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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洪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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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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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 龙

乍   龙

天高云淡,乱石嶙峋,虽进入了深秋,大地上却还是绿荫葱茏。

村外的一片石箐山丛里,一群山羊在悠然自得地啃食着肥壮不知名的花草树叶。一对撒尼父子相依坐在一块相对平整的青灰色石头上,儿子耷拉着头,无精打采。父亲时不时站起来,看看周边的羊群,随手捡起一坨土坷垃或者是一个石块,嘴里吆喝着丢向羊群,以此阻止它们窜出自己的视野。

“阿爸,阿布(爷爷)他去那里了?阿布他为什么不和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不见阿布,我这里为什么会很难受很难受?”儿子抬头看着阿爸,稚嫩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胸口,神情沮丧。

“娃,你阿布去了他该去的地方,那里也是我们以后都要去的地方,你阿布会在那里等着我们的。”父亲怜爱地看了看还不满八岁瘦弱的儿子,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坐下来把儿子拥入怀里,抬头远眺。

“哪个地方?远不远?我们认识路吗?我们真的以后还能和阿布在一起吗?那有白米饭白面馒头吗?”看来儿子这几个月里闷闷不乐,实在是憋了一肚子话。

“那个地方很远。我们有你阿布留给你的《指路经》,当然认得路了。那个地方叫祖居地,也叫祖界。在那里,有我们历代的先祖,有你阿公,族长,你大阿布,你姨阿布,人多着呢。”

“那么多人,他们会不会被人欺负啊?”儿子的双眼,清澈得象泉水般纯净。

“当然不会,那里全都是咱们撒尼人。你阿布他到了祖界,会和你阿公,族长,你大阿布,你姨阿布他们一起上彩虹桥,从彩虹桥又去祖灵殿。祖灵殿里有格斯天神和各路天神,有阿占大头领,他们会陪着你阿布喝酒、吃肉,一起大口大口地吃白米饭白面馒头。”

“彩虹桥我知道,它在天上挂着,阿布指给我看过。阿布跟我说了,大姐姐们头上戴的包头,就是彩虹桥做的,只要我们男娃对她们好,长大了不欺负她们,我们以后都可以上彩虹桥。”娃看了父亲一眼,一脸傲娇。

“阿爸,阿布到了祖界,真的有酒喝吗?阿爸,白米饭白面馒头真的比白面疙瘩还好吃吗?”

“你阿布有酒喝!肯定有酒喝的!他们喝的酒都是仙酒。他们在祖界,在祖灵殿,可以天天喝,月月喝,年年喝,喝够了就睡,睡醒了就接着喝,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们比谁都活得自在活得快乐。娃,总有一天,阿爸会让你吃上白米饭的。”父亲说着,伸出手整理了一下儿子身上披着的破烂不合体的麻布褂,这件麻布褂,他阿布穿了一辈子。阿布走了,阿婆心疼孙子,改改补补,给整天赤裸着身体,被太阳晒得黝黑到处乱跑的孙子穿上。儿子终于拥有了一件属于自己的麻布褂。

“他们喝那么多的酒,就不会喝醉啊?他们吃白米饭,天天都能吃到吗?”儿子喉咙咕咚地咽了一下。

阿布很喜欢喝酒。不管是高兴还是愤怒,不管是诵经还是帮人占卜,他都要喝酒,每顿都喝。在家里,喝酒前他都会把自己拉入怀里,抬起酒碗给自己轻轻抿一抿。有一次自己乘阿布不提防,张嘴就整了一大口,好辣!比阿妈摘回来的红辣椒还辣,从嘴里一直辣到肚里头,惹得阿布哈哈大笑。阿妈在一旁边笑边气,还是拿起碗,舀了半碗酸菜洋芋汤给自己喝了,眼泪才没有淌出来。还没等吃饱饭,自己全身上下就烫得不得了,头晕乎乎地拉着阿妈又唱又跳。阿布一高兴,就拿出他做法事戴的笼哄(法帽)给自己戴上,左手拿着阿布的法铃,右手挥舞着阿布的法器,围着火塘学着阿布,鼓着两只眼睛,嘴里哇啦哇啦地乱说乱叫,就这样整整跳了一晚上,全家人也咧着嘴笑了一晚上。

