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徐光明的头像

徐光明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05/08
分享

白骨夫人

“干我们这行的,就是要做白骨夫人,会装,能变,但心要狠。”白骨夫人跟我说这话的时候,正靠着桌子,凌着眼补妆。那张已入深秋的脸,被飞起来的眉线和高耸起来的唇峰,堆叠出奇诡景致。

1

在我面前,她是可以盛气凌人的。

十五个月蝉联省区销冠,凭一己之力,让公司业绩直入凌霄,白骨夫人是公司有史以来的第一人。其实,我们并不熟,公司一百多号人,以业绩论英雄,合同多,业绩好,薪水就多。说白了,我们都是在高压锅里赛跑,是同事,也是冤家。白骨夫人是个极端,这么说吧,见了面,大家都躲着她走。渐渐的,她身上便敛聚了“万古寻含元气老,千峰巍列日光寒”的阴鸷之气。私底下,同事们都戏谑她为白骨精。公司山头林立,成为白骨夫人的小跟班,对我来说,无疑是一桩祸事。

事情的起因,发生在上周周末风雨交加的午后,我正托着香腮,望着窗外的雨发呆,确切地说,是为这个月惨不忍睹的业绩发愁,将头发揉搓得比窗外风雨中飞舞抖动的枝桠还要凌乱的时候,被喊进了银角大王的银阁。

银阁里银光闪闪。一整面木质书架,摆满了银角大王在事业高峰期的各种铜牌和银牌,还有不知他从哪里网罗来的五彩缤纷的琉璃制品,有大鹏展翅、凤舞九天、麒麟献瑞、马到成功、金鸡报晓……一件件,精心摆设,最大限度反射着白炽灯投射过来的光线。这些光,将银角大王衬得银光满面,大概,经理的外号就是这么来的。

我进来了,银角大王欠了欠身,一扬手,示意我做下,然后就将烹好的茶蓄满杯,推到我面前。他说了什么,我没记住,仿佛被他施展了定身术,只有思绪跟着他老道的话术在蛛丝洞里穿来绕去,等我眼皮子都快塌下来的时候,他一个折腕别肘,将我从妄海里捞起,定睛,问我:“好吗?”一切都来的太快,我盯着他领口的盘龙珠,紧张地说不出话来。他拍了拍我的手,我紧了紧喉,嗯了一声。银角大王涌出笑声,漾在身上,只觉骨酥肉麻。银角大王说:“小钰,我器重你,才让你跟着销冠锻炼,你得好好学。”我又点了点头。银角大王的眉眼看不出阴晴。我补了句:“我一定不辜负您的厚望。”银角大王嘴角上扬,叮嘱我:“工作上事,可以直接向我汇报。”他晃了晃手机。冰种的大戒指冷凌凌的,晃眼。

这是件极其辛密的事,我并不打算张扬。周一的例会上,当银角大王宣布我跟着白骨夫人锻炼时,我也学做其他人的模样,斜着眼,嘴巴吐了个无声的“啊”。只有白骨夫人纹丝不动。

躲在大敞间的最深处,白骨夫人观察了我半天,没跟我搭话。隔天,我主动示好,她只投来冒着寒气的余光。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识趣的闭了嘴。第三天清早,我先给她打了水,跑了茶,将准备好的贡品精心包装了一番,待那一袭御风的白装出现时,毕恭毕敬地过去献宝。白骨夫人登时拆了包装纸,瞥了一眼盒子里的香溪涧粉饼和口红,笑说:“小钰,我一看你就是个机灵的女孩子。”我在脸上挤出了个太阳花,忙不迭说:“是小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白骨夫人指了指椅子,我低眉顺眼,半推半就将屁股墩上。白骨夫人靠在桌子上,挑眉看了我一眼说:“跟着我,不会亏待你。”

就这样,我用半月的薪水,成功投靠了山门。

白骨夫人传授给我第一个锦囊,便是“白骨夫人定位”法则。是夜,我咂摸着她的话,沉沉睡去,做了一宿噩梦。

第二天,我顶着黑眼圈赶到公司,电梯口碰到了白骨夫人。她劈头盖脸责备:“今天去见重要客户,没跟你说清楚吗?”

未等我开口,白骨夫人便登进电梯,高声叫道:“还不走!”

