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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定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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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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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


 

 

每次遇到二姐,她都露出两瓣金牙对我憨厚地笑,那憨笑就让我掬起一捧伤怀的回忆。

二姐的门牙早在少女时代就被砸碎了。那是在一次打猪菜的黄昏,我陪二姐到了对门的山顶山顶上铺着如血的夕阳。二姐背着一个可装60斤左右的大背箩,我空着手,只把猪菜采来放在她的背箩里。当时,我们遇到了一棵很大的构树,构树的叶很大,像蒲扇,但很粗糙,煮熟了,猪很爱吃。构树上结了很多的构果,小圆球似的,果外长着像花蕊一样肉质的嫩茎,很是诱人。二姐摘了一枚构果,轻咬着那肉质的茎,说很甜。问我要不要。我说想要树顶上最红最大的那几个。二姐就爬上了树顶,不料那枝丫已被虫蛀空,但叶遮着看不出。只听咔嚓一声响,二姐从两米高的树顶栽下来,触在巨石上,再滚了一转,扑在了泥土上,我急忙跳下扶起她,只见满脸的血污。那时父母都没有在家,已到更远的山上干活去了。二姐疼得快晕过去,我用瘦小的肩架起她磨磨蹭蹭地向家走。当我打来一盆清水时,二姐的嘴唇已努起三寸高,她几乎一星期没有能吃上饭。如果当时我不贪心,她的牙齿一定洁白如玉。

二姐这次受伤,父母很是责骂了几句,说她不应该爬树,说她很笨,怎么不抱紧树枝,二姐低着头不说话。我嚅嗫着嘴,最终没有勇气说出真相。

父母说二姐笨,是有依据的。二姐三岁时,还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成天只挪在草墩上,一寸一寸地走,半日里才可在堂屋转一圈。及至能站稳走路,也会说话,她已六岁了。比起父母的其他孩子,二姐是让父母多操几年心的。

我小二姐五岁。六岁那年,我哭闹着要上学,父母说太小不让,可我天天背着父亲幼时的木板书包往学校跑,他们被逼无奈,终于给我报了名,同时也让二姐跟我一起读书。现在想起,十一岁的二姐,担当的是监护人的责任。我与二姐在一个班。母亲每天早上会给二姐一两左右的红糖,但她总对二姐说,那是给小毛的。二姐谨慎地把糖揣在怀里,按着口袋跟我一路小跑到学校。下午,二姐就把糖拿出,掰一小块给我,看我把糖放在口里嚼得脆响,而她,只是用舌尖沿着糖的外棱舔一舔,再用纸包好,谨慎地按着口袋回了家。

这一年,二姐缠着父母要去赶集,那可是正月里,是新年的第一个年场。二姐回到家里后,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红色的瘪瘪的东西递给我,我不知是啥玩,父亲说叫气球。他给了二姐一碗粉钱。二姐没有买吃的,吊着父亲的衣角在街上转了两转,饿着肚子回了家。父亲说二姐有些笨,但长大后心善得很。

我家门口的凼子里,有两口死井,是用来洗衣物的。水常年发绿,风吹过,臭得难闻,但井的四周是光滑的石板,闲时我爱与二姐去那里玩,用一块尖石敲击着石板,里面发出可可的声响。那石板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听着那空洞的声响,总以为有异物。长大后才知,石板曾被火烧过,起了断层,但看不见,才有此异

次日,我怀揣着两个鲜艳的气球,一口气跑到石板上,二姐叫着等我等我,我已早早地坐在石板上了,但不知如何把玩那玩具,二姐睁大眼望着我,憨厚地笑。我递给她一只,她摄起嘴,把口子贴过去,咝——气球胀起乒乓球大的圆点——好看极了。

