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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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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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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不随吾老

    芳馨儿跟我说:伯,您原先跟我说的,那棵树不是被工作组砍掉了吗?怎么这次我回乡下,它枝繁叶茂的呢?
    芳馨儿是我堂弟的女儿。堂弟在国家恢复高考的第十个年头考取了北京的一所大学。堂弟大二时,他大(父亲)听说儿子出事了,又急又气,一口痰梗在喉咙里,说走就走了。堂弟的丫(娘)在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头两年,熬不过家里饱一餐饿一顿的,偷偷随外乡人跑了。
堂弟是个苦命的孩子,但聪明好学。当时读书主要还是公家出钱,学费又低,堂弟能够以优异成绩一步一步上初中、升中学、进大学。
    堂弟每次从学校回家,帮大干完一些家务活。他大见儿子人小懂事,勤快勤奋,特别是会读书,喜在心头,也就忘却了生活中的诸多苦难。每当儿子帮他做事时,就对儿子像吆喝家里那头小黄牛似的,吆喝——你个娘卖逼的,哪个叫你假忙!放着,放着,喝碗茶,到那棵大柳树下读书去!吆喝着,又从锅里拿出一个熟苕或玉米棒子塞进儿子手中。
    那棵大柳树不知栽于何年,更无从考证是栽于哪代祖先?我记事的时候它就直插窄狭的青天,几个大人都合围不了。皲裂的树皮仿佛爷爷严冬冻得龟裂的双脚根,枯枝往往有碗口那般粗。每到秋季,呼啦啦的风一吹,败叶飘扬得满院子都是。风一停,大人们就吆喝着——去,去,去,丫儿们!把院子里的落叶扫干净,把被风折断的枯枝捡回来,放到灶门口当柴烧!
    这些倒没什么新奇。有时倒可以减轻读书做作业的辛苦。于我和堂弟而言,记忆犹新的恐怕是,大柳树上的鸟雀以及大树洞的蛇。记不清我们多少次被树上的鸟屎脏了头发、衣服,也见过多条又长又粗的蛇要么盘曲在阔而深的树洞,要么目中无人地从洞里溜出来或者从地上钻进树洞。每在雷雨季节,蛇爬出钻进,是常有的事。但,我和堂弟最怕遇见这种情形。特别可怕的是,有年闹地震,大柳树在寂静的夏夜总是发出怪叫,那叫声像垂死的猪发出的吼,又像将死的人呼出的气……毛骨悚然,龟缩床头,不敢入睡。
    堂弟上大学后,每年回家两次。他大在他大三那年,突然暴病而去。当他回家安排他大后事的时候,才知道父亲的死因。但是仅凭湾里人的道听途说,没有足够的真凭实据,一个在京城混了几年的大学生也是束手无策的,也就不了了之。安葬父亲的费用倒没有让他过分犯难,是将村里大小山头挖得支离破碎的那家铁砂开采公司主动伸出援助之手,使他不受卖身葬父之苦。但,为选一处安葬之地,他煞费苦心。
    原本被大炼钢铁洗窃一空的光秃山头,经过短暂的休整后,又让垦荒造地毁得面目全非,更不用说后来的张书记栽桑、李书记种茶,你挖来我挖去的折腾,这处静谧、优美的小山村被折磨得苦不堪言,人老珠黄。
    正当人们看到她恢复元气,开始郁郁葱葱的时候,村里的头儿为了经济发展,请外地生意人开采富含铁砂的山林。石头被开采出来粉碎,运往城里作建筑材料,铁砂被开采出来,卖给武钢等企业……高山在人的翻动下,伤痕累累,到处是土丘抑或沙坑。堂弟找遍几座山,都找不到一处像样的坟地。最后,没办法,把父亲安葬在大柳树旁。
    后来,有人说起堂弟安置父亲后事,都称道他不愧为是见过大世面的,是大学生。
    他能明察秋毫。
    是的,他能明察秋毫。
    谁知道他大就因为这家铁砂开采公司要用挖掘机推掉这棵古老柳树,而跟公司过不去。他人前人后吆喝着说,老子活了几十年没看到有人敢动这棵树,就连那年大炼钢铁,工作组都要砍掉它炼铁都被湾里男女老少以死抗争保护下来。今儿个是讲理讲法的社会,我儿在大学就是学法的,看谁敢动它,要动它一片叶子,老子与他没完!除非老子死。哪怕是死,老子也要死在树下,变鬼也要看着谁敢动……
    安葬完父亲,堂弟一脸无奈和忧伤,告别这片曾养育他的故土,踏上了北归的列车。自此之后,很少回过。
    去年的清明节,堂弟带着妻子女儿回老家扫墓。看着今日的老家,一栋栋小洋楼沿河堤柏油公路两边而建,一条条水泥路蜿蜒至每家门口,又仰望树木葱茏、草长莺飞的山峦,对我说,堂兄,家乡变了啊!
变了吗?我苦笑了笑,为自己的老迈,为莫名的寂寞。
    是的。他出神地望着远方,窄狭的蓝天下白云嬉戏,炊烟袅袅。过来许久,对我说,哥,真的太羡慕你了!多好的天然氧吧,让人忘却疲倦,多美的田园风光,让人忘却衰老!
    堂弟的兴奋感染了我。我许多年没有见到他像这次一样发自心底的开怀大笑。我也没有因为自己是盘泥巴的老农而感到自卑。我忽然觉得自己也像那棵老柳树一样很高大很骄傲。
    当时,跟芳馨儿所言大柳树的历史,谈到工作组砍大柳树,是砍树未遂。可能她听错了。如今,这棵不知栽种何年的大柳树是枯木逢春,越发挺拔,枝繁叶茂了。树上的鸟巢多起来,树洞里的蛇似乎迁徙到茂密的山林去了。每到夏秋之际,午后的知了热闹地叫着,给这座寂寥的山村增添了更多的宁静与空旷。
    芳馨儿肯定是听错了。关于这棵老柳树,我要找个机会跟她说清楚。大柳树是不可被砍掉的。它正咀嚼着曾经的苦难,寻找了一条充满生机的新路,正返老还童,正焕发青春。
    多好的新枝绿叶啊!如果苍天准许我许一个愿,其他的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多活五十年。
                   2018年4月27日草于古城黄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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