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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荣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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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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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轶事(第二十六回)连载

 

第二十六回    槐花初成横遭屠戮

 小麦未熟竟图收缴

 

勤工俭学未勤俭,空费滴滴血汗。

指望儿女成龙凤,

代儿勤工,替女俭学,儿女不知惭。

 

改善生活得须钱,假借勤俭了期盼。

教鞭点指勤俭字,

一颗童心,几句良言,心照不互宣。

 

——青玉案·勤工俭学

 

且说石华君等人正在盘算着赌钱,却听见有人大喝,并且紧接着响起急剧的敲门声,石华君慌忙示意把赌资收起来便站起身去开门。于是,门开处,一团烟雾滚滚随着灯光扑出门外,真如火云洞红孩儿出战,又似翠云山牛魔王复仇。门外的敲门人没有进来却听他叫道:“我的妈呀,这么大的烟子!失火了吗?”

这次石华君听清了是权为征的声音,他们俩都是来自谷城,地域的关系使他们亲近了许多。石华君道:“是你个死娃子,老子还以为是‘老板’来了。”

“你真是个十恶不赦的赌鬼!这么好的寝室算是叫你给糟蹋了。”权为征道。后面跟着的余天清早退后走出老远,口中骂着进不去人。

石华君自知理亏,尤其是在这刚刚与大伙聚在一处的第一天,他解释着因守寝室无聊才喊来几位牌友打牌的。权为征一看那几位赌鬼,都认识,并且也跟自己赌过多次但很少讨到便宜的。权为征虽也赌牌,但他不常打,他觉得隔三差五地去赌一把,火气好,且火气旺时见好就收,连续走麦城时则规避一下养精蓄锐,这也是他的一个原则:莫贪!石华君却不同,自从用画板支起了赌桌那日,一年多来,他如醉如痴,画板再也没有起到它生命应有的作用。当下,石华君感叹时间飞逝,没打上几盘就已经下自习了,又赶快回到赌桌边继续起牌,只是答应权为征不再吸烟。待到烟雾渐渐散去,权为征、余天清进来坐在旁边观看,所谓“吃喝不论,來赌过硬”,“看牌不言是侠士,观棋不语真君子”,这直接关系到金钱的事,二人只是但看无语。这样坐了一个多小时,寝室的人陆续都回来了,在众人的怨言中石华君只好撤下了赌桌。

黄伟和何方是最晚回来的。二人与柳林静、“袁涂鸦”一起又商量了一些文学社的事情。黄伟说下午碰见彭校长,彭校长热情地询问文学社的筹备情况,并作了一些鼓励和建议。当时黄伟要请彭校长为《槐花》杂志作封面题字,彭校长当即就答应了。另外,黄伟对文学社工作人员做了大致安排:主编黄伟,副主编柳林静,审稿两人,一个是何方,另一个是尚空,校对两名待定,插图“袁涂鸦”,顾问彭校长、甄诚科长。这些只待下一次会议宣布通过,当前主要的任务却是收起经费购买纸张等用品,同时要收集稿件。

槐花文学社虽然刚刚开始筹建的第一步,但因全校所有的班级里都有参加的成员,所以很是风动,黄伟与何方更是喜悦涌上脸膛。这一天,二人刚踏进寝室门口,权为征便迎面笑道:“呵呵,两位搞文艺复兴的大师回来了。”

郑海林躺在床上问道:“黄社长,我能不能加入你们的团体?”

黄伟知道这郑海林是信口说笑的便随口答道:“可以。”权为征接道:“郑海林,你也想参加?你浑身上下哪个地方有一点儿文艺的细胞?”

郑海林道:“我有胳膊有腿有力气,当不要工钱的长工还不行?”

“我看你是有力也无处使,”余天清道,“以史为鉴,你手续还没办好,又要被解散了。”

何方听了随口向余天清骂道:“放屁!”

权为征故作惊讶道:“乔子,你这可是有点儿辱没斯文呀!”