“他们喝酒,是不会醉的。因为他们都是咱们撒尼人的勇士,是咱们撒尼人的大英雄。”说完这句话,父亲爱惜地抚摸着儿子的头,一脸自豪。

半年前,阿布带着几个人拉着一些山货出山去城里和汉人做买卖。回来时,带回来很多很多白得象雪花一样的白面、盐巴和城里人的烤酒。他们把白面盐巴均分给村里的十几户人家。那天晚上,全村几十号人集在一起,男人们抱着三弦,女人们弹着月琴,大家唱着,跳着,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大口大口地吃着白面做的疙瘩饭和包谷糊糊。疙瘩饭真香真好吃,儿子干瘪的肚子都胀得硬邦邦地象吹足了气的猪尿泡,伸手稍微一捅就要爆破的样子。全村人吃啊喝啊,唱啊跳啊,一直闹腾到天亮。几天后的一大早,当村里人都还在睡梦中的时候,村外就来了很多拿着刀枪的汉人兵,他们在一个戴着红顶子挎着腰刀骑着大马的人指挥下,把村子围了个水泄不通。然后在一个穿着长衫带着瓜皮帽脑后垂一根大辫子家伙的带领下,一家一家地搜,把族长、阿布还有十几个精壮男人抓了起来,绑在山神庙外的大树上就是一阵乱打。晚上走时,这些狠毒的官家人,不仅带走了村里男人们打猎用的长刀钢叉弓弩,还强行赶走了全村赖以生存的几头黄牛几十头绵羊。

自己在外面放牧得到消息,已经是半个月以后。赶回来时阿布奄奄一息,在床上挺了一个月,还是走了。临咽气时,阿布把笼哄(法帽)和装满经书法器的法玛(撒尼毕摩装经文法器的特制麻布袋子)给了自己,用手指了指幼小的孙子,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娃,要想见到你阿布,要想心里不难受,你以后就要跟我学读经书。你阿布留下来的经书,你不仅要会通读,还要象你阿布一样会诵读。等你长大了,背着你阿布的法玛,跟你阿布一样做一个让人尊敬的毕摩。”

“我不,我不做毕摩!我要做勇士,做大英雄!做阿占大头领。等我长大了,我要报仇,给阿布他们报仇。看谁敢欺负我们看不起我们,看谁敢不给我们白米饭白面馒头吃。”儿子语气坚定,捡起一块石头,恶狠狠地摔向远处的石壁上。

“娃,你知道我们村里人为什么都姓‘金’么?”

儿子摇了摇头。

“因为我们是深山里大老虎的后裔,我们是阿占大头领的后人。我们自己本来就是勇士,就是英雄,我们村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着一颗宁折不弯象金子一样的心。”说完,父亲满脸骄傲。

五年后的夏日,山箐里暑气蒸腾。

一个头上戴着破烂的篾帽,身着麻布褂,打赤脚皮肤晒得黢黑瘦弱的少年,左手捧着一本薄薄的经书,右手拿着一根和小手指一样粗的木棍,心不在焉地在地上写字。父亲一边招呼着羊群,一边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阿爸,你教我的经书我都会读了,为什么还要写出来呢?”写了十几个字后,儿子满不耐烦地问。

“娃,你是会读很多篇经文了,可你还不会写经文里的字不懂经文里的大道理。这些字,这些经文,可是我们老祖宗几千年里延续下来的精华,我们做为他们的后人,就必须要学,认真地学。看到天上飞翔的老鹰吗?”

儿子抬起头眯着眼:“看到了。”就见几只硕大雄健的苍鹰,正在振翅高飞,翱翔在高高的蓝天白云里。

“我们村叫乍龙,就是说我们村里的每一个人,都将成为天上高飞的老鹰。等你学会了经文里每个字的意思,参透了经文里讲的每个道理,你就会象它们一样,自由自在地翱翔在蓝天上,看透万物,敬畏万物,帮助弱小,怜悯生命。”

“阿爸,我们没有吃的,没有穿的,我们连疙瘩饭都吃不上,山外的人看不起我们,天天欺负我们,学这些有什么用?”

