是很幸运的,她上了一个好大学,毕业后很快与追求她的董冰结婚了。
婚后俩人相亲相爱,董冰对麝月疼爱有加。每天上班送,下班接,风雨无阻。回到家更是宠爱有加,麝月坐在沙发上,董冰一头扎进厨房,不一会香喷喷的饭菜就上桌了,每天的饭菜几乎不重样,让麝月的那帮小姐妹羡慕得不得了。
冬天的时间特别短,一晃就到了下班时间,董冰一下班就迅速麝月单位门口,人们一个个鱼贯而出,那些小姐妹看到董冰都笑起来:“哟,模范姐夫又来接姐姐了……”董冰尴尬地笑笑,眼睛却一直盯着大门里。
夜幕降临,董冰呆呆地站在门口,心乱如麻:麝月干啥去了?怎么都这个时候了还不下班?他快步走进办公大楼,看见一间窗户的灯亮着,疯了似地闯进去。
办公室空无一人,董冰扭头就往外走。一路上他忐忑不安,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就到了家门口。窗户黑漆漆的,麝月肯定没有回家。看看表,已经快八点里,他一个女人能去哪里呢?董冰走到大门口,他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门口转来转去。
手机在这个时候失去了它的作用,董冰三番五次拨打,里面都是“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他看着手机,仿佛麝月就在里面似的。
不一会儿,“咯噔咯噔”的声音传过来,董冰伸长脖子看到麝月出现在巷子口电杆下,他立刻跑过去,发现一个背影被灯光拉得很长很长。董冰盯着看了一会,影子渐渐成了一个黑点,消失在巷子的尽头,他脸色铁青,五官扭成一团。麝月看到董冰,欢快地跑过去挽住他的手。
董冰看都没看麝月,一甩手大步流星走了。麝月愣了半天,平日温柔的丈夫怎么会这样?她快步撵上去,刚到门口就听到门“啪”的一声,一阵冷风拂过,麝月打了个寒颤,可任她怎么敲门里面一点反应也没有。
唉,麝月长长叹了一口气,早知道就把钥匙带在身上。以前董冰说上下班有他接送,拿着钥匙也是累赘,有他这个贴身跟班啥心也不用操。
结婚后麝月成了甩手掌柜,就连工资她领回来都一分不少交给董冰。现在她孤零零地站在门外,心里结了冰,任凭她把门敲得咚咚响,董冰仿佛聋了一般。
麝月瞬间浑身发冷,她一下子软绵绵瘫在地上,靠在门上眼泪唰唰流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麝月扑通倒进屋里。董冰看也没有一眼,冷冷问了句:“谁送你回来的?”麝月这才明白董冰生气的原因,生性倔强的她想起刚才董冰的所作所为,瞅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坐在沙发上。
“问你话呢。”董冰说着就走到麝月跟前,冷不丁抬起脚狠狠踹了她一下,麝月抬头看看董冰,眼里满是泪水。看着董冰这样,麝月懒得解释,她知道就是解释了,董冰也不会相信。其实她就是和同学一起吃了个饭,手机没电了。
一连几天,俩人无话,麝月翻箱倒柜,想找出房门钥匙,可屋子翻遍了也没有。董冰冷笑一声,抱着双臂看热闹。接受麝月上下班,董冰可是一次也没有拉下。
麝月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他信赖的男人会这样对待她,家里成了坟墓,俩人在外面亲亲热热,只要一进家门就形同陌路。董冰饭菜做好了自己就狼吞虎咽,至于麝月么,想吃就吃,不吃就拉倒。
不到一个月,麝月就瘦成了一张纸,好像一阵风都能把她吹走。躺在床上,泪水还未擦干,董冰就开始折腾她。他边折磨她,边用恶毒的语言诅咒“婊子”“不要脸”……麝月曾经反抗过,可换来的是董冰加倍地折磨。
“我们离婚吧”黑暗中麝月有气无力地说。“离婚?”董冰问了一句,抓起麝月的乳房狠狠咬了一口。麝月咬着牙伸出手朝董冰脸上抓了一把。
时光的流逝,消除了她心中轻生的念头,但那种失望的感觉却更加强烈了。麝月以净身出户为代价,跟董冰离婚了。