黄伟没有言语,他拿起毛巾、牙具、脸盆等喊上何方到校内洗刷去了。

次日上午,黄伟便收起了文学社的经费,一人五元,总起来也不少有四百多块!黄伟响了想,觉得自己一人管理现金和会计、出纳有些不好,便又从别的班上叫了一位自己信得过的文友一起上街购买纸张用品,发票自留,然后又出具了一份单据给对方,做到账目清楚明了,当然,在商店里黄伟没忘记用公款附带一包香烟,美其名曰:交际烟。

晚饭后,当黄伟点上一根香烟和柳林静并肩走在铁道上时,黄伟只觉可以松一口气了,短短的四五天时间,自己虽然绞尽脑汁忙忙碌碌几多辛苦几多愁,但取得的成绩却是骄人的,现在他甚至有些不敢想象。然而,在黄伟的内心深处,他深知这一切并非是何方的那首《钗头凤》所激励的,而是多日来心情压抑的结果,因为压抑到了极点总是要宣泄的吧。黄伟踌躇满志:这一次一定要做出个样来让众人看看。

夕阳依然很艳丽,两人的身影被拉得老长。柳林静的确是一个苗条爱动的姑娘,她两脚踩在枕木上的时候,时而会踢起一块石子,石子飞出老远“哗啦啦”的直响,那声音正如她此刻心中的激越:做文学社的副主编,她没敢想过。昨天晚上她向黄伟说:“我,我怕不行吧?”黄伟说:“没事儿,还有我呢。再说你很有些文学功底的。”柳林静便没有推辞,她对黄伟深信不疑,她在想,做副主编,这是黄伟对她的一种偏爱。

“现在我在考虑刻板的问题,”黄伟道,“这得找两个到三个字写得特别好的人,并且字体要得几种,比如说行书、宋体、楷书,这是刻板的主要字体,另外像美术字、草书、篆刻等,从美感方面也是不可或缺的,不过,现在我的心里还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我们班上倒又一位,叫罗世同,能写各种字体,并且还写得很好,还会雕刻印章,但这人脾气不好琢磨,有点儿请不动。

“我们班上的曾玉林,人称‘歪才’,他也能写好多种字体,并且也得很好,我明天给他说一下,应该可以的。”柳林静说。

“好,另外几个我再到别的班上问一下。”黄伟道,“还有一个,就是杂志的内容方面,你觉得应该开设哪些栏目?”

柳林静沉吟一会儿道:“这就应该从办刊物的宗旨上想,‘忆苦思甜’,我觉得我们学校现在的同学们都特别注重衣食住行这方面的,其结果是赶时髦,浪费大,荒废了学业,我想应该开个‘衣食住行’的这个栏目,对这方面作些评议,批评,提醒,劝导什么的。”

“嗯,这个想法好。”黄伟赞道,“我想再开个‘毕业论谈’的栏目,专门写毕业生的文章,再有像‘时事评议’‘校友采风’这些,‘文学天地’可以单独作一个栏目,也可以把这些短小的如诗歌、小小说散刻在各页上。”

“嗯——说到诗歌——”柳林静迟疑道,“我昨天晚上临睡前写了一首小诗,我背一遍你听听——”

“好,我听着。”黄伟又点上一支烟,只听柳林静背诵道:

“如果春风无情,

花儿不会嫣然。

如果月亮无心,

星星不会追恋。

如果山岚总是无语,

鸟儿将凄凄无依。

如果大地不懂心声,

雨滴就会随风飘逝。

啊,如果啊如果,

我的期待执着。

黄伟听了却是一阵沉默,柳林静沉静了许久见无回声便追问道:“你听懂了吗?说说你的评价。”

此时,黄伟蓦然感到柳林静也是一个有心计的女孩,他理解她的那一片心情,但不敢接受,在他的心头总抹不去枣阳小妹史松惠的身影,并且自己内心深处还有一个无法对任何人言说的情思:他暗恋八九○七班的一个文思如花如泉如三月春风的姑娘,可是这姑娘名花有主,以至于他常念叨:爱我者我不爱,不爱我者我爱!那次何方追问几次,他也没有说的。他知道,这段情只有深埋心底了。因为这个八九○七班是高中毕业的学生来这里读书的,只读两年,虽然比八八届晚来一年,却是要早一年离校,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次办文学社,黄伟本想让姑娘做副主编的,但想想她的时间太短了也就作罢。然而,这些心思能向柳林静说吗——绝对不可以的!黄伟又不能伤了柳林静的心,对于这首小诗,该怎样说呢?

“这是爱情诗吧?”黄伟看着无限延伸的铁轨似自语地说,“语言上很平常,意境还不错。”

“是吗?”柳林静心头得意,脚尖刁起一颗石子甩出老远,但仍流露出一缕羞涩——十七岁的少女竟是这样的多情!