2

小暑刚过,世间万物热得发涨。出了出租车,热浪呼啸着扑来。

白骨夫人腿长,大步流星跨进门厅。我拖着她从二手商店买的摇头电风扇,踉踉跄跄跟在身后。她摘下墨镜,从小挎包翻腾出一面小镜子、一支眉笔。等我的间隙,用眉笔在闪着亮光的脑门上点了颗痣。没错,观音大士同款。

跟着她,在寿比南山养老院国字型的楼宇里左拐右拐,最终在一户缠着红绸香花的门前站定。白骨夫人从我手中抢过电风扇,敲了敲门。门开了,抻出一个慈眉善目的脑袋。

白骨夫人爽口喊妈,老太太听了,连皱纹都展出舒悦。我心中暗骂,好个白骨精,这是拿我当劳力给你老娘的洞府送电风扇来了。

进屋,吃茶,聊天。

白骨夫人一改往日六亲不认冷若冰霜的做派,脱掉外套,给老太太捶背、拖地、洗床单,可劲儿表现。老太太对她的殷勤满是受用,躺在摇椅上乐呵呵地摇着蒲扇,俨然是一副诰命夫人的派头。我拿着鸡毛掸子给花瓶弹了一个小时的灰,白骨夫人把我拽进洗手间,让我刷马桶。我皱皱眉头,杵着不动。白骨夫人翻了个白眼,挽了挽袖子,捡起马桶刷,亲自挂帅。忙活一上午,屋里的老式挂钟都累得拖着哑音喊饿了,老太太晃悠悠起身,要留我和白骨夫人吃饭。白骨夫人没有停下的意思,依旧把已经锃亮的床头柜抹了又抹。老太太蹒跚着走过去,把抹布夺下,白骨夫人失了兵器,才罢手,将满脸汗珠子拂走,满是歉意地说:“妈,你看,我好不容易来一趟,该多给你干些活。”

老太太双手合十,说:“闺女哎,我命不好,要是有你这么个亲闺女,该烧高香了,你可真是我的活菩萨。”

白骨夫人拉起老太太的手说:“妈,这不都是应该的吗?您去吃饭吧,再过会儿饭该凉了。”老太太又将目光对准了我,盛情挽留。

白骨夫人上前解围:“我和小钰还有其它事儿。”

“啊?啊!对。”我捣蒜般点头,老太太才松了手。

钻进开足了冷气的出租车,大脑的CPU连上线,我才回味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我问:“姐,你咋一句推销的话也没提呀?累死累活干一上午,白干?”

白骨夫人依旧环抱着胳膊,顿了几秒才转过头,扫了我一眼,反问:“小钰,你来公司多久了?”

“一年”,我答。

她脸上涌着不屑,说:“你还没入门,小朋友。”

“姐,你……指点一二。”

“这东西,得自己悟。”

3

镜子中的女人,白色束腰连衣裙,双垂环髻,烈焰红唇,中跟穆勒鞋,十根像变质了的黑指甲,不土不洋,有猪鼻子装葱那味了。

跟白骨夫人修炼的第七天,她带我去服装批发市场的小门头,逼着我改头换面。她按着我的肩,语重心长地说:“你娃娃脸,显小,牛仔裤和打底衫没法给人带来信任感。这身就很好,有辨识度,客户见了,能记住。”

“姐,你真厉害。这应该是心理学的范畴吧?”

“心理学?”

“我大学选修课学了点,荣格、阿德勒、罗杰斯、弗洛伊德、霍妮,以前喜欢弗洛伊德,现在特喜欢阿德勒。姐,你喜欢谁?”

“狗屁心理学,我不懂,我只学社会学。”

踏入信达大厦,我捕捉到保安小哥看到我和白骨夫人后露出的表情,是一种久居人世首见妖孽的张皇。出了电梯,白骨夫人又拿出眉笔点痣,这次点在了嘴角,是美人痣。

“这是头肥猪,赶了这么些天,逮不逮得住,就看今天最后一哆嗦了,机灵点,明白吗?”

我拱手作揖,答:“是!”