六
离婚后麝月身无分文,每次下班她还会在门口愣几秒,恍惚间董冰笑着站在门口等她。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一段时间麝月总会忘了时间,上下班不是迟到了就是呆在门口东瞅西看。
进了学校的吴光明觉得眼睛明亮了许多,他一心扑在学习上,上课竖着耳朵听老师讲,下课就在自己身上找穴位进行练习。拔罐、扎银针、推拿,每天吴光明都会忙到十一二点,不是给这个同学按摩,就是给那个推拿,他为人踏实,不惜力气,同学们都说他的手法好。在学校里,吴光明不但学会了技术,而且学会了识别盲文。
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一晃吴光明毕业了,老师推荐他去医院康复科,他觉得自己眼睛不太好,去了也会被人瞧不起,还不如自己干舒服。
杨柳村这两年发展很快,有知识能吃苦的人靠着种植果树,日子很是滋润。吴老大一家人没有钱投资,还是种植传统农作物,日子比较拮据。王潇心里很不满,看着吴光明回家也没有好脸色。吴婶看着王潇胆战心惊,她对王潇陪着笑脸。吴老大看着眼里,疼在心里,他心疼老伴,扭过头暗自垂泪。小花看到吴光明特别高兴,兴奋地拉着他的手,前后跟着他。
夏日天气特别闷热,太阳已经落山,可热气还没有褪,一丝风也没有,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稍微动一下就热汗直流。吴老大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乘凉,听吴光明讲着城里的新鲜事。“我想到县城开个按摩店,现在人都注意保养,电脑手机看多了,颈椎病增多,开个店生意一定会好的……”他滔滔不绝讲述着,一家人没有一个人说话,小花满院子乱跑,人到哪,笑声就留在那。
吴老大低着头,长长叹了口气。“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到城里开店不是一点钱,到哪里去借呢?吴婶看着王潇,她抬头看着天,似乎没有听到他们的谈话。
“我想去县城开店,咋样?”躺在床上,吴光明再一次征求王潇的意见。“你爱咋咋,我不管,只要你有钱。你知道县城租房,吃喝一个月多少钱,整天就知道胡想。不好好种庄稼要去上学,回来了又要折腾,这日子还过不过了……”说着王潇背过身去,吴光明听着翻身的声音欲言又止。他不甘心辛辛苦苦学回来的手艺浪费了,伸出手搭在王潇的身上“我还不是想让咱日子过好点么,现在按摩店生意特别好……”“行了,行了,我瞌睡了。”听着王潇这样说,吴光明轻轻叹了口气,翻了个身,黑夜里他觉得一切都那么明亮。
吴光明翻来覆去,丝毫没有睡意,他干脆走出房间,坐在院子里发呆。吴婶和吴老大也没有睡着,听见开门声,吴婶也悄悄开门出来了,娘俩坐在院子谁也没有说话。
吴婶看着儿子的眼睛,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她抚摸着儿子的胳膊,轻轻地拍着。
一大早吴婶就出门了,她找了几个经常来往的人家,大家也没有驳她的面子,这家三百,那家五百,借了三千块钱。可这钱对于开店只是杯水车薪。没办法,吴婶只能找娘家人帮忙。
麝月的职业病又犯了,这几天脖子跟断了一般,稍微坐一会疼痛难忍,按摩针灸做了不少,可就是没有啥效果。
吴光明终于如愿以偿在县城落脚了,他租了一个二十平米的房间,里面摆放着两张按摩床,找人做了一个简单的招牌放在门口,一切准备停当,就等着顾客上门了。
几天过去了,没有一个人上门。吴光明站在门口漠然望着,听着隔壁的说话声,他多么希望此刻那里的人能来他这一个啊。
这样下去不行,人生地不熟,即使你手艺再高,也没有人承认,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熟悉的人。听着邻居按摩店谈笑风生,吴光明灵机一动,站在门口小声说了一句:“免费按摩了”。此刻,门口刚好来了一位,他疑惑不解看看吴光明,迟疑了一下,走进吴光明的店。看到有人来了,吴光明欢喜得不得了,他摸索着走到床前按摩起来。他仔细回忆着在学校学的手法,一点也不敢马虎。