“这样的爱情诗我不大欣赏,并且,我们将来在刊物上也要避免这类小诗,因为毕竟是在学校。”

“哼,假道学!”柳林静听了黄伟的话心中难过,同时又有些气恼,只得用脚又猛踢起一块石子,不料这块石子太大,反倒把她的脚撞得生痛,她“哎吆”一声就蹲了下去。黄伟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关切地问:“伤着了没有?”柳林静没搭话,她坐在铁轨上用手揉着脚趾,嘴里轻嘘着。此时,夕阳正红,许久,柳林静起身便往回走,走了几步又站住向黄伟道:“黄伟,我想把我的名字去掉一个‘林’字。”

“柳林静,这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呀,何必要删一个字?”黄伟诧异道。

柳林静道:“因为我觉得一棵柳树就难以平静,而一片柳林又怎么能平静呢?”

黄伟惶惑,一时竟然无言以对。其实,他的心又何尝平静过了呢?那爱情诗他并不是不欣赏,自己正处在做梦的年龄,日记本里写了多少心动的诗句,他是记不清的,多少个月夜,他是凭笔遥寄的。

正是:爱河本多情,何以求静心?

围墙外的小麦经历了枯冬的严寒,芳春的滋润,在蓬勃的仲夏,它成熟了,一株株麦穗如姑娘扎起的辫子,麦芒像是三军将士扛起的钢枪,令那贪嘴的麻雀焦急地盘旋却不敢落下。成熟的景象却是大片大片的苍白,宛如老人的花发白须,微风吹过每一根都颤巍巍的,再加上连日的暴晴,阳光似火烤一般,遍地的小麦焦炸欲燃。

《槐花》杂志终于出世了。她凝聚了多少人的心血与汗水,那每一个字,每一幅插图都是由手中的笔细细勾勒而出的,封面上的“槐花”二字是由彭校长亲笔题的,字体修长,笔画细腻,显得瘦骨嶙峋,正如彭校长其人一样,虽瘦却有一股力度。连日来,黄伟可谓操碎了心,从选稿,定稿,版面安排,印刷,发行等等,每一步他都要亲临查看。当每一本《槐花》分发在每一个班级的时候,大家看到黄伟的确瘦了一圈,眼镜架在鼻梁上时不时地总想往下溜。然而,成功的喜悦淹没了一切的劳苦与烦恼,看着《槐花》在许多人手中传来传去,听着众多的嘴巴谈来谈去,正是:一杯甘甜,万家评说。笑!笑!笑!

世界是复杂的,当幸福降临的时候,不幸也总是在偷窥。正当槐花文学社所有的成员都在分享成功的喜悦时,一道禁令下来,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党委张书记宣判了槐花文学社的死刑。

原来,目前社会上黄色书刊,以及非法出版的书刊杂志特别多,公安局成立了扫黄办,扫黄办的首要任务就是要清查各个机关单位厂矿等自行出版的刊物,没有正式刊号的书籍一律没收并禁止再出版。那么,《槐花》就无法躲过这当头一棒,张书记总是用他一贯的主张作出批判:我们工业学校是搞技术的,不是搞文艺的。

黄伟找到彭校长说:学校也是社会的一份子,当年毛主席对社会的发展作了“双百方针”的论断决策,这在我们学校为什么就实行不了?我们可以去找有关部门批一个刊号,并且在刊物上加一个专业技术论坛的栏目,再退一万步说,这刊物只是在我们学校内部发行,又没有流落到社会上去。彭校长只是摇摇头又摆摆手便独自走了,他不好讲,他从年轻一路走到现在,经历了多少运动,而这些年轻人是不知道,不了解,不理解这运动的意义的。黄伟无奈地向教室走去,途中正遇着甄诚,甄诚晃着脑袋笑着劝道:“算啦算啦,国家法令规定,谁也抗拒不了的,还是要务自己的正业好好学习吧。”黄伟很是沮丧,他心里清楚:像彭校长那样有阅历的人都对他摇头摆手,他还能怎么样呢?只是,这次得打击实在太大了,黄伟完全丧失了再办文学社的信心,谁也无法排解他心中的烦恼——何方?柳林静?黄伟不愿再与他们多谈,仿佛一提到文学二字他就有要中毒的感觉,所以,他每天默守着校园生活的三部曲:寝室、教室与食堂。别人的嘲笑不算什么,《槐花》的夭折真是痛心疾首呀,黄伟这样想:岁月不饶人,人生能有多少这样的机会、精力和青春年华呢?他在日记本上用了一整页的版面仅仅苦涩地记下一句话:《槐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小麦的成熟,使校园内多了许多话题和骚动。学校内百分之八十来自农村的学生大多都是很有孝心的,五黄六月无老小,农村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呀。想着年迈的父母亲在烈日的暴晒下挥汗如雨,这些学生就坐不住了,哪怕是回去割一把麦子或是拉一车麦子也算出了分力气呀。年年这样,学校早已警惕了,红头文件三令五申不准请假回去割麦,否则学校将不成为学校了,因为正常上课却没有学生。然而,仍有不少学生要非回不可,整日里软缠硬磨,那班主任最为头痛,甚至也想请假来逃避这些学生。