“娃,我们是穷,我们是什么都没有,但我们有骨气。他们看不起我们,欺负我们只是暂时的。我们撒尼人祖祖辈辈在这块土地上过日子,总有那么一天,我们终将会成为天上高飞的老鹰,飞出这大山,成为森林里最强壮的猛虎,夺回我们祖先失去的一切。”

“怎么夺?我们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儿子嘟囔着。

“所以你就要好好地读经文,好好地学经文。把经文里的道理都弄懂了,都弄明白了,你就什么都会了。你知道山外的汉人为什么比我们强大吗?”

儿子摇摇头。

“因为他们的娃,从小就在学一种东西,他们学一种叫文化的东西,所以他们一代人比一代人强大。”

“文化是什么?”

“文化就是他们的经文,也是他们老祖先留给他们的经文,就像你阿布留给你的经文一样。你要好好地练字,学写每一个字,弄懂每一个字。等过一段时间阿爸出去一趟,帮你弄点纸和笔墨来,你就能象他们娃一样,在纸上写字写经文了。”

“阿爸,可我不想读经文,不想学写字,不想学什么大道理。我还是想跟你去山里打猎,去山外放牧。我要······我要去跟他们摔角,去拿红腰带。”

“娃,这不行!你要成为我们村的毕摩,要成为我们这一片村寨的毕摩,更要成为我们撒尼人最大的毕摩。这是你的命,是格斯天神和你阿布交给你的使命。他们选择了你,你就要把它做好。如果你做不好,你这辈子都会睡不好觉,吃不好饭,一辈子平静不下来。我们老祖宗留下来的经文越来越少了,老祖宗做过的事和说过的话,都没多少人记得了。你会一天一天地长大,长大不是强大,只有心强大了,才叫强大。娃啊!你学了我们自己的经文,你就可以把老祖宗们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写下来,留给我们的子孙,让他们学,让他们好好地学。总有一天,我们撒尼人学了自己的经文,就会象汉人一样强大起来,象我们老祖宗一样,谁也不敢再欺负咱们。”

儿子望着父亲,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娃,你跟我来。”

父亲把儿子引到一簇巨大的石崖边,领着儿子顺着怪石嶙峋的石头往上爬,爬到最高处一整块象墙壁一样的大石崖下。父亲指着石崖上一些用毛笔写的一行一行的字说:“娃,你看这些字,是他们汉人两百年前在我们这里留下来的字,你知道他们这些字写的是什么意思吗?”

儿子细细地看了看,摸了摸,摇了摇头:“不知道,他们这些字,跟我们经书里的字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这些字就是他们汉人老祖宗留下来的,他们很多汉人都认识他们的字,他们只要看到这些字,就知道写的是什么意思。我们呢?我们自己老祖宗留下来的字,留下来的经文,有几个人认识?更不要说经文里的大道理了。所以你要用心学,学好了我们自己的文字,你将来也可以象他们汉人一样,把你想说的话,把我们做过的事,用笔一点一点记录下来,一代一代传给我们的子孙。百年以后,千年以后,我们的子孙后代看到你留下来的文字,他们就知道我们经历过了什么,做了什么,要对他们说些什么。”

三年以后,腊月,也就是大清咸丰六年(1856年)腊月。山里寒风刺骨,不管是粗壮高大的百年老树,还是山坡上茁壮成长的松枝栎木,地里石缝间的花草嫩枝,全都挂满了亮晶晶,冷冰冰的冰棱子,莽莽群山白茫茫一片。村里的草房也全都冻起来了,低矮的屋檐下挂着的那一根根冰柱,象一条条水晶流苏,耀眼得让人无限遐想。

屋里,少年手捧着发黄的经书,坐在搁灯碗半人高的夯土墙下面,背靠墙壁,借着微弱的火光在有一句没一句地读着。阿婆熟练地分捡着身边的茅草,准备给家里人多备几双草鞋。阿妈坐在火塘边费劲地搓着棕绳,听阿爸说,开春后他们要很多棕绳,不知道他们要拿去干什么用。

