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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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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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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杜甫江阁

后人提及诗圣杜甫,往往容易想起成都和杜甫草堂,却鲜有人会关联到长沙和杜甫江阁。杜甫入蜀六年,在成都创作了二百四十多首脍炙人口的诗篇,其中“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这些诗句可谓妇孺能详,为成都增色不少。而潇湘收纳了杜甫晚年的最后岁月,他近百首湘中诗作,有大半作于长沙。同样,这之中也不乏声名显著的力作,且容我脱口吟诵一首来:

岐王宅里寻常见,

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

落花时节又逢君。

怎么样?你是否已张大了惊讶的嘴!你没看错,正是这首《江南逢李龟年》,被誉为绝句版《长恨歌》的“压卷七绝”。你们可能会再生疑窦,诗句里明明写的是“江南”啊。好吧,我再来说说个中原委。

唐朝大历五年(七七〇年)的暮春时节,也是杜甫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春天。彼时,王维已翩然飞升九年,李白八年前纵身跃入月夜下的扬子江心,再也没上来。这一日,清癯落寞的杜甫踽踽独行在长沙的街头。从一群人的围拢中,传出了熟悉的歌声,“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杜甫疾步走入人群,一个两鬓斑白、怀抱琵琶的老叟正在弹唱王维的《相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唱到“相思”二字时,歌者已是几度哽咽,不能自已。周围的观众也多眼中含泪,掷下碎银零钱后,摇头离开。

杜甫擦了擦昏昏老眼,干裂的嘴唇微微颤动:“是,是李龟年!”就是那个曾经极受唐玄宗赏识、名重一时的宫廷乐工李龟年。杜甫少年寓居洛阳姑母家时,多次在歧王李范宅里和殿中监崔涤的府第听过李龟年的歌唱。没想到,“安史之乱”后,李龟年流落江南,在小酒馆、小茶馆里卖唱谋生。杜李二人垂暮之年重逢长沙,竟已是这般落拓光景。欣喜之外,更是百感交集。当晚,杜甫便在长沙写下了这首著名的《江南逢李龟年》。

寥寥二十八个字,浑然无迹,举重若轻,描摹出一部唐玄宗盛衰史。有意思的是,这首诗却很难让人想起是作于长沙,诗中的“江南”多被人误以为是吴越之地,实则谓指长江以南,江湘之间,是广义上的江南。

我曾为长沙感到几分惋惜,杜甫既然已经来过,也写出了千古名句,却不言明是在星城,未能如崔颢之于黄鹤楼,王勃之于滕王阁,辛弃疾之于郁孤台一样,使长沙增色添光。再转念一想,长沙自古就是历史文化名郡,它更早就接纳过流落湘楚的屈原和被贬长沙的贾谊,单凭湘江西岸的岳麓书院就足够闻名四海,更不必细数爱晚亭、橘子洲、天心阁、白沙古井,这座城市自有其底色与真气。

熟悉杜甫的人都知道,在这之前,他不是筑草堂于成都浣花溪畔,过着一生中最明净绚丽的日子吗?即便后来到了重庆夔州,也曾租田买园住了近两年,还迎来了诗歌创作的高峰,为何要东出夔门到潇湘?通常都认为,离蜀是因严武去世,杜甫失去了依傍;离夔州,是因为思乡心切,“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我们把时针拨回到两年前,杜甫携家小离开夔州,乘舟出峡,一路跌跌撞撞。不曾想,船到荆州还没上岸,城内兵乱未息,交通阻隔,亲友尽疏。北归之梦,再成泡影,杜甫只得掉头向南,一头扑入山川绣错人烟鳞集的湖湘怀抱。

岁暮,杜甫泊舟岳阳楼下,登上神往已久的岳阳楼,凭轩远眺,面对烟波浩渺、壮阔无垠的洞庭湖,感于自己晚年漂泊无定,家国盛衰无凭,胸中万千块垒,写下了《岁晏行》《登岳阳楼》等著名诗篇。

次年初春,杜甫乘舟入洞庭湖,历经半月,沿湘江溯流至长沙,系舟江畔,揽胜怀古,游览岳麓、道林二寺,眼见安史之乱未曾波及的长沙城一片繁荣,情绪顿时好转,遂感叹“桃源人家易制度,橘洲田土仍膏腴”。

夜醉长沙酒,晓行湘水春。

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

贾傅才未有,褚公书绝伦。

高名前后事,回首一伤神。

——《发潭州》

乱世之中,杜甫虽有绝世文才,却欠安身立命之途,一路辗转投亲靠友,以图后进。杜甫此行,是准备投奔旧友、时任衡州刺史的韦之晋。于是,他继续南下,舟过湘潭、株洲,约于三月中旬抵达衡山,因路途颠簸劳顿旧病复发,实在无力登上祝融峰,只得第三次望岳兴叹。稍作将养后,赶往衡阳。不料一路辛劳来到衡阳时,他要投奔的韦之晋已转调长沙,任潭州刺史、湖南观察使,两人恰好于途中错过。天意弄人,当杜甫折回长沙时,韦之晋已暴卒于任上。他再一次陷入困境,只得老病孤舟,寓居湘江之上。