这日中午刚吃罢午饭,甄诚正坐在学生科里,宋铁成、秦明二人进来说是要请假回去割麦,甄诚不同意,二人只是不依苦苦相求。正说着,张国强和李仕文也进来请假,话还没说上几句,“袁涂鸦”只身进来,随后又有黄伟、何方、石华君、罗世同、郑海林等等陆续进来请假,十多人挤满了屋子。甄诚似乎找到了推辞的理由而哈哈一笑道:“这怎么行?这么多人都来请假回去割麦,让谁回不让谁回?你们都走了,这学校还像个学校吗?”

“甄老师,我们家里特别困难……”宋铁成刚说话甄诚便打断道:“我知道。可是,学校反复强调不准请假回去割麦。再说了,一次请假只能一个班同时准四个,还有就是四天以上的假还要报学校批。”

“甄老师,我不回去真的不行,我家里就只有老爹和老娘,他们都六十多岁了。”张国强说,但甄诚没有言语,何方道:“甄老师,我不是来请假回去割麦的,我是不舒服,您看,这有校医开的证明。”

“你那是假家伙。”甄诚一摆手并不接,又道,“好好的,有啥病?别捣乱!”

“甄老师,我是一定要回的。”石华君泪眼婆娑地说,“我家里只有两个老的,哥哥都分家了,老爹还不能下地……”

“甄老师,您就让我回去吧——”张国强已哭出了声,“我母亲瘫痪在床上,老爹六十多岁,没人能做重体力活,平常星期天的我都还要回去给棉花打药。甄老师,这就要到嘴的东西,我,我能不回去收割吗?再说,现在不回去,秋下就来不了了!甄老师,您就给我两天时间好吗?”

张国强不断的抹着眼泪,此时,众人都不再恳求,只听有不同音调的抽泣让人听了心酸。何方没有哭,但他同样感到鼻梁很酸,看着铁石心肠的甄诚,以及哭泣的同学,他几欲撕了请假条,或是把请假条给他们任意一个,然后说声“不是有四个名额吗?你们走吧,我不争了!”但是,脑子里马上又涌现出家里麦地倒伏的大片大片的熟透的麦穗。

这样悲伤,恳切的场面令甄诚也感动了,他在想:有这样孝心的学生,自己难道不感到高兴吗?于是,甄诚道:“你们的心情我理解,你们有的已经找我好几次了,但是,我也有我的难处呀!这样吧,让我再考虑考虑,下午再答复你们,行不行?”

众人抹着眼泪出了学生科,何方对甄诚的话没抱多大希望,甚至有一些莫名的恨,他找到靳一叶把请假条塞给靳一叶就离校了。

 

在农村,夏收季节是全体总动员,上至政府机关,下至各事业单位都要投入到夏收的工作中去。走入田野,南风卷起的麦浪荡漾着叫天子与小麻雀,叽叽啾啾的,看那一片成熟的金黄便会感触到一股股奋人的力量:板车不卸轮,镰刀亮闪闪,村民时不时地到麦地田埂边逛上几圈,头顶烈日,嘴里讲比着这家或那家的小麦长得好熟得透,脸上掩饰不住丰收的在望的喜悦。麦熟一晌,这是每一个庄稼人都深谙的道理,而盛夏这娃娃脸似的天空却又令人都琢磨不透,中午烈日炎炎,傍晚骤雨如注,甚至你家地里遮雨,我家田边防晒,都是很正常的现象,所以,这个季节又是让人们提心吊胆的季节。