这些天里都不见阿爸的踪影,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就算是半夜回来,喝一碗阿妈留给他热乎乎的包谷糊糊,天不亮他就又拿着篾帽披着蓑衣別着砍柴刀,招呼都不打又走了。阿爸曾经说过,经书里有大道理,可自己都读了好几年的经书,读得都不会再磕巴了,还是弄不明白书里到底有什么大道理。几次自己拿着经书到石崖边,对着石崖上汉人写在上面的字找,希望能够找出它们相同之处。可找来找去,对来对去,眼睛都看花了,它们就是没有一个字是相同的。汉人的字看上去更大更复杂,经书里的字,就像地里爬行的蚂蚁或者是水塘里游来游去的蝌蚪,弯弯曲曲扭来扭去,它们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大道理到底在那里?阿爸是不是骗自己?这些经书,到底隐藏着些什么东西呢?

夜深了,阿妈在灯碗里加了一把松明,幽暗的灯火忽地亮堂起来,整个屋子里刹那间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松明香味。一闪一闪的火苗托举着一束黑烟袅袅而上,被烟熏得漆黑的房梁,越发黑亮。

一阵脚步声从远处传来,阿妈拍了拍手上沾着的松明灰,在围裙上又掸了掸,就听到门被推开的“咯吱”声。少年刚放下经书,阿爸和几个大人已经进了屋里。一个身着长袍棉褂,戴着瓜皮帽个头比阿爸高的中年人,紧跟在阿爸的身后。

这个人明显是个汉人,是个山外的汉人。少年警觉地站了起来。眼前这个汉人,跟当年带着汉人兵把阿布绑在树上打死,把村里的黄牛和羊抢走的那个汉人是一模一样的。这身衣着装扮,少年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跟在阿爸后面几个村里的汉子,把他们肩上扛着的麻布袋放了下来。阿爸叫阿妈拿了一个土罐,从袋子里搲了满满一土罐白灿灿的东西后,低声和他们说了几句话,那几个汉子重又扛起麻布袋出去了,独留下那个汉人和父亲。

“娃他妈,去!把这些米煮了,今天晚上我们好好吃一顿白米饭。记着,把房梁上的腊肉切点放在里面,这么好的白米不放点腊肉,糟蹋了。”阿爸和阿妈说完,解下身上的篾帽蓑衣,领着汉人坐在火塘边,阿婆提着水烟筒过来递给了阿爸。

“郭大哥,你来,你先来!”阿爸对这个汉人很恭敬很友好。他今天应该是过得很高兴,平时黑漆漆的脸膛胸膛上,因太过兴奋都闪烁出油亮的光芒。

汉人推辞了一下,接过阿爸手里的烟丝,熟练地抱起水烟筒,拾起火塘里正在燃烧的一截柴火,点着烟“咕咚,咕咚”就吹了起来。

看这汉人吹了几撮烟,阿爸开口对他说道:“郭大哥,要不是为了我们,你现在应该在家里热乎乎地和大嫂子一起准备过年呢。我谢谢你了,我代我们山里的撒尼人,我们全村老老少少,谢谢你了。”说完,阿爸双手抱拳,“扑通”地径直向汉人单膝跪下。

汉人赶忙放下水烟筒,把阿爸扶了起来:“兄弟,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说这样的话,是不是不拿我当大哥待?”

两人重又坐了下来。汉人用手擦了擦水烟筒的口部,把水烟筒递给阿爸。

“娃,过来,见一见你郭大爹。娃他妈,把泡干酒拿出来,我和他郭大爹等哈好好呢整两碗。”阿爸接过了水烟筒,大喊大叫。

少年站着没动,神情充满敌意。

“过来,过来!你郭大爹是好人,是大好人。没有你郭大爹,你这辈子估计都吃不上白米饭。过来叫郭大爹。”