杜甫漂泊湖湘三个年头,前后勾留长沙一年多。一家老小总是以船为家也不是个办法,风雨飘摇,备尝艰辛。既然北还无期,那还得设法住到岸上去,哪怕是草屋茅舍。于是,杜甫在小西门外的湘江边赁居了一间简陋的楼房,因楼房面临湘江,他取名为“江阁”。“层阁凭雷殷,长空面水文”,“山水不做泥,江云薄为雾”。看这两句诗,还是一线广角江景房无疑。在颠沛流离的日子里,“江阁”成了他唯一的安身之所。长沙的江阁如同成都的草堂一样,有其存在的意义,但草堂是真家,有没有不动产证不好说,但房子是自己盖起来的,在草堂的杜甫是快乐温柔的。江阁却不能称之为家,他只是借寓,搞不好还要担心下个月的房租从哪来,在江阁的杜甫应该多数时候是一副悲愁深沉的神情。不论如何,他和家小在这里获得了暂时的安宁,还结识了不少新朋友。

杜甫在江阁大约住了一年,湖南兵马使臧玠作乱长沙。为避战火,杜甫半夜出逃,借道衡阳再往郴州投靠舅父崔伟。船至耒阳方田驿,遇大水不能前行,五日不得食物几近绝境。耒阳县令闻之,着即送去牛肉白酒,方才让杜甫得救。从耒阳到郴州,还需逆流而上二百多里,道阻且长,加之洪水未退,杜甫一心北归,便改变行程,调转船头折返长沙,这是诗人第三次进长沙。这年冬天,贫病交困的杜甫为北还故乡做出最后一次努力,“秋思归故里,孤舟入洞庭”,留给长沙一个孤绝清瘦的永恒的背影,摇摇晃晃地消失于湘水的五十九朵余波之中,终究没能走出浩淼潇湘。

斗转星移,斯人已渺。江阁遗迹,早已湮灭。但长沙人没有忘记一代诗圣杜甫。今天的湘江两岸,江堤几无建筑,上百年的香樟郁郁葱葱数十里,唯有湘江中路上一阁高耸,巍巍江干,独临风月,正是二〇〇五年于原址上重建完成的杜甫江阁。湘江辽阔,岳麓屏长,杜甫江阁壮观无比,自西向东勾连起岳麓山、橘子洲、天心阁,错落有致地凌空搭起长沙城的一条横向文脉。

杜甫江阁为四层建筑,高三十余米,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屋面歇山顶,远挑檐口,曲线舒展,青黑色筒瓦,唐代建筑的古朴、雄伟、厚重集于一身。南北连廊为诗碑廊,刻杜甫湘中诗作五十九首,暗合诗圣五十九年人生岁月,由著名书法家沈鹏、黄永玉、李铎、颜家龙、李立、何满宗、刘立稳等书写。这之中,我尤其偏爱刘立稳先生书写的杜诗《白小》一幅,承书二王,兼收苏米笔意,工稳典雅,大方纯净。这位湘籍书法家是青年一代中的云章翘楚,翰墨风流,品貌高格。我对他慕名已久,流连于这幅作品前,却于千古的时空罅隙中生出一丝故人重逢的欣喜来。

不知是否有细心者发现,与别处的名楼显阁不同,杜甫江阁远眺是楼,近观是阁,最别具匠心的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无正负主次之分,从东西两向看,都以正面示人,南北莫不如此,恰好体现了它的光明大度和平等开放,气象仿佛更胜滕王阁、黄鹤楼。如今,杜甫江阁已成为湘江风光带上的封面级景观,每天慕名前来的游人络绎不绝。登楼临江远眺,橘洲生机盎然,麓山峰峦叠翠。倚栏面街,高楼鳞次栉比,山水洲城的姿容绰约。

“著处繁花务是日,长沙千人万人出”。夕阳下,杜甫江阁在湘江边熠熠闪光。纵观历史,许多文人儒客一经苦难,或贬官之后,多遁情于老庄,内心归隐泉林。几乎只有一个杜甫,从始自终,一儒到底,把苦难和家国盛衰谱成诗篇,在屐履所至的地方结成一串串艺术的珍珠。

“咸同之前,碌碌无足轻重于天下”的湖南,却接纳了中国古代最有名的几位大诗人,屈原、贾谊、王昌龄、杜甫、刘禹锡、柳宗元、苏辙、秦观,何其相像,他们都饱经苦难,都有经天纬地之才,又都落拓湖南,尤其是屈原和杜甫最后都魂归湖湘。同样,一个个贬谪南来的潇湘之客,在无意中促成了中原文化的南输。杜甫寄居江阁之外,其余时间都寓船漂流湘江、耒水和汨罗江,行船三千多里。他的潇湘之行及留给后世的诗篇和遗迹,仿若一条无形的文化运河,全方位沟通了杜甫和湖湘文化,从而带来了湖南地域文学与北方文学的碰撞和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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