农村的学校在夏收时都要放假的,一般都是十到半月的假期,因为农村学校里的民办老师有几个家里没有二亩地呢?况且,五黄六月无大小,对于学生也算作一次磨炼,哪怕是小学一年级,乃至学前班的,而毕业班的学生是不放假的,因为要抢抓寸阴争取升学率。但是,不论放假与不放假的,在麦假期间每个学生都有一个共同的任务:勤工俭学。

什么是勤工俭学?老师向学生下的定义是:放假了,在家没事就去捡麦子,开学后把碾出的麦子都交到学校来。学生不论是否能写得到“勤工俭学”这四个字,也无须去理解它的含义,只是记住了这是学校规定,开学时带来麦子,一年级每人十斤,二三年级每人十五斤,四五年级每人二十斤——这是佘坡小学的规定。为此,佘坡小学的老师还发生了一场不愉快的争执。

“我们学校每次收啥东西都比别处少些。”在方校长宣布了各班学生所交小麦的斤数后王勤说,旁边的“小不点”秦丽应道:“可不是,人家赵庄小学,王岗小学每个班每人都比我们这儿多收五斤。”

李爱林道:“听说,乡中心小学是:一年级十斤,二年级二十斤,三四年级三十斤,五六年级四十斤,并且,乡中心小学的学生比我们这儿收的两个还要多,你们算算,他们要收多少麦子!”

“别光比人家,要根据实际情况来定。我们赚(佘)坡穷,收这些麦子还不晓得大队里又要提啥意见。”方校长说。毕竟他老于世道,对于收麦子的数量他是左右掂量过的,即便你大队里提意见我也有的是理由:这是勤工俭学,上面有红头文件,哪所学校不执行呢?再说,我们这儿的所收的数量还是全乡最低的,虽然教学质量也一般。

赵芳媚道:“我看你们这些黄毛丫头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农村人收点儿粮食容易吗——要凭这粮食交地亩款,要支付一家人的生活,要打发礼尚往来,要供应小孩子上学等等,将来你们当家的时候你们就知道这个滋味了。”

“就是。”何为望着那些女同事笑道,“再说,说是让学生回去捡麦子,有几个学生是自己去捡来的?还不是从家里拿现成的带来。”

“啥叫勤工俭学?就是变相地向学生、向家长、向家庭进行摊派、勒索、剥削。”一直未发言的孙明总结道。

“这咋能说是剥削呢?”方校长皱起眉头,这是每当他听到孙明的话音时形成的一种习惯,方校长又道,“这是国家下的文件,是教育学生的一种方法。”

“给大家举个例子,前天的《中国青年报》谁看过了?”孙明环视同事一圈又道,“上面刊登了一则评论,说是济宁一所学校去年十二月份搞的勤工俭学,倡议书上写着让每个学生交十个心酒专用酒瓶,十个心酒特曲专用盒子,说是什么为教育学生爱学生爱老师爱劳动爱社会,特别和这个酒厂联合举办的勤工俭学献爱心活动,还说啥开展这项活动有助于学生接触社会,开阔视野,经受锻炼,增长知识,培养学生自立,自强,勤俭,奉献的意识,最后又来个请注意:酒瓶必须洗刷干净,完好无损,酒盒子不脏不烂,完整不缺——这是啥目的?这里面一定有啥不可告人的秘密。你们想,一个学校,特别是城市里的学校少说也有四五百人吧,这样就得好几千瓶心酒,到街上捡绝对是又脏又烂,再说城市的人哪个不把自家的‘小皇帝’稀奇得宝贝似的,还会让自己的孩子去街上翻垃圾桶?所以,心酒在济宁一时间是洛阳纸贵,许多家庭买了酒来不及喝都无处装。”

“他们应该请‘小不点’去装。”赵芳媚笑道。

“格格,我才不干!”小秦丽道,“这是典型的给酒厂搞促销,坑害老百姓的,我不能助纣为虐。”

“就是。”孙明望着小秦丽,觉得小秦丽的思想和自己差不多。自从从武当山那缥缈的仙雾中回来,孙明对小秦丽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好感,时常反问自己是怎么啦,却又依稀见到青铃向自己走来,他的确需要一个能与自己产生共鸣的知音,小秦丽可以吗?孙明对小秦丽产生了情不自禁地留意。此刻,他又激昂地道,“这是啥勤工俭学献爱心活动?献爱,献爱——献财,献财!这不是剥削勒索家长是啥?这样能教育出啥样的学生?我们这儿收麦子,本质上跟济宁的行为有啥不同?——只是东西不一样,价值不一样,但都是收家长的血!”

