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后,我开始以一个外乡人的眼光,去重新认识成都,我被震撼住了。那个当初我一直认为她不够时尚不够繁华的城市,在我决然离开二十年后,突然美得让我目瞪口呆。就好比我曾经鲜有留意的一位尚未成年的邻家少女,在我久别回乡时才猛然发现,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让我怦然心动而又惴惴然不敢靠近。
成都对我来说,感情是极为复杂的。身为蜀人,我既不像异乡人看她那样千般好,每每提及就赞不绝口,心驰神往。却也不像老成都人自小生活在这里,有足够深刻的烟火烙印可掬回顾。
成都的美食是诱惑不了我的,因为我喜欢的菜品大多会做,不论走多远都有自小练就的厨艺傍身,而且算得上一个好厨子。这里的美女吸引不了我,因为心里常年住着喜欢的人,加之我生来就没有上街观望粉黛的习惯。那么,让我割舍不断的,或许只有这里的风物和生活在这里的亲朋了。
毕竟,我在这座城市生活的年月也不算短。譬如在城东,嘤鸣湖的一潭湖水里,还荡漾着许多我和阿莽、老敬以及一众兄弟的诗句;譬如某个深夜,一位交情笃厚的中学同窗候我在一环北路上的咖啡店,当我推门进去时,惊喜地发现里面还坐着另外两位阔别多年的旧友,四人相视一笑,中年发福的肉身却瞬间重译青春的密码;譬如我也曾在夏日的暴雨中,被一场巨大的忧伤裹挟,在人民北路上跑出潦倒的步伐。
我的父母和胞弟生活的轨迹,从九里堤南路搬迁到了驷马桥南端,并且已是好多个年头。凭窗眺望,府河自西北边蜿蜒而来,穿桥而过,千年流淌不息,桥上司马相如“高车驷马”的誓言、琴挑卓文君的清音仍犹在耳。我也曾许多次陪同远道而来的朋友游赏浣花溪、锦里、宽窄巷子、春熙路。当然,望江楼、文殊院、昭觉寺也曾留下过我徜徉的身影。在远客面前,我仿佛是熟悉这座城市掌故的主人。当我独自出门时,倒像一位轻松的客官,省去了寒暄左邻右舍的负累,但又不是远客,毕竟没那么陌生。
纵观中国的城市,能襟带大江怀抱名山滟湖的,窃以为南京、杭州、长沙为最。她们的历史文化遗迹不可不谓之丰厚,茂树繁花不可不谓之隽永,更难得的是不约而同又恰如其分地将人文历史融冶于湖光山色的自然之中。我常常喟叹自古繁华的成都,城内仅有府河和南河两条细流轻描淡写,即便是到合江亭汇成锦江,也一样激不起浪花。倘若想登山览秀,往往得往西出城几十里路,大费周章才能到青城山或者上西岭,来回动辄一天。当然,这只是过去的看法,我不能总是固守成见,也应当看到这座城市的现代雄心和气魄。
成都一位诗人劝慰我说,“孩子每天都在成长,城市也是一样。我们要坦然接受身边的变化”。近二十年来,成都的格局早已从传统的“两山夹一城”外拓为“一山连两翼”,正在从一个远离出海口的内陆城市,转变为一座国际大都会。
成都自古不缺美景,向北有秦岭的葱茏险峻,向南有云贵高原的瑰丽多姿,往东有长江三峡的峥嵘奇绝,往西有青藏高原的辽远壮阔。这座大都会连接着各种世界级的私藏景观,可以通向无数种不一样的精彩。“九天开出一成都,千门万户入画图”,是李白以仙家之眼俯瞰的成都;“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是杜甫以史圣之眼远眺的成都;“地胜异、锦里风流,蚕市繁华,簇簇歌台舞榭”,是柳永以才子之眼检索的成都。而今天,我将避开建立在汉赋唐诗上的成都,问龙泉山要另一种视野。
原先东部的地理围栏龙泉山已悄然成为成都的天然观景台,这是一条平均海拔高出成都平原五六百米的狭长山脉,由南向北矗立着数不清的高高低低的山头。登临龙泉山,踩在“城市绿心”的跳动脉搏上,向东是成都跨山东进下的澎湃热土,足可洞察城市的未来走向;向西是被誉为“天子府库”的丰饶之地,掠过青砖黛瓦和千万广厦,造物主鬼斧神工地开凿出独一无二的珍贵雪山景象。因此,倘若非要让我向远来的友人道出成都最独特之处,倒不是青城山和都江堰,而是西岭雪山。
跟四川人谈雪,是稀罕事,因为北面横绝的秦岭作屏障,冷空气很难越岭南行,成都平原和周边丘陵素来鲜见落雪。但在盆地西边的雪岭上,却偏偏终年积雪。遇上晴好的天气,西边天幕拉开,玫瑰色晚霞浸染,群山整齐列阵,遥望雪山的一切美好都在日落时分集中爆发。在成都遥望的雪山,是有丰富绿色植被做底色的雪山,是亿万年来与生命共存的雪山。这样的城市呼应这样的雪山,相互映衬,彼此成就,释放着城市文明与壮阔自然相生相伴的灵气。试问世界上有哪座人口千万级的城市能捧出这壁立千仞浩浩荡荡千余里的雪峰天际线?