我忙学着二姐的样子,鼓起腮帮死劲一吹,那瘪瘪的东西鼓得人心跳。二姐忙按住我的手,说别吹爆了。我急忙放开气球口子,它瘪成了原来的样子。这事真的很好玩,我靠在二姐的腿上,一吹一放。光阴就在这童趣里把太阳拖得远远的。不知是多久,我堂哥悄悄跑到我们身后,说长英吹气球啊(我二姐的名字)!吓得我们全身麻了好久。二姐炫耀着把气球递给了堂哥,堂哥那时已是青年了,接过气球尽全力一吹,啪的一声,那玩具碎成了碎屑,散乱在我能够回忆的青石板上。我红了脸,忍不住哭着,破口大骂。二姐气得捡起石块,不停地向着堂哥追打。那一年,正是 “伤痕”刚结束的年代。我在“伤痕”的余韵里,幸福地吹着二姐饿着肚子给我买的气球,幸福地依在二姐软软的身上,一天天长大。

在我读二年级的时候,二姐这位监护人的学业“毕业”了,她与众多的农村小女孩一样,还数不清自己名字的笔画,就被一种巨神把她堵在了校门以外。

辍学的二姐专一做两件事:放牛和拾枯柴。去学校的路两边,都是一些荒坡,二姐在我上学时赶着牛,背着背箩,与我一起,去做她“本分”的事。初秋时分,荒坡上长满了剌莓。肥壮的剌莓大的如龙眼大小,紫乌的颜色,表外突起一粒粒规则的颗粒,它的枝梢垂于地上,扎进土里,再生,围成一大笼带刺的堡垒。而肥壮的剌莓,总结在正中最突出的位置,满满繁繁地,显耀给人看。完成自己工作的二姐,用刀砍一根木钩,留着长长的把,钩住正中肥壮的剌莓,吃力地往身边拉,再用手握住无剌的地方,将剌莓果摘下,小心地装进自己用酸枇杷叶编织的盒子里,二姐之所以如此小心,是因为怕把剌莓捏破。捏破的剌莓稀烂得难看,让人吃时胃不舒服。

二姐摘得满满的一盒后,再摘一张叶把盒口盖好,以防蚂蚁钻进去,它把盒子放在背阴的地方,只专注地等着我放学。我来到二姐身边,她会告诉我,今天摘了多少颗剌莓,有时似记不起了,就倒出来重数,当然若干次都是错误,被我纠正后,二姐憨憨地,天真地笑了。然后,我们开始蹲在树下,开心地将一粒粒剌莓抛进嘴里。现今,回味二姐憨憨地、天真地笑的样子,我满眼是泪。我的二姐,那数不清的剌莓果,是你对小弟永恒的爱啊。

因为二姐读书少,以至于成家后好几年都识别不出钱的面额。一次,她挖了很多的芭蕉芋,背了一背到离家近十里的地方去卖。收货的人提着一把铁杆秤,秤的末只能挂起60斤。刚巧的是,那人也只能知道60斤的位置。而二姐分完60斤的分量并过秤后,又把多余的背回了家里。二姐怕上当,所以,她的力气就在这种无用功之中,反复地消耗着。

二姐出嫁后,她的家被一场大火洗劫一空。我动员母亲把吃的用的都分些出去给二姐。她的姐夫看着二姐夫妻俩比较本分,就用巧言骗去了牛,还卖了它。在我进入师范后的假期,我约了二姐与姐夫去她姐夫家要牛钱,那人煮饭招待了我们,我姐夫提到钱的事,那人突然变脸,刚好二姐离他最近,他提起钉锤想砸二姐的头。二姐与姐夫说算了不要了,急忙逃走。我搬起一块大石奋力掷在那人的脚下,那人吓得脸青面黑,慌乱中去寻找更厉害的武器。我在他慌乱的当口,已摔出了几十块石头,将他的门窗及房瓦砸得面目全非。我对那人扬言:你再敢欺负我二姐,我让你生不如死。

不多久,那人给二姐家送来了牛钱。

二姐是胆小的人,她从小与世无争,与人无争,只认得默默地关爱着我。我像流氓一样对那家人的报复,其实就是深爱着二姐的心灵体现。

二姐跌碎的牙,那红糖,那剌莓,及至几十年以后,仍然噬咬着我,我一见着二姐,无论是她笑得有多憨,我都作最真诚的仰望。

二姐,今天正是赶集,你送来的黄瓜,还有桃子,我都放在了冰柜里。当我打开冰柜的门,你让我再次明白,你就是我生命之中的另一个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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