“不收血你吃啥?”方春兰反问道,“凭啥一年大家每人只带几十斤粮食就行?学校招待费从哪儿来?逢年过节还想多分点儿东西,这钱又从哪儿来?”

“呵呵,你这真是比王熙凤还精明三分!”孙明冷笑道,“招待费是不少,逢年过节倒给了些啥?”

“唉,我们这里搞一次勤工俭学算个啥?人家中心小学春上还开展了一次:每个学生交十个酒瓶。不过,不像济宁的那样,中心小学不论是哪个牌子的酒瓶。”何为道,他想转移话题,因为他预感到再这样说下去一定会又争执起来,本来是平淡的闲谈,没想到又会这样,但不管怎样,他总是要站在方家一边的。

人们常常就是这样:闲聊的时候,一个个都极富正义感,而到了需要坚持正义的时候,往往是只剩了利己的观点。

孙明听了何为的和面话却是不屑一顾:“哼,这样的勤工俭学你们干,我们班谁想收谁去收,反正我不收。你们想,当年我们受了剥削,现在我们再去剥削下一代,就像百年媳妇熬成婆,难道要一代代传承下去吗?但是,我相信,总有一天这个所谓的勤工俭学会被取消的。”

孙明说着便抬脚走了。方校长气得直瞪眼,道:“真是自以为是,离了你孙明地球就不转了,赚(佘)坡小学就要关门了?秦丽,到时候你招呼一下。”

“其实,勤工俭学的初衷是好的,”赵英明打圆场道,“民国时期像周恩来,孙中山,朱德等等,许多在外国留学的不就是靠这求学的。现在许多留学生不还是这样,就是现在的大学生一边求学,一边做家教等等不都是这个意思。上面要求开展勤工俭学的活动,本意是对学生是有益的,只是到了下边,一则学校组织不好,二则现在的家长都稀罕孩子不肯让孩子干劳力活。这就像中央的许多政策方针,出发点是好的,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再好的政策到了地方上不能按本意实施,也就起不到它应有的作用,使一些人产生了偏激偏见的思想,这是很正常的。社会风气形成了这样,所以,勤工俭学倒像是一个幌子,说白了,也是学校收入的一个手段。但是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现在物价上涨,到处生活水平逐步提高,但我们教师待遇提高幅度不大,并且还不能按时拿到,就这么点儿呆工资,难啊!”

“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头脑爱发热,总觉得自己好了不起,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起,你就抗得过政府,抗得过法律政策吗?”方校长仍然愠怒地说,“只要是上面有规定的,只要符合政策法规的,当咋办就咋办。”

麦假过后的第一天,佘坡小学里里外外一片沸腾,只见老师前后走动,学生左右奔跑,大包小包的蛇皮袋都是装的麦子,有手提有肩扛有用车子驮的,高年级的学生有的自己带来,而低年级的学生都是家长送来的。黄灿灿的麦粒进入学校,嬉笑怨骂的声音同时也进入了耳朵。小孩子不知道粒粒皆辛苦的味道,有的还在比较看谁的干净饱满,大人忙得打麦插秧不亦乐乎,还要抽空提着孩子的“勤工俭学”的成绩送到学校。一大早的,旭日东升,枝展叶茂,鸟雀离巢,鸡狗出笼,田地间布满了辛勤的农民,校园里挤满了交粮的学生和家长,像粮管所门前缴纳爱国粮一样热闹,像散发赈灾粮一样喧哗。学校专门腾出一间屋子装麦子,方校长亲自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把老鼠洞挨个塞得死死的,然后在地上铺了一层防潮用的塑料薄膜,小麦就一粒粒堆积在上面。为了避免学生拎着小麦袋子都散乱在外不好看,方校长安排让各个班级从低年级开始逐个来交。

大多数家长送来的小麦都超出预收的斤数,乡里人厚道,对自己用劳动产出的粮食,半斤一斤的都不在乎,只要不是浪费不让别人笑话就好。掌称的是王军,记账的是王勤,然后收到哪个班的再有哪个班的班主任主持整队。由于孙明已经声明过不管收小麦的事,方校长便安排小秦丽负责。轮到他们班交粮时,秦丽让学生提着小麦排队过去,那些小学生或叫或笑或骂,弯腰哈背双手提着二十斤麦子乱糟糟的一团,仿佛是赶了百十里路程的逃荒人。有几个年龄大些个头高点的调皮男孩总是走在队外,小秦丽平时爱笑,学生大多都不怕她的,秦丽也不想多余地操些心,再说这又不是在上课,把那弯弯的,乱乱的队列吆喝一阵见效果不大便去喊孙明。孙明正在寝室里闲翻教案,阳光从窗子射进更衬出屋内的阴凉,门虚掩着,小秦丽推开门便叫道:“呦,好悠闲呀!我在前线替你卖命,你也该去慰问一下吧?”