我们被引入一个小型会议室。进门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小个子,穿一身红色冰丝上衣,啤酒肚,嘴角也有颗美人痣,白骨夫人同款。

一见面,白骨夫人扑上前,把手里的茶饼往他手里递。白骨夫人谎说这是三十多年的珍藏普洱,实际上是她从网上购的,包装廉价,快递是我昨天刚帮她取的。客套完,想起我,扬手介绍说:“这是小钰,这是常总。”

半个小时,常总抽了五根雪茄,给白骨夫人添了七次茶,接了两个电话。余下的,就是闲扯,确切的说,是白骨夫人变身为说书人,为我讲述常总白手起家攻城掠地的丰功伟绩。聊了一通,常总低头看表,白骨夫人剪断了话茬,谎称要赶回去开会,我们便告了辞。临了,白骨夫人又填了句:“小钰汉语言文学毕业,是个大作家,常总,你不是想写传记吗?小钰能写。”常总那双比堰塞湖还浑浊的眼里有了些波动,当即答应。还说要搞就搞个大部头,起码五十万字,搞成了,请省里的作家朋友开座谈会,帮我出名。我强按住翻白眼的冲动,努力保持腮帮子上的微笑,连连说好。

白骨夫人葫芦里卖的药,我大概也能猜出几分了。功夫在诗外,这叫打入敌人内部,和“猎物”建立家人和朋友般的情感连接,签单也就容易了。正如她说的,她不懂什么狗屁心理学,她摸爬滚打,读的是社会学,更是人心。

下午,我们去她“表姐”家顺利开了一单,白骨夫人高兴,要请我吃烤串,说各自回家休息一小时,准时赴约。我卸下行走江湖的披挂和一身劳累,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头发还没来得及吹干,就响起了白骨夫人夺命催的电话。她让我换件干净衣裳,赶紧下楼。

4

电驴子一路急蹿。

见了面,进了出租车。白骨夫人为难地说:“妹妹,烤串吃不成了,常总今天心情好,要请客。”

“没事,姐,你去,我回去吃。”

“那咋行,说好的一起吃饭,黑灯瞎火的,你忍心让我自己去加班啊?”

“吃客户的饭,这样不好吧……”

“妹妹,今天你也见了,常总是我的老朋友,能不能拿下华东区的销冠,就看这顿饭了。这单能提10W,我七,你三,你说呢?”

脑子里的电石火光滋滋作响。大晚上的,我一个小姑娘家的,怎么可能会跟你去见什么驴总、马总还是常总。我态度坚决,不去。她见我吃了秤砣铁了心,没再言语,往出租车车门靠了靠,竹节虫似的长臂交错着,闭目养神。

穿过两个红绿灯,出租车划了半个弧,停在一家环境不错的湘菜馆子门前。白骨夫人推车门,下了车,探过头,扶着车门说:“你在大厅等我,不用上去,万一我喝醉了,给你打电话,你好送我回去。这局,姐能驾驭。”

目送她爬上餐厅二楼包间,我躲进门口的茶叙隔断,撷了本地理杂志,盘腿览阅。约摸过了三十分钟,身困体乏,起身推门,踱进院子。燥热的风蒸得满天星子时明时晦,树上的蝉间歇发出一两声好似救命的短促呼喊,人造流水旁,一条鲟鱼撅着嘴正哀叹鱼生艰难,只有木芙蓉和大丽花热烈地拥抱了大地蒸腾的暑气,开得张牙舞爪。点了根烟,神伸懒腰的功夫,白骨夫人不知何时闪移在面前。

她抖动着睫毛,问:“你还……抽烟呢?”

我笑笑,答:“一时兴起。”

她盛情邀请我去跟常总见个面,我拒绝。她软磨硬泡,我见招拆招。常总腆着肚子走过来,揶揄我比南海的观音还难请,又唉声叹气地埋怨我耍大牌。实在忍不了这么大老爷们磨磨唧唧婆婆妈妈的絮叨,我答应,去餐厅坐坐。

包间很大,除了我们三个,还有三男两女,满脸的殷勤,应该是他下属。其中一个肤白貌美的女孩,正举着话筒唱歌,九十年代的情歌,《月亮代表我的心》。

心中塞满了厌烦,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只能假装自己是个透明人,虚与委蛇傻笑。主方六个人,轮流给白骨夫人敬酒,她半推半就,豪饮几杯,中途去了几趟厕所,步子摇摇晃晃,回来时,袖子上还沾着酒污,明显吐过。我拉了拉她的衣角,劝她别喝了。她努着劲,强撑着眼皮,点了点头,然后将杯底的酒填进肚中,把杯子倒扣。常总不肯罢休,点上大雪茄仰着头说:“客随主便,你看,我这还有半杯,咱们有福同享,再添点。”白骨夫人醉得眼睫毛都调到下眼睑上了,她晕乎乎摆手。常总油光满面的脸变了气象,举起自己的半杯酒说:“这杯酒,你喝了,合同我立马签。”语毕,白骨夫人两眼放光,强打精神站起来,要接酒。

我咬牙切齿问:“姐,你不要命了?”

