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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岳雄(岱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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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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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城先生轶事

在桑浦山北麓那个被岁月轻抚、古朴宁静的小镇上,流传着许多关于一位奇特人物的传说。这位人物,便是众人皆知的“府城先生”。他的名字早已被时间的尘埃所覆盖,但府城先生“山羊胡子”这个花名,却如同他脸上那把浓密而杂乱的胡须一样,深深地烙印在了每个人的心中。

府城先生并非土生土长的秋溪镇本地人,据说只有初中文化的他,原在韩江农械厂当过工人,写过几则新闻报道,在《岭东日报》副刊发表过一些“豆腐块”,是当时厂里屈指可数的文化人之一。在上世纪70年代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以“下乡知青”的新身份,拖着疲惫的身躯,带着一身未了的文学梦,从潮州府城悄然踏入了我们这个偏僻小镇。起初,人们对这位突然出现的公社文化站代理站长充满了好奇,但很快,他那与众不同的言行举止便让他闻名遐迩,成了秋溪镇百年一遇的“风云人物”。

府城先生的到来,给秋溪小镇平添了几分异样的色彩。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对襟衫,下身搭配一条宽松的布裤,脚踏一双磨破了边的布鞋,整个人看上去仿佛是从旧时光里走出来的。最为引人注目的,无疑是他下巴上那撮精心打理却又略显凌乱邋遢的山羊胡子。这撮胡子仿佛是他与这个世界对话的独特方式,也是他自认为文士风流倜傥的象征。套用现代设计语言,那便是他外观上的显著性特征,让人一眼便能记住这位他的与众不同。

他酒后常自诩为潮汕当代“文学名家”,声称自己的才华本足以媲美古今的李杜与余秋雨。只是自己命运不济,生错地方投错胎,碰不到贵人提携,才在秋溪下乡40多年而回不了府城。尽管岁月的杀猪刀已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但那份不合时宜的“风雅”却从未被他所遗忘或抛弃。

初春的一个清晨,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小镇的石板路上,给这个宁静的小镇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外衣。小镇的居民们或匆匆赶往市集,开始他们一天的忙碌;或悠闲地享受着晨光,沉浸在这份宁静与美好之中。就在这宁静与忙碌交织的时刻,府城先生踏着略显蹒跚的步伐,缓缓地走进了人们的视线。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对襟衫,衣襟上还挂着几颗饭粒,扣子歪歪扭扭地扣着,仿佛随时都会崩开,露出了里面略显单薄的里衣。这样的装扮在小镇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他却毫不在意。他的山羊胡子在阳光下泛着油光,随着步伐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传奇故事。

“瞧那山羊胡子又来了,今天又不知道要卖弄些什么。”路边卖早点的大婶轻声对顾客说道,言语间带着几分无奈与鄙夷不屑。小镇上的人对府城先生早已见怪不怪,他的每一次出现,总能成为大伙的谈资。尽管这些谈论中往往夹杂着几分嘲笑与不解,但他却似乎并不在意。

他自我感觉良好,总认为自己继承了古代文人的风骨。平日里,他喜欢吟诗作对、练书法,尽管这些作品多为自娱自乐,难登大雅之堂,但他却乐此不疲。他喜欢在文化站门口的老槐树下摆一张破旧的书桌,桌上散落着几本泛黄的书卷和几支秃了的毛笔,旁边则是一盏快要见底的墨盅。这些简单的物品,构成了他心中的“文学殿堂”。他兴致勃勃写下得意之作挂在墙上。譬如,他引以为傲并常常提及的、为千年古村仁里“量身定制”的两副冠首对联:“仁承千年村史,里续十姓家风”“仁义兴廓,里蕴育人”。有心人找到对联专家多方推敲,一致认定府城先生的对联制作技巧尚有较大提升空间,基本的上下联词性平仄对仗之类文学常识仍需恶补。专家给出的证据确凿,其上联“仁承千年村史”是“平平平平平仄”;下联“里续十姓家风”是“仄仄平仄平平”。此联虽然词性相对,但上下联“千年”与“十姓”、“村史”与“家风”平仄不符,上联孤仄。“十姓”还存在骂人歧义。另一联“仁义兴廓”是“平仄平仄”,“里蕴育人”是“仄仄仄平”,上联的“气(名词)”与下联的“蕴(动词)”除了词性不相对外,且都是仄声,也犯忌。下联第二字换成平声才恰当。

府城先生的对联、诗文往往内容晦涩难懂,平仄不通。他所展示的作品,观众们总是面面相觑,不知所云。然而,每当有孩童或漂亮女子路过,他便会故作高深地吟诵几句古诗,或是挥毫泼墨,写写行书诗联。尽管那些东西往往线条生硬而单调,但他却总是满脸陶醉,仿佛自己正置身于仙境之中。

他常常指着自己的大作,用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扫视着周围的孩童,语气中带着几分得意地问道:“尔等小儿,可知此为何物?”孩子们或是好奇地围观,或是捂着嘴偷笑。但无论何种反应,都无法动摇他对自己“风雅”生活的坚持。

府城先生对文学的热爱,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他总梦想着能在小镇上掀起一场文学革命,让每个人都沉浸在诗词的海洋中。于是,有一天,他突发奇想,以文化站名义决定在镇上举办一场“诗词大会”,邀请了镇上的几位退休老师和一群小学生参与。

会上,他站在临时搭建的讲台上,手持一卷泛黄的诗稿,神情庄重。他清了清嗓子,用那嘴标准的府城潮州话,开始洋洋洒洒地吟诵起一首自认为佳作的长诗。其中有四句诗最为经典,琅琅上口:

春雨是春雨,

猪肠变猪肚。

若是变得成,

一二三四五!