“我正准备去的。”孙明笑道,“收完了?”

“想得美!我可没那本事。”秦丽怨道,“老校长也真是,你孙明班主任不干,还有爱林,就是排队也轮不到我这代副课的,况且学生又不听我的。”

“哪个不听话就只管揍,还打不赢?”孙明道。

“那可不敢说,你们班那几个大个儿,比我还高,我还真有点儿悚他们的。”小秦丽笑道,“快走,别废话,你去整队,我给你帮忙。”

“那不行,圣旨下到你面前,就是我去整队,也是给你帮忙。”孙明笑道。

“好好,我承你这个情,快走吧。”小秦丽把孙明推出了门外。

二人并肩向前走着,浓浓的林荫下时而透下几柱阳光散落在他们的身上。看上去小秦丽要比孙明要矮半个头的,但秦丽并不算矮了,“小不点”这个称谓对于秦丽现在的身材应该作一个历史尘封。十九岁的少女青春焕发,再加上她生就一副活泼开朗得性格,校园里时常洋溢着她的笑声。走着走着,秦丽莫名其妙地笑出了声,并且不待孙明发问便道:“孙明,你还记得不记得,麦假前那天你拒绝老校长要你收麦子,他老人家可是气得怒发冲冠脸如泼血。”

“是吗?”孙明道,“我倒没想到。唉,真是那样,他一定又把我糟蹋得猪狗都不如了。”

“还不至于。”秦丽接着又学说一遍方校长的话,孙明听了笑道:“他的弦外之音就是说他是校长,我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其实,我也并非是成心要与他作对,我这人本来就是一副直性子,看不惯啥就要说。”

秦丽道:“你这个性格要改一改的,人家一大把年纪了,又是领导,又是为工作上的事,不要老是让人家下不来台面。”

“哦!”孙明诧异地望了一眼秦丽,觉得秦丽说出这番话却与常日不同,再加上平常也没有谁这样劝过自己,或许是有只是自己不曾留意,所以,此时的孙明心头涌起一阵被关切地暖流,他便道:“我想,我是该改一改了,时常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就会得罪许多人,想想不合算,特别是开春以来我的心情特别坏的那段时间……”

“喂,你们俩还在散步呀,麦子都快变成面粉了。”

孙明与秦丽相视一笑,见王军站在小学生队列前向他们喊道。秦丽接口道:“那可好,不用拉出去加工,晚上就有新面吃了。”

王军道:“你们看这些小同学把袋子里的小麦用两个小手搓来搓去,你们再晚一点儿来,面粉不出来才怪。”

“鬼小不点,喊个人就喊这么长时间,是不是在三叩九拜地请?”王勤向已走到近前的孙明、秦丽笑说。

“那是皇帝的待遇,我可消受不起。”孙明也笑道,竟然心情出奇地好。

秦丽向王勤骂道:“去了还不到五分钟,就听见猴急乱叫了。”

孙明不再参与他们的说笑而开始整队。其实,无需他费力,那些小学生远远看见孙明走来已经规矩了许多,队列排成行,一个一个或把袋子坐在屁股下,或放在面前,有的无聊地数起麦粒,有的用双手捧起麦粒,然后又慢慢从指头缝漏下用小嘴吹出细灰。孙明平时严肃惯了,小学生都有些怕他,他人一到场,顿时喧哗声也没了。孙明见没多大出格的,又不是在课堂上,再加上现在心情舒畅便没说什么而向王军走去。却见王军用秤钩挂起一袋麦子数过称星道:“你叫啥名字?你妈就这么小气,还差大半斤。”

孙明扫了一眼那个小男孩,那目光正与小男孩的双眼相对,小男孩由于害怕的缘故委屈的说:“刚才王虎捧了两大捧走了。”孙明扭头向王虎望去,见王虎正低头“嗤嗤”地笑,便不由有些怒意地向王虎走去。

“王虎,站起来!”孙明瞪着眼道,那王虎迟迟疑疑地站起身,右手抓起了耳朵根,仿佛又想起了去年孙明赏给他的那一耳刮子。孙明又道:“你为啥捧人家的麦子?”