白骨夫人瞧了我一眼,我读懂里面的意思——别多管闲事。

不能见死不救,说是迟,那时快,我英雄主义上头,掖步上前,将酒杯挟来,屏住呼吸,把漂浮着细小绿菜叶子的酒仰头灌下。常总伸出个大拇指,大喊女侠。那几个年轻男女刷啦啦鼓起了掌。

趁着我还有意识,催促着他签了合同。目的达成,我想拉着白骨夫人跑路,遍寻四周,早不见了她的身影。理性被酒精下了蛊,周遭的声音、光线、气味全都消失于迷雾,残存的一点意识反复向我低语,跑。我用尽力气,强撑着站起来,却一头拱在墙角的沙发上,完全被酒精牵引来的洪水淹没……

天地一片虚白,倒退着旋转。我被绑缚在枯树上,动弹不得。一头露着獠牙的红棕熊精呼啸着奔来,那风、那膻臭铺天盖地。喊,只能喊,大喊。兽物扑在了脚边,被我声嘶力竭的呼喊镇住了魂魄,有些犹豫。很快,那双丑陋的银棕色纽扣眼又凶狠起来,它弓身一跃,惨叫着滚落在地面上。阴风阵阵,浓雾仓皇散去,白骨夫人按落云头,持双锏,与红棕熊精战天斗地,风云变幻,杀声四起,万物藏头。

脑子彻底断片了……直到被痛感击醒,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正抱着马桶翻江倒海。白炽灯下,白骨夫人披头散发,冷着脸,给我递了杯水。

我漱完口,问:“这是哪儿?”

白骨夫人说:“没通天本事还英雄救美,逞什么能?”

5

无数个梦,蛛丝似的盘绕,连接。梦外,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我睡醒的时候,雨已经密成了鼓点。眼前的秃毛狗吐着舌头,嘘嘘地趴在我脑袋旁。我一个怒劈华山,秃毛狗惨叫着滚下床,狂奔出去。

看到客厅桌柜上照片,我才确定,这是在白骨夫人的老巢。屋子不大,家具、装饰都暮气沉沉,墙壁上有凌乱的涂鸦,门侧立着鞋柜,上面堆着小孩鞋。背阴的卧室里传出隐隐的呻吟声,莫不是秃毛狗成精了?我拽过扫把,骋着胆,蹑手蹑脚走进去。

老旧的医疗床上卧着一个骷髅模样的老头,他眼嘴歪斜,梗着脖子看我,喉咙里哼哼唧唧几乎被窗外的雨声掩盖。下意识的,我走上前去,将他扶起,又急忙松了手。他赤身裸体,身上只覆蓝色的棉单。我背过身去,羞赧不已,而他的咳喘一声声扎进我的心脏。定了少许,我又将他扶起,给他捶背,直到痰液努出嘴角。找卫生纸的时候,一股怪味汹涌进鼻腔,心中不由暗骂,天杀的!

在我将老头的排泄物和床单收拾妥当、冲进卫生间、猛冲双手、大口呼吸时,白骨夫人回来了。她非但没有丝毫感激,还对我冷嘲热讽,说我看着瘦弱,喝醉了沉的像头猪。我这才想起昨夜发生的事,质问她,是不是早有预谋。她倒打一耙,反说是我让她出丑,坏了大事。我走出去,拿起手机,说要报警。白骨夫人翻了个白眼,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拨弄出一个视频让我看。视频里,常总仰在沙发上,鼻子流着血,我靠在墙根,地上有呕吐物,白骨夫人顶着熊猫眼跟警察赔不是。

“我还真以为你不会喝酒,没想到还是个醉仙,喝那点就耍上醉拳了,要不是姓常的害怕惹麻烦,你现在得在看守所。”

“Shit!”