时间过得很快,王潇经常带着小花来看吴光明,每次看到门前冷落,来按摩的人寥寥无几,她就不住地埋怨:“不让你开按摩店,你非得开,看看现在挣了几个钱?还不够房钱呢……”吴光明看到小花什么都忘了,王潇的唠叨丝毫没有听进去。
七
一年很快就过去了,吴婶隔一段时间就来城里一趟,给儿子洗洗毛巾,打扫打扫卫生,做几顿可口的饭菜。日子一天天熬着,吴光明的按摩店生意不见好转,每天挣的钱够自己吃喝,月底一算账没有挣到什么钱。
王潇看着村里的姐妹一个个穿金戴银,去地里干活都是电动三轮,男人捎着媳妇,嘻嘻哈哈,很是亲热,每次她都盯着人家看着,直到不见影子才悻悻离去。
人这个东西是最捉摸不透的,村里人谁也没想到平日老实巴交的王潇,会当着村上人的面让吴婶下不来台。
在农村盖房是件大事,特别是上梁,村里人都会随礼,烟酒、鞭炮、钱,礼物不论贵贱,就是凑个热闹,图个喜庆。
改革开发后,永刚凭借心灵手巧,勤奋踏实,很快富裕起来。这天永刚二层楼上楼板,吴婶一大早就来帮忙,吃饭时,永刚媳妇硬是把王潇、吴老大都叫来了,说是远亲不如近邻呢,平日老是麻烦吴婶。桌子摆了半条巷子,永刚满面春风,他说多亏党的政策好,才能这么快盖起两层楼。
“王潇,你看你邻家都盖两层了,你老汉在城里按摩挣了不少钱吧,啥时候也盖个二层?”小翠看着王潇,笑呵呵打趣。
“就是的,听说现在按摩挣钱很,王潇的二层楼也快起来了吧”有人附和着小翠,吃饭的人都看着王潇,她看看吴婶“挣钱,挣灰钱哩,想盖两层楼,下辈子吧。”说着,拉着女儿小花回家了。
吴婶的脸火烧火燎,她低着头跟着王潇走进家门。
天刚蒙蒙亮,王潇扛着锄就去地里,吴婶做好放就是不见回来,到地里一看,锄头放在田埂上,人不见了踪影。她脸色煞白,一路小跑奔回家。
王潇不见了!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在巷子里传开了,打电话的打电话,寻找的寻找,就是没有一点儿消息。吴光明听说王潇不见了,他愣了一下,继续给客人按摩。
这段时间吴光明的按摩生意渐渐好起来,他知道该回来的总会回来,不回来的,找也是白搭。晚上闲下来,他就会给王潇打电话,可每次都是甜美的提示音:“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一天下来吴光明腿酸酸的,胳膊肘肿胀,十根手指疼得扎心,仿佛不是自己的,可摸摸渐渐鼓起来的口袋,一丝笑意浮上脸庞。他整理着今天的收入,一个熟悉的电话号码进入耳朵,吴光明心突突地,王潇的声音冷冷地传过来:“我们离婚吧,手续已经给你寄回去了,你签字就行。”“你在哪,咱……”吴光明话还没说完,那边已经啪挂断了电话。
吴光明离婚了,小花已经上三年级,吴婶忙完地里的活计就去城里帮儿子拾掇拾掇,她看着儿子店里的人越来越多,打心眼里高兴。
经朋友介绍,麝月找到了“健康按摩”,她推门进去,里面有个六十多岁的女人正在擦桌子“这会能按摩吗?”“行,你先躺床上”吴婶说着冲里面喊“儿子,有顾客按摩”。吴光明放下饭碗走出来,麝月爬在床上,她这几天颈椎病犯了,脖子僵硬,小拇指发麻,想了许多办法也无济于事。
吴光明问啥地方不舒服,麝月一五一十告诉了自己的病情。听着麝月的声音,吴光明迟疑了一下,他没敢贸然问,只是按部就班一步步按着。脊背、肩、颈……当他的手顺着衣领摸到脖子时,一种异样的感觉弥漫全身,恍惚间他又坐在高中课堂上,不会这么巧吧?他暗自思忖,手指微微颤抖起来。吴光明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按着。
