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给奶奶奔丧。村里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来吃素饭的人就少了很多,只有十桌。爷爷15年前过世时,来的人多地转不了身,场面热闹多了。农村葬礼有习俗,夜晚要有亲邻打牌陪夜。还记得爷爷走的时候是冬天,晚上落了很重的雾,快到凌晨了,室外还有好几桌村民打牌。坐在浓重的雾里打牌,也是奇观。如今葬礼的气氛少了很多,不仅仅是因为人少了,哀乐也不全是那首悲伤沉痛到人心底的哀乐,很多时候是诵经,有时候是西游记之类的音乐,倒也挺合适。丧殡服务硬件提升了,防雨大棚,幕帘棺材都干干净净,大大方方,200、350元一桌的素饭也是整齐干净,很省本家的心。有专门为丧葬服务的司仪,主持丧葬流程相关的事,什么时间做什么该怎么做由谁做,都有一套旧的风俗,本家只要照顾来吊念的亲朋好友就行了。这些风俗现在已经简化很多,但依然有很多细节,包括丧服该怎么穿,一般人都不一定清楚,这些司仪真可谓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者了。
整个葬礼也是一场认亲大会,很多远亲都已经不认识,对我来说甚至是从来都没有很清楚过,大家在这个葬礼上再次相聚,彼此更新认识。常有前来吊唁的亲者拉着我诉说他(她)与逝者是怎样的联系,又有怎样的回忆,还帮我理清他(她)与我是怎样的宗亲关系。就像《金翼》里书写的那般,“相聚能使人们更新社会联系,仪式既是生者对逝者的责任,也是相关的人们对丧亲之家的义务。传统就是这样时代传递,而社会群体的整合也就此得到了更新。……仪式再次起到了整合的作用,在死亡带来的波澜之后,重新建立起团结一心的感觉。”
有一个70多岁的老头,我对他有模糊的印象,他是我们中学的一位退休教师。他拉着我动情地讲述他与奶奶的关系,特地放缓了语速,确认我每一段都能听懂,当我露出听明白的表情时,他才满意。奶奶还没有出嫁时和他家是邻居,他出生时奶奶才16、7岁,和他的妈妈关系非常好,时常过来帮她的小姐妹一起照顾孩子。他十分动情地回忆说,他小时候别的人抱了都要哭,只有奶奶能抱的住他。“只有你奶奶才能抱的住我”,他重复了几遍,低下头,手扶着灵柩,额头垫着手背,埋头啜泣起来,我有些不知所措。一个人年老了不能忘怀的可能就是童年那些温暖的片段,在此刻那些温暖都化作了对逝者的哀思。
村里还有个和奶奶同年的老头,姓蒋,以前跟爷爷相交甚好。他一个人拄着拐杖来,之前奶奶卧床的时候,他就来看了两次,现在奶奶走了,听说他很是伤悲。因为他们是同辈人,而且是村里剩下的唯二的两个同辈人。同辈人又走了一个,现在独独只剩他,那种悲伤和我们不同。
殡仪馆门口拉起的横幅,上面写着“让两个世界的人都满意”,这是他们的服务口号。据说那天殡仪馆要火化的人很多,因此工作人员为了能按时下班,程序很潦草地走过。在火化间的家属等待区,大家被墙上的一则有关殡仪馆的宣传广告给吸引住了。先是一个人向本家解释、推销广告上的优惠政策,本家表示他的理解不对,他说的那样不可行。但是这人很坚持,一再强调重申他的意见。于是又有两人加入了讨论,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和办法。这人不认可,认为他的意见是唯一正确的。争论没有停止,反而吸引更多的人加入了进来,都好奇地过来看看墙上到底是什么广告,引得大家争论这么久。众人七嘴八舌,最后有人戏虐地提出了一个滑稽可笑的方案,大家哄地一笑,争论终于偃旗息鼓了。这时,一个工作人员恰到好处地过来通知,可以去认领骨灰了。这一段插曲,让等待的气氛轻松起来,甚至让人感受到无聊的争论嘎然结束后,那种无意义的欢乐。我很开心,奶奶的葬礼会以这样的欢乐进入尾声,她的人生应该快乐一些不是吗?即便是无聊的欢乐。
把奶奶的骨灰盒带回墓地,放进小隔间,和爷爷的骨灰盒并排放在一起,他们团聚了。想到不久前的除夕上坟,这里还是爷爷一个人,现在就是两个人了。以后老宅上就没有奶奶了,想看望她就要到这里了。
回望老宅,那是一幢2008年翻修的二层小楼,过去它是三间矮矮的平房,泥地土灶,下雨时堂屋有些地方还会漏雨。这里举办了很多家族的大事,我的婚礼、堂妹的婚礼、爷爷的葬礼,再远一些有我们父母们的婚礼,曾祖母的葬礼,还有许多我出生前那些不曾知晓和参与的大事。我记得堂妹结婚的时候,留洋的堂妹带来了一位外国友人,在搞清楚我们家族的人物关系后,他恍然大悟,“So you were all born in this house?”
我们并不是都出生在这里,但是这里是我们生命的起始,大家族生活交汇的地方,我们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少年,我们离开这里,又都带着各自的子女归来。这里有和所有的亲人许许多多温暖的回忆,这里的生活,这些回忆,是我们心底的土壤,是我们人生路上的磐石,给予我们成长的养分和支撑的力量。
责任一代一代地往下传,如果老宅还在,意味着责任继续传递。葬礼结束,婶婶就要回无锡,我们几乎每次都只在家族大事上碰面,上次是堂妹的婚礼,再上次是爷爷的葬礼。我出发前,她特地过来打招呼,郑重其事,说下次再见。下次是什么时候呢?让我们把眼前的生活过好吧,让我们相见的时候会有更好的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