“别以为我听不懂什么意思,我也看美剧。妹妹,别得意洋洋的,总觉得自己占理。”

这件事和她绝对脱不了干系,一直以为她把客户当猎物,没想到,她为了猎物把我当做诱饵。我们唇枪舌剑,吵了很久,该说的和不该说的都说了。然后不欢而散。

我去了趟警局,找警察了解了情况,大脑断片儿的记忆是他们帮我找回来的。总之,我没吃亏。回到家,翻找出合同,差点被气笑,这老精怪果然是千年的狐狸,纸面上“常来往”三个字正挤眉弄眼,发着怪笑。

经此事,我和白骨夫人的关系迅速恶化。她在背后诋毁我,说我是高学历的低能儿,是苍蝇包网儿,好大的面皮。幸亏我在公司的人缘不错,大家将她的这些怪声腔转述给我时,常常感慨着、叹息着、同情着。

我们还是坐对面,她依旧来无影去无踪,忙得不亦乐乎,而我重回了业绩焦虑的日常。

银角大王大概也听说了此事,又将我请进了银阁,让我讲讲细节。我的嘴比锈实住的拉链还严实。他风轻云淡的和我讲了些无关痛痒的大道理,我故意扣了抠鼻子,往另一只手上蹭了蹭。银角大王脸上写着难以置信,匆匆找理由,结束了这场对话。

月底最后一天下班的点儿,业绩报表准时出现在微信群里。

同事花花凑过来跟我比大拇指,笑着说:“小钰,牛哇,跟着白骨精不到半月,翻出大浪来了。”

我说:“闭嘴吧,没进魔窟你就偷着乐吧,叨逼叨的,有完没完?”

花花举手做投降状,说:“姐姐呀,你到底看没看报表啊?”

下楼等电梯时,我划拉开手机,点开报表从上往下翻,第一是白骨夫人,第二是冷云月,我这个千年垫底老三竟然排第三上了。前因后果以DNA的螺旋状结构迅速聚拢,排列。没错,只有一种可能,在我们闹翻脸的这周,白骨夫人应该把养老院的老太太和常总都拿下,并将分业绩的承诺兑现了。

6

总公司发布的《关于人事任免的通知》掀起了滔天巨浪。

银角大王平调到了偏远市的分公司任经理,白骨夫人因为成为华东地区的销冠,一步登天,从业务员荣升成分公司的经理。冷云月,被免了主管的职务,成了普通销售。

公司众多的敌人中,冷云月是白骨夫人的宿敌。她们同一年进公司,都是事业型的拼命三娘,两人曾为了业务大打出手,后来,冷云月抱了银角大王的大腿,成了主管,处处挤兑白骨夫人。白骨夫人何许妖也?那时,公司的人看准了风向,唯银角大王和冷云月马首是瞻,白骨夫人?算个屁。若像我一样,常年垫底,还能兜住大家都如此平庸的颜面,偏偏她,不愿意同流合庸,月月销冠,月月遭受大家的白眼和冷暴力。如今,千年的妖精修成了仙,公司上下,人心惶惶,也包括刚和她顶翻了的我。

甫一上任,众人便想好了对策,接二连三钻进给白骨夫人新收拾出来的办公室,送礼的送礼,投诚的投诚。只有我,瑟缩在格子段,时刻准备着收拾行李滚蛋。冷云月不请自来,晃一杯咖啡,冷言冷语说:“看这群人,刚被占了山头,就摇头摆尾,争当急先锋。人心呐,经不起半点儿试探。”

我心想,都是一丘之貉,别嚎了,老娘心里烦得很。

跟大家想的不太一样。白骨夫人上任的首月,没烧三把火,没开大会,一切风平浪静。好事者三三两两挤在一起,为等瓜吃急得抓耳挠腮。我没被谈话,也没被开除,依旧尽心竭力地奔波在不是找客户就是见客户的路上。月底,我靠自己的努力,勉强摘掉了千年垫底老三的帽子,真是值得庆贺的一件大事呢!要说,这还得感谢白骨夫人,两周多的跟班锻炼,潜移默化影响了我对保险销售的认知——市场份额是固定的,对手那么多,客户为什么选择你呢,因为关系,一种冒着被拒绝和被侮辱的风险舍掉自尊和脸面日经月累维持起来的关系。

“小钰,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

再次听到白骨夫人的夸赞,是月末。她给我发了微信,让我去办公室找她,我做了半天心理建设,默念了几遍“要有被讨厌的勇气,大不了老娘不干了”才敲门进去。白骨夫人占了银角大王的银阁,将它变幻成了瑶池仙宫,那些大鹏展翅的玻璃摆件变成了鹦鹉、金鱼和一盆盆仙客来。

见面,她将手中的文件撂在桌上,点头示意我做下。

“这是月底的财务报表,你核对完,明天报上去。”