他声情并茂,激情澎湃。这首诗作押韵、易记,但内容抽象空洞,逻辑混乱,狗屁不通。“猪肠怎么变猪肚呢?”听众们面面相觑,不知所云,最后只能以礼貌性的掌声收场。

事后,有人私下里调侃说:“府城先生的诗词,就像是他的山羊胡子,又长又乱,让人摸不着头脑。”这句话迅速在小镇上流传开来,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他对此却毫不在意,他坚信自己的才华总有一天会被世人所认可。

他对文学的执着,并没有因为他这场诗词大会的失败而有所减退。相反,他更加坚定了要为小镇“树碑立传”的决心。于是,他开始搜集素材,着手撰写一部名为《古镇散记》的文学作品,意图通过文字记录下秋溪镇的风土人情、历史变迁。

由于知识面和创作功底所限,府城先生的这部作品从开篇到结尾,差错谬误迭出。他试图用华丽的辞藻来描绘小镇的美景,却往往因为用词不当而显得生硬突兀;他试图深入挖掘小镇的历史文化,却因为缺乏考据而漏洞百出。例如,他用“剪刀加浆糊”的传统手法,抄抄摘摘,将古代潮州地区历史上唯一的文状元林大钦的岳父天叙公(孙有典)错写为默斋公(孙有庆)。《西林孙氏族谱》是记载西林乡孙氏家族历史的重要文献,其中关于林大钦的岳父是谁有着明确的记载。默斋公是西林孙氏一房八世祖,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而天叙公是孙氏三房八世祖长房,育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其三女孙月华配翰林院修撰状元林大钦为妻。

府城先生以“潮汕三女贵”民间传说为圭臬,在《古镇散记》中多处述及“林大钦与岳父默斋公”,殊不知申公豹接错了头!

最终,他这部呕心沥血之作自费出版后,备受读者、专家诟病,成为了秋溪小镇上人们茶余饭后的又一谈资。同时,他也赔光了多年积蓄的棺材钱,被老婆子女骂得狗血喷头。

面对这样的打击,府城先生并没有选择放弃。他依然每天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对襟衫,走在秋溪镇的每一个角落,用他那双充满热情的眼睛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他坚信,只要坚持写下去,总有一天会有人理解他的用心良苦。

在小镇居民的眼中,府城先生的“风雅”却成了一系列笑料。然而,对于他来说,这些嘲笑和调侃只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他并不在意。他坚信自己的才华和追求,即使没有人理解,他也要坚持下去。尽管他的山羊胡子、他的装扮、他的行为举止,都成为了人们调侃的对象。但正是这些独特的特征,让他成为了小镇上一个不可或缺的存在。

有一次,镇上的“猪肉佬”张屠夫在路边摆摊卖肉,府城先生恰好路过。他看到那鲜红的猪肉,便停下脚步,用他那特有的潮州市区口音略带公鸭声,说道:“此肉色泽鲜美,必是上等佳肴。若配以老夫家藏的凤凰米酒,定能品出人间至味来。”张屠夫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大笑道:“老先生,您这山羊胡子怕是又饿了,想喝酒吃肉就直说嘛,何必绕这么大个弯子。”周围的人群顿时哄笑起来,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但他并没有生气,反而也笑了起来。他知道,这就是他的生活,充满了欢笑和调侃。

光阴荏苒。一晃过了N年。

就在府城先生几乎要被秋溪人遗忘的时候,一个消息如夏天惊雷传遍了整个小镇。原来,省城一位著名的文学家在旧书摊偶然看到《古镇散记》,觉得该书虽然存在诸多瑕疵、谬误,谋篇布局不甚合理,错别字也不少,但文学家却被秋溪古今风物所深深打动。于是,他决定亲自来到小镇,寻找这位神秘的作者。

当文学家在市区作家协会主席陪同下来到府城先生那简陋的居所时,小镇上的人们都惊诧了。他们从未想过,这部被嘲笑的作品竟然会引来如此重要的访客。府城先生也感到十分意外,他颤抖着双手迎接了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文学家与府城先生进行了深入的交流。一辈子视文学为生命的他立即折服了眼前的文学家。他决定帮助府城先生修改和完善《古镇散记》,并推荐它给一家知名的出版社出版。

在文学家的帮助下,《古镇散记》得到了全面的修订和提升。它不仅保留了府城先生对小镇的深情厚意,还融入了文学家的精湛技艺和深刻见解。最终,这部作品出版后赢得了读者的认可,还获得了韩江文学奖。府城先生的名字也因此而响彻潮汕文坛。

如今,府城先生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人们一提起他,总会带着一种复杂的情感。在秋溪的历史长河中,他或许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色。随着时间的流逝,过往那个在阳光下泛着油光、随着步伐轻轻摇曳的山羊胡子,那个大言不惭自比李白杜甫余秋雨的古怪老汉,还会活在秋溪人的心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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