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唯有成都!自然界孤本一样的存在。
此时,我想把视角交给一只太阳神鸟,从成都平原到川西海拔几百米的丘陵,再到海拔一千五百米左右的低山,继而一跃飞冲向海拔三千五百米左右的高岭,再往上,再往上,直冲蜀山之王贡嘎之巅,超过七千米的相对高度让观山层次极为丰富。群山犹如海浪,波奇峰涌,浪花飞溅,惊涛拍岸,一浪高过一浪。或者再换一个视野,横向展开的群山勾连起数十条大小山脉,延绵数百公里,若隐若现于偌大的都市之后,这一天赐的巨幕,最大限度地带来从盆地到天庭的视觉冲击力。
西岭雪山不啻为一部丰厚的自然大观,茫茫的原始林海、险峻的悬崖绝壁、数不尽的奇花异草、罕见的珍禽异兽,以及终年不断的激流飞瀑、森林佛光、日照金山等变化莫测的高山气象景观,包罗尽致,云蒸霞蔚。西岭的日出千姿百态,天气晴朗时,可见太阳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云层弥漫时,能看到朝霞与云海,雪白的绒毯平展地铺在地平线上,光洁厚润,横无际涯。运气好的时候,还能遇见日月同辉的奇异景象,半弯月亮悬挂头顶,天边的一抹红霞,让世界苏醒在神秘与狂欢之中。
阴阳界是极为神秘的一条狭长的山脊,分岭了两种气候,连接着前山和后山,也是青藏高原和四川盆地的分界线。两种气流对冲,一边是晴空万里,浩瀚蓝天,一边是云蒸雾绕,朦胧世界。向阳这边的灌木林中山花盛开,背阴那面的冷杉和雪松森然挺立。置身此处,被冷暖两股气流包裹,恍若陷入“一山隔阴阳”的独特之感。
不同的季节,西岭雪山总有不同的景观。她不单成就了成都独特的自然风光,更有历史文化的浸润。想想草堂的那位瘦削的诗人,倚立窗前,目光深邃地注视着岭上雪,用一支秃笔坚定而孤绝地奔向历史长河。阅尽天下名山大川的徐霞客,仍旧抑制不住对西岭的神往,与好友徒步攀上雪山之巅的豪情,至今浮现在天外。
相比于雪岭上的壮阔滔滔和诡谲莫测,而岭下的云山草木却依依可亲,仿若在对我喁喁召唤:“回来吧!回来吧!回到你的根系上自由生长。”近年来,我曾两度借回川之便,从大邑县城,驱车经花水湾到西岭镇,亲近雪岭。去的时候都在夏季,一路上灌木常青,间有修竹劲松,溪流与公路并行。车逆流而上,时而见得溪涧中击起一片飞白,水缓处,泉水清澈,水底碎石如温玉,有沁人的水汽扑面而来。碧山薄雾,森茂幽幽,满眼青葱的盈盈绿,又不肆张扬,于无声处渐次铺开。越往里走,道路越是陡仄,群山若削,千峰叠翠,渐渐晕染成一簇簇墨。陶渊明式的田园生活扑面而至,空气中弥漫着久远而熟稔的气息,这种气息足够在某一瞬间将我拽回童年,是这些年来流寓蜀地之外不曾有的怦然悸动。正如国画大家张大千晚年所言,“万里江山频入梦,看山还是故山亲”。
西岭、青城山、龙泉山或许只是成都名山胜境的象征,却也更像一种复数形式的存在。因为在主城数十公里外,还有它们众多的家族山脉相连,数不清的山头密集地簇立,众星捧月一样围拱着这座现代都会。它们的面目都同样清朗俊秀,它们的气象和气质都如出一辙。或许它们大多数都缺乏名头,更谈不上有人文历史的融冶。然而,人文和历史的创造又岂是仅仅属于过去?谁又能否认它们不会被历史创造或正在被创造?因此,当江南都邑悠悠然捧出一座海拔四五百米的毓秀,或者半遮半掩地晕开一棹潋滟,而成都却气定神闲地拉开天幕,群山毕现,千峰竞秀,目不暇接。这种时候,我到底该将热切的目光投向何方?