“这个……之前都是冷老师负责,我……”

“现在分公司没有主管,小钰,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先干着这活。”语气中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好。”

回到工位,心中打鼓,这老精怪又整什么幺蛾子,把主管的活派给我,是想提携我做守山大王吗?瞅着冷云月在茶叙间摸鱼的空挡,我主动搭讪,请教她报表的业务知识。她脸上浮现的一丝惊讶很快消散,上下打量我一番,笑语盈盈说了几条注意事项,其实,都是些正确而无用的废话,诸如,要认真,格式不能错乱,最好提前发,越快越好。

靠人不如靠己。我从邮箱里扒拉出之前的报表,了解了相关模式,将账单和报表仔细核对。赶在下班的点,交了差。

白骨夫人指着几处改动,问我为什么改了。我如实作答,说报表上的账目和实际对不起来,虚高。

白骨夫人苦笑着问:“你不知道这个月的账是我做的吗?”

“我还以为……以为经理填错了。”

她轻蔑地哼了一声,问:“做我的助理,有兴趣吗?”

“啊?我……您……为什么选我啊?”

她沉默少许,小声嘟囔:“对于下级,诚实,是最重要的品质。我不需要你能力有多强,但对我,要绝对诚实,绝对忠心。”

回家的路上,我非常伤心。这群老精怪的道行太深,每一步棋,都是老谋深算的算计和试探,和他们相比,我简直是只被圈养长大刚出笼的小白兔,不,是个弱智。经理助理,月薪一万,对于稳定拿基本工资的我,极具诱惑力。跟着白骨夫人,确实能快速上道,学到些职场硬招,可她气场太过强大,压迫感十足,让人浑身不舒服。

心里的博弈还没分出胜负,白骨夫人又打来语音,问我的决定。停好电驴子,一咬牙,一跺脚。

“干!”

7

秋天仅剩的一点酷热仍恋恋不舍地苟延残喘着,我站在树荫下,豆大的汗珠子连内衣都浸透了。

看一眼手机,五点四十分,放学的学生散雀般飞走出来。孩子堆里,一眼看到了妖崽子。冲他挥挥手,他竟然冲我做鬼脸。白骨夫人的助理不好当,工作上为她卖命,还得给她处理生活上的鸡零狗碎。打工人,难呢。

用电驴子将妖崽子驮回家,刚要溜,他拉住我的电动车问:“我妈呢?”

“你当亲儿子的都不知道你妈的踪迹,我哪知道?”

“你肯定知道。”

“我怎么就肯定知道?”

“你是她的狗腿子。”

“小子,信不信我大嘴巴抽你!”

妖崽子见我扬起巴掌,缩着脖子,蹿进了楼道。我摇摇头,不禁感慨,可怜这孩子,这么个年纪,该是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追在屁股后年喂糖,而他,有个这样的妈,这样的家。三个月前喝醉的那天,我就从撕了半边的结婚照、堆在厨房里的来不及洗的锅碗瓢盆和躺在床上的老头,窥探到了白骨夫人不为人知的艰难。但仅止步于了解了这个层面,成年人的生活,谁不是一地鸡毛?只要人家没揪着你,掏心掏肺痛哭流涕地跟你分享,就没必要过多介入。

但需要我紧急灭火的事件很快到来。

去总公司开完会的高铁上,花花打来电话,问我在哪个山头浪,白虎山发生大事了,超级无敌大瓜,赶紧看邮件和微信。挂了电话,我急忙打开邮件,看到一封标题为“白骨精大战小鲜肉”的群发未读邮件,正文里贴着几张照片,一个帅气的年轻男子搂着白骨夫人,牵手逛街,健身房健身,最令人咋舌的是最后一张,两人牵着手,从一个主题无法言说的主题宾馆走出来,照片上,白骨夫人留着大波浪,穿着米黄色的丝质连衣裙,脸上荡着春风。分公司群里一片寂静,同事们私拉的小群里讨论地热火朝天。总公司微信群里,天南海北的分公司经理和主管也在供火,有好事者发了一堆老年人最爱使用的喜结连理的俗气表情包。

思索少许,我给白骨夫人打去电话,没人接。这是人家的私生活,按理说我无权干涉,可我是她的助理,有责任给紧急灭火。我该干什么呢?如果是白骨夫人她会怎么做呢?

