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近我因心脏不适而住院检查。在医院,我的邻床是一位年近八十的老婆婆。许是闲来无趣,亦或是病中烦闷,这个老人总会拉着我絮叨从前的事。从与她杂七杂八的闲聊中,我大概拼凑出了她的过往,也为她的通达淡然所折服。所以我将这个小小的故事写下,希望为同我一样迷茫的人带来丝丝感悟。
她叫兰芳,出生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家中行四,上面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因为家中实在是穷的揭不开锅了,她的父母便忍痛将四岁的她送给家境相对较好的妹妹家抚养。从此,这姨姨变成了娘,姨夫变成了爹,姓也从“张”改了“郑”。
虽说这养母家境相对较好,但其实也就是每天能吃上口稀粥野菜的水平,兰芳的到来对这个家庭并不是添副碗筷那样简单。翻过年,五岁的兰芳就得同上面的几个姐姐一般干活。还没灶台高的她每天踩着小板凳和三姐一起为一大家子做饭,也要去割草喂猪、喂鸡,还要帮忙捡柴火、烧炕……其实,对于她说的这些我开始是很难相信的。毕竟,亲戚家里的那几个小不点儿让我很难想象出兰芳所描述的场景。况且我对自己的五六岁,虽只有几个零星的记忆片段,但也可以确定自己是幸福快乐、无忧无虑的。
但所谓福祸相依、祸福相倚。兰芳的养父郑梁玉是当地的私塾先生,据说祖上八代都是读书人。“梁玉”二字便是取“国之栋梁”、“世之美玉”之意。而郑梁玉确也为人温和谦逊,治学严谨认真,在十里八乡都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郑梁玉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迂腐思想,对兰芳与郑家三姐妹也是一视同仁。白天他在学堂教书,晚上他便教女儿们学习字画。日子虽然清贫,但也颇有趣味。
得知兰芳喜爱绘画,我便让表妹从超市买来蜡笔、水笔和些许白纸。希望她能借此打发时间。收到画具后,兰芳问我想看她画什么。说句实在话,我对绘画一窍不通,便随口答道:“山水花鸟之类的都行。”兰芳笑了笑,露出了她新做的假牙,说:“花鸟我擅长,就花鸟吧!”随后便拿起画笔,沉浸在绘画中。空气中弥漫着安静,但我却不觉得有一丝的尴尬。因为兰芳画画时动作从容,神态平和,甚至仿佛有一丝禅意。与那个同我说说笑笑,细数生活琐事的老太太判若两人。我仿佛透过她枯皱的皮肤与青色的血管依稀看到当年那个衣衫朴素、面容干净、眉眼清秀的小姑娘。
随着我与她更加熟稔,有时我会问她一些甚至在亲奶奶面前都不敢说出口的问题,比如:年近八十,你有没有特别怨悔的事情。兰芳说她心中当然有难以释怀的事,但她有悔无怨。她说,她一生最后悔的事便是在七岁那一年没有和来接她的亲哥哥回家。她从来没有想过,那一次的错过就是一生的错过。
(二)
那一天,兰芳的亲大哥张怀从部队回乡探亲。屡立功勋的张怀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新兵蛋子,家里境况也比当年好了不少。看着家中的二弟和三妹,张怀对母亲说:“娘,咱们把小妹接回来吧。金窝银窝不如咱自个家的草窝。再说,咱家现在也管的了小妹的这口饭啊。我把我这几年部队给发的工资都带上,咱把小妹换回来。”张母此时早已泣不成声,她呜咽道:“娘也想啊,这两年娘就没断过这念头。可娘怕小妹都不认识咱了,也怕小妹怨咱。娘不是不想,娘是没脸啊。”张怀看着母亲斑白的发与苍老的脸,他说不出一句责怪的话,只丢下一句“我会把小妹带回来”便匆匆离去。他一路骑马西行,直奔郑家,两天两夜后才到。
兰芳看着眼前这个骑着高头大马,风尘仆仆,双目赤红的陌生男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连忙扭头往养母身后躲。任凭张怀如何轻声细哄,兰芳都不肯抬头看他。不得已,张怀只好将兜里的钱都掏出来,塞到郑家姨姨的手中,再三感谢姨姨对小妹的照料后就又原路返回了。
讲到这里时,兰芳的泪从她略显混浊的眼中流了出来。我突然有了罪恶感,因为我这个“不懂事”的问题勾起了她的伤心往事。
兰芳许是看出了我的自责,她拍了拍我的手又摸了摸我的头,开口道:“姑娘啊,我的这个哥哥啊在张家算是除爹娘外对我最好的人哩。但他十三年前就走了,被老天爷带到天上享福去了。他走时拉着我的手,说爹娘和他都对不起我。说当年要是带我走了,我后面嫁人就不会受那么多苦。可是他们哪里知道,我从来没有怨过他,更没有怨过爹娘。
兰芳还说:“大哥当年骑马回去时,我郑家二姐送了一里路。回来时,二姐搂着我,说我这个亲哥哥,堂堂七尺男儿竟是嚎了一路都没有停过。他们不欠我什么,老天也不欠我什么,我谁也不怨……”
我看着兰芳,鼻头微酸,心中突然涌现出无限的敬佩。那声“谁也不怨”,似一记重锤敲散了我的迷茫。在如今这个社会,我听过太多的抱怨。有怨命运不公,厚待他人,薄待自己;有愿父辈平庸,非钟鸣鼎食之家;更有愿造化弄人,自己从未遇到过机遇,更别提抓住机遇。可我唯独没有听过,我不怨。
我虽来世尚浅,还未真正的在这俗世红尘走一遭。但由于家庭原因,我对这人生百味即使没品个十之八九确也尝了十之五六。遇到或大或小的坎,我会抱怨生活总是刺痛我心、磋磨我身。兜兜转转,反而有了怨天尤人的习惯。平白让自己年纪轻轻的徒负累赘,身心都出现了病痛。
如今我们这一代的人,在变得更加注重自尊自信的同时也变得更加注重自我。面对失败,我们会下意识的先寻他因,再寻甚至不寻己因。面对他人的批评指正,我们有时甚至会像一只被踩痛脚的炸毛猫一般极力反驳。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我们终将会把埋怨印刻在自己的脸上,从而丑陋自己的面容,让幸福与我们愈行愈远。
三个工作日后,我拿到了所有的检验报告。除了原有的毛病之外,我又“喜提”了轻度植紊和心脏偶发房早。但这一次出院,我和之前的我已挥手再见,旧有的的皮囊下是一个崭新的灵魂。
因为,我想我永远记住了:她叫兰芳,她谁也不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