行笔至此,我不由感叹大自然对成都的厚爱,雪山原本是中国景观里的高冷形象,它们挺拔壮观带着凛冽寒气。但西岭雪山是独特的,它活在这座现代大都会的瓦肆勾栏随处可及的视野当中,恰若从沸腾热辣的火锅里腾起的袅袅氤氲,在绚烂丰蕴的市井烟火上淬炼出一缕缕轻柔纯净的白。它丝毫不孤冷,反倒积极入世,总是带着一抹暖意。
一座城市,能被“锦”字形容,该是何等的斑斓和富庶。它描绘出了城市的华彩,以及人们对成都的瑰丽想象。在锦官城里,进取之士可尽享都会繁华,暂退之心可付名山奇胜,归隐情怀可吟田园牧歌。这样看来,我曾经抱怨在成都生活,不能出门靠步行数里登山,不能登楼远眺江上帆影的执念,终究还是视野和胸襟狭隘了些。现代交通技术的突飞猛进,早已拉通了城市与雪山的距离。事实上,成都固然没有大江穿城,岷江却在城外给了她最欢快最激荡的拥抱,沱江在龙泉山东麓也向它摆出莞尔的姿态。
成都的美好确有万千,这片土地上大约可产天下一切应有之物。川酒川菜蜀女蜀色,是异乡人对成都的四种向往。说到底,无非是美味与秀色的完美交融。川菜之所以精工细作,调料考究,滋味丰厚,一定是赖于早期蜀人安逸的生活,他们无惧无忧,不骄不躁,并深受土地的滋养,才有闲暇和情致来工于食色。我始终认为,只有深谙五谷之味的人,方能懂得生活的滋味和情调,这里少不了积极敞亮的生活态度和闲适怡然的乐世情怀。直到今天,蜀人仍在不断探索美味的边界,他们挑剔的味蕾肯定会追求更多,麻辣中要有雪山的冷峻,要有从盖碗茶里激扬的茉莉香,要有川剧中喜怒哀乐的喷火和爆点,要有花重锦官城的温柔和暖意……或许,人生所有的乏味和无聊,在这座城里都能有一个解,让人在浪漫和现实中找到平衡与慰藉。
成都的可贵,在于始终保留着普通人对生活品质的热烈追求,又一直源源不断吸收着中华文明的养分,以其宽厚包容的精神,接纳着古往今来的过客。杜甫、柳永、黄庭坚、陆游虽非川人,都曾或长或短地流寓蜀中,他们非但没有受到冷落,反倒被施以最大的温暖。同样,从蜀地走出的司马相如、李白、苏东坡,以及近代的张大千、巴金,也都毫不吝惜地将成都和盆地内蕴藉的精致、富丽、温文尔雅的趣味,以及不断生长、锐气、突破、融合的精神布泽四方,让他们所到之处充满想象力。
只是,虽地处国之西缘,成都却从不甘居边缘。雪山下的公园城市和现代大都会的野心,让成都进取的步伐急骤如星。锦城从前的闲适与惬意在老城区或许还能拾捡几分,但在高楼林立霓虹闪耀的城南和城东,已全然是另一番熙攘模样。三十年前,余秋雨为这座城市掷出的千古难题“如何从深厚走向宽广”,或许已然有了答案。
此刻,一架夜航的飞机从锦官城的上空飞入天幕。在九眼桥上凭栏北眺,清风徐来,八百年前出现在《马可·波罗游记》里的安顺廊桥,彩灯闪烁,璀璨迷离,与南河上的倒影交相辉映,次第唤醒千万盏街灯,陆续打开这座城市的美酒、音乐、动律、曼妙,在流光溢彩中将夜成都的现代繁华抬向更高处。
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成都外拓的脚步慢一点再慢一点,当然这已很难具有现实性了。因此,我只能劝慕名而来的旅者:倘若你不是初次来蓉,那一定要出城去,最好向西,去邂逅另一个成都。
安顺廊桥上的两个孔洞,仿若一双阅尽千年盛象的明眸,目送锦江自此东流去。蓦然回首,西岭上的雪线正在挽留最后一抹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