冷静,冷静。第一步,解散分公司微信群,防止火势蔓延;第二步,主动向上级汇报真实情况,对!就说是被别有用心的人跟拍,故意毁坏声誉,可?对!门前的照片是PS的!子虚乌有;第三步,报警,根据邮箱IP,找出始作俑者,以侵犯隐私起诉,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第四步,发布声明,澄清事实;第五步,开闭门会议,统一思想,增进团结,建立机制,防止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

排兵布阵完毕,心生感慨,我颜小钰真他娘的是个人才啊!当个小助理真是大炮打蚊子,大材小用哩。

正要从第一步做起,却发现白骨夫人在公司大群里现身了。她发了一段监控视频。视频里,白骨夫人进了那个主题宾馆大堂,打电话,很快,男子从电梯里下来,两人在大堂握手,白骨夫人比划半天,拿出合同,男人签了,两人走了出去。她还发了句:“感谢同事的暖心记录,为工作,夙夜尽心,仅此而已。”对于这段疑窦丛生的视频,我看了三遍,两人的衣着一模一样,关键是监控视频上刷啦啦走着日期呢,不会是假的。过了一会,群里没了动静,白骨夫人按照同样的操作又在分公司群里复制了一份,最后还艾特了一个人,冷云月。

白骨夫人从小妖成为为独霸一方的千年精怪,应该历过很多劫。《西游记》中,如来佛祖向孙悟空说,玉帝自幼修持,共修炼了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十二万九千六百年,才最终修成无极大道。作为下界呼风唤雨的千年精怪,自然免不了受些劫难。两个月前,白骨夫人就琢磨着开始历劫,她跟我商量过这事:“银角大王挪山头时,完全可以将心腹冷云月带走,可她为啥要留在这里?”女人心,海底针,同样作为女人,白骨夫人洞若观火,早就盘算起了冷云月的盘算。我当时的回应是,她可能在白虎山待习惯了,不想去陌生的地界。白骨夫人骂我白痴。我的建议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就当她是空气,要是找茬,就反击。白骨夫人眯着眼,撑着脑袋思索须臾,盯着我说:“起风前,就应该扎好帐篷。”当时,心里的白眼翻上天,这是什么迷惑发言。我也不再去追问,毕竟,这是她自己的劫。现在想来,她早就观察着风向,扎好了帐篷。那年轻帅气的男子、那照片、那视频,哪些是吹来的风,哪些是她扎在地面的绳索,她和冷云月两人心知肚明。假道伐虢、以逸待劳、声东击西、上屋抽梯、树上开花,到底使用的哪一计,却只有她自己清楚。但我猜,初中毕业的她,应该没看过《三十六计》,她用的都是社会学知识。

白骨夫人亲自跑了一趟总公司,回来后,春风满面。总公司那边,应该是摆平了。而身上的污水,怎么可能那么轻易洗净,特别是一个本身挂满闲言碎语的人。反正,她不在乎。冷云月很快调走了,没有意外,去了银角大王那边。

日子一晃,跳到了冬天。白骨夫人站稳了山头,开始推行改革,先给了甜头,弹性坐班制,又挥了个棒头,全员挂图作战末位淘汰制。她做了经理,依旧带头跑业务,我也不例外。

大雪纷飞的一个傍晚,我见完客户,在公交站牌等公交车,远远看见白骨夫人和一个年轻的男子从出租车里钻出来,白骨夫人挽着男子的胳膊,男子帮她提着挎包。把围脖在脸上缠了两道,疾走上去,看清了男人的脸,是此前被冷云月爆出来的那个。

隔天,我去给她汇报《暖情冬至优惠活动的方案》,她低着头,不动声色地说:“小钰,替我保密。”

我假装疑惑。

她主动挑明:“前天,我看见你了,惊雷广场公交车站,红围巾。”

我急忙问:“你也在?”

说完,万分后悔,她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不能再装聋作哑。她站起来,环抱着手,望着窗外纷扬着的雪,怔了好一会儿,低声说:“我和小宇也不可能走到一起。我确实挺喜欢他的。你有男朋友了吗?”

我傻站着,不知如何作答。她转过身重又坐下,叹了一口气,将刚才那份少有的像雪一样的温柔强行吹散,冲我笑笑,说:“来,说说方案吧。”

介绍完,她埋头翻看方案中的细节。

我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初见的陌生人,她蜿蜒着五颜六色的江波的狭长眉眼中,还浮动着太多需要我去探究的秘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