“我,我没。”王虎低着头小声说。

“你没?”孙明扭头喊刚才那个小男孩道,“赵华鹏,他抓了你的麦子没有?”

“抓了!捧了两大捧去了。”赵华鹏道。

“你还抵赖!”孙明用手一点王虎的额头道,“去,还人家的小麦。”

王虎乖乖地去还了小麦,回队后继续站着。这时,旁边的一个小女孩叫道:“老师,他刚才也抓了我的两把麦子。”言外之意她的麦子待会称时也怕不够数想早早要回来。孙明听了真是火冒三丈道:“你真是屡教不改,给我站出来!我看看你是个强盗还是个土匪。”

王虎被孙明拉着耳朵走出队列,众人把目光集中在王虎身上,王军笑道:“我看他不像强盗也不像土匪——天下哪有这么老实的强盗土匪?”

“啥稀奇!”秦丽对王虎的印象也很不好,平时上课爱捣乱,刚才出列最远的就是他,秦丽道,“大鼓书上说胜时为王败时为寇,他现在还敢不老实?那儿有强盗头子在!”

孙明被秦丽说得火气消了许多,又问王虎道:“你说,你为啥要抢人家的麦子?”

王虎不言语,孙明在王虎肩膀上一推道:“去,回去,回去叫你爹妈来,不得了你。”

此刻,那王虎却一下子大哭起来,毕竟还是一个孩子,他知道这一回去准又要挨一顿好揍,只好老实交待道:“我,我来的时候,在,在路上把麦子弄泼了,我怕不够就,就……”

“就,就干啥?”孙明不由想笑,夺过王虎手中的袋子往里一看的确很脏,便又道,“怕不够你就抢呀?提到前边你先去称。”

王虎揉着眼提着麦子向队列前面走去。王军接过一称笑道:“呦,还多出两斤!除去半斤土坷垃,还有抓人家的两把,两把算四两,再加上路上搞泼的,总的算起来他爹妈至少给他多带了四五斤。”

孙明听了不由想起王虎的一双凶悍的爹妈,这时觉得他们也是那么的淳朴,便对王虎说:“这次在学校里不惩罚你,你放学回去了要捡三十斤麦子交给你爹妈。你别以为你捡不捡我不知道,到时我要亲自上你家里去问。”

交完本班的麦子,学生都各自拿着一个空袋子回到教室,孙明向秦丽道:“还有一节课,好像是你的《自然》吧?”

“是的。”秦丽道,“我看今儿的是上不成课了,让学生自习算了。”

“也行。我也到教室看看。”孙明抬起脚,猛然想到自己怎么会有这个想法呢?

二人走进教室,教室里十分喧闹,但见孙明一到马上就安静了下来。秦丽走上讲台道:“你们在家里都辛苦了,这一节课就自习,爱看啥书就看啥书,不想看的趴在桌子上睡觉也行,但不准大声说话。”

秦丽说完,让前排学生让出两个凳子来给孙明递了一个又道:“坐在这儿玩一会儿,今儿的亏得你这个强盗头子在,要不然我这会儿准还在整顿秩序。”

孙明被秦丽说笑了,他接过凳子坐下道:“对学生要恩威并施才能让他们害怕,听话。”

“我看你是威太过大于恩,学生只剩下害怕了。”秦丽道。

“也可能。”孙明道,“不过,以后我想我会改一些的。”

“哎,我发现你今天好像全身上下都准备要改一样,要真是这样,我建议你今天再理个发,这叫从头再来。”秦丽笑说,又道,“是啥重大变故让你猛然觉醒了?”

孙明听了只是望着秦丽,他也自感纳闷。良久,秦丽被盯得羞涩,她扭头向学生看去,孙明感到了自己心跳的加快,便换了一个话题道:“这次学校收的麦子可不少,大概二千五六百斤是有的。”

“差不多吧。”秦丽应道,“哎,你刚才惩罚王虎捡麦子还给他爹妈,到时候你还真的要去他家问?”

“嗯。要不然治不住他。”孙明点点头,又道,“说出的话要算数,不然,老师没有诚信,就没有威信,学生将来又会怎样?我想,就算作一次家访,到时你和我一起去,行不行?”

孙明一脸期待,秦丽听了竟愣着出神。

正是:殷殷又播种,茫茫寻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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