麝月仰面躺着,看着吴光明似曾相识,她目不转睛盯着吴光明,这是那个同桌吗?当麝月坐在凳子上时,吴光明有点慌乱,他也不知道怎么了,自从按摩店开张,男男女女按过不少,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啊。麝月的头发里散发着一股熟悉的味道,吴光明低着头偷偷嗅着,麝月感到了他的异样,试探问着:“你是吴光明?”这下吴光明更慌乱了,猜测得到了验证,二十年前那张纸条上的话清晰在眼前浮现:无论走多远,我都是你风景中的月季,芬芳你的四季,鲜艳你的每天。
吴光明呆呆地站着,他睁着大大的眼睛,想极力看清眼前的麝月。可越努力眼前越模糊,他嗫嚅半天,还是把手伸进脖子里按摩起来。
八
日子一晃就过去了,麝月周末下班就到吴光明店里帮忙,现在吴婶就是十天半月不来,店里也特别干净。每天忙完以后,吴光明就开始给麝月按摩,一段时间下来,麝月觉得颈椎好了许多,脖子不酸了,胳膊不麻了,整个人感觉神清气爽。
吴光明按摩时从不惜力气,不管是谁,他都是认真对待,一招一式特别用心。人们口口相传,他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好了,再也不用为顾客而发愁,每天一大早七八点吴光明就开始忙活,晚上九点多才休息。租的房子太小,顾客等待时没有地方休息,人多的时候甚至要站在门外。
这样下去不行,得想个办法!这几年在城里按摩,吴光明淳朴踏实,结交了不少朋友,得知他有这个想法以后就都留意着。
老天是最公平的,好运从不辜负努力的人!吴光明的房子很快就有了消息,有人房子盖好了要随儿子出去,他急着出手,二层小楼,地理位置优越,价格公道。中间人牵线搭桥,生意很快谈成。吴光明找朋友亲戚借了一部分钱,房子装修完毕,他借着朦胧的光每个房子转了一圈,摸着雪白的墙壁,看着宽敞的房子,吴光明突然蹲在地上呜呜哭起来。
麝月看着吴光明,他背靠着墙低声呜咽,身子一颤一颤的,满脸都是泪水,像个婴儿一般,抽抽噎噎个不停。麝月的心突然针扎般疼痛起来,她慢慢走到吴光明身边,轻轻抱住他。吴光明像小孩子找到了依靠,愈发哭得伤心了。
不知过了多久,吴光明停止了抽泣,他站起来,也许是蹲的久了,刚一站起,身子摇摇晃晃差点摔倒。
岁月最是无情,一晃小花已经上初中,小姑娘特别懂事,学习刻苦,各门功课都很优秀。自从小花来城里上学,麝月就来得少了,除非肩膀难受。见不到麝月,吴光明心里空落落的,闲下来就一个人坐在发呆。二胡不拉了,秦腔也不吼了,言语也少了许多,只是低着头默默干活,他把时间安排得满满的。
“咋不见麝月阿姨来了?”一天吃饭时小花看着吴光明问。
“不知道,也许是忙吧。”吴光明闷闷不乐。
都说最毒莫过妇人心,其实许多事不是个人能左右的。王潇自从离开家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可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小花,不管怎么说,女儿都是娘的心头肉啊。一连几个晚上,王潇梦里都是小花,她知道得去看看女儿了。
王潇知道要去看小花不是那么容易的,除了现在的状况,就是她能到杨柳村,可能顺利见到小花吗?王潇终于有机会出门了,她一大早就赶到杨柳村,刚进村就看到吴婶在扫门口,她佝偻着腰,银发随风扬起。吴婶一转身看到王潇,她愣了一下,转身走进家。
“妈——”王潇看着吴婶,“我想看看小花。”
吴婶没有言语,盯着王潇看了半天,她告诉王潇孩子已经上初中了,在城里上学。
王潇匆匆赶到吴婶说的学校,没看到孩子的身影,即使看到了她也认不出来。无奈她只得去吴婶说的吴光明按摩的地方。
春天的阳光很是温暖,满巷子都是花的芬芳,两旁的树木绿意葱茏。王潇老远就看到“健康按摩”的招牌,她迟疑了片刻,不知道见了吴光明该说什么。门开了,有人从里面走出来,笑着离开。王潇往前走了一步,一阵咯咯的笑声传来,她看到貌似小花的小女孩拉着一个女人的手正笑盈盈地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