“兄弟,不要这样说,今后有我一口吃的,也会有你们一口。”汉人爱怜地望了望角落里衣着单薄破烂,抖抖索索的少年。

奇怪,这个汉人居然会说我们撒尼话?少年一脸疑惑,神情也变得暖和了一些。虽然心里不大情愿,还是挪了几步,来到父亲身边坐了下来。

“听你阿爸说,你会读经文?”汉人说话很入耳很好听。

这汉人怎么会说我们撒尼人的话?他问我话,我跟他说什么?第一次坐在一个汉人的旁边,第一次听到汉人说撒尼话,这人,这汉人,难道不是我们的仇人?他跟阿爸一起,那就不是仇人了。那他到底是什么人呢?少年低着头,心里想回这个汉人的问话,可嘴这时候就是黏在一起张不开口,一时间脸涨得通红全身发热,手心也冒出汗来,脑子里空荡荡的两只手竟不知道往哪里放。

“郭大哥,我这娃人生份,没有见过世面。”阿爸对着汉人笑呵呵地说道。

“叫一声郭大爹。”这话明显是对自己说的。

少年更加抬不起头来,但还是怯生生地对着这个汉人的影子叫了一声:“郭大爹。”声音很轻,很干涩,头埋得更低了只能看得到一头蓬松脏乱的头发。

“嗯!是个好娃子。”汉人伸手摸了摸少年的头。

“听你阿爸说,你在学经文。好好学,等世道太平了,大爹领你去镇里,去城里,见见世面长长见识。叫镇里的先生教你说汉话,学汉字做文章,考个功名做州官。是不是,兄弟?”汉人说话亮堂,中气很足,少年的耳朵直被震得是嗡嗡作响。

“大哥,不行不行。我们撒尼人能做什么官啊?撒尼人做州官,都是几百年前的事啰。”阿爸抬起头说话的同时,嘴里鼻孔里喷出大量呛人的浓烟。少年却隐隐感觉到阿爸肚子里有一股气,或者是一股象火塘里正在燃烧的火苗。

鼻孔痒痒的,清汪汪的鼻涕流了出来。少年伸出瘦得象包谷杆一样的手,用黝黑皴裂冒着血点的手背,狠狠地擦了一下不争气的鼻涕。

“兄弟,话不能这么说。撒尼人做官怎么了?撒尼人就做不了官了?撒尼人以前能做官,以后也能做官,还要做大官。”郭大爹说话铿锵有力。话音刚落,火塘里的火苗忽地摇摆乱窜起来,象是被郭大爹的话吓到了一样。

那天晚上的白米饭,挑在嘴里又香又糯又腻滑,真的是太好吃太好吃了,好吃得都不舍得往肚子里咽。这也是自己长这么大第一次吃上的米饭。阿爸没有骗自己,这一夜,阿爸完成了他对自己的承诺。

阿妈阿婆都不会做米饭,阿爸也不会,最后还是郭大爹亲自动手去做。郭大爹把阿妈洗好的腊肉和洋芋切成一坨一坨通通放在土锅里和白米混在一起焖。少年一眼不眨地守着火塘上的土锅,看着土锅慢慢冒出热气,慢慢热气越来越浓,越来越炙热,最后炙热的热气变成了香气、雾气,这些气充溢了整个屋子也温暖了整个屋子。

一股股焦香的味道从锅里传了出来,郭大爹把锅端下来,说米饭焖熟了,可以吃了。当阿爸掀开锅盖的一刹那,那个香啊!那个白啊!少年的脑子里,只感到一阵阵的眩晕,口水刷刷刷地直往下掉。

少年只挑米饭吃,一直吃一直吃,直吃到肚子撑得硬邦邦的,直吃到肚子里的米饭,堆到了脖子间再也塞不进去才不舍地放下了碗。阿婆边吃着边爱惜地望着自己的孙儿抹着眼泪,要知道,这顿米饭来之不易,这顿米饭,山里多少人家一辈子都吃不到。

阿爸和郭大爹一边喝酒一边说着他们的事情。少年也有一肚子话想和郭大爹说。他想问郭大爹:山外都有些什么?城里和镇里都长什么样?先生是干什么的?文章是什么东西?石崖上汉人字到底写的是什么?汉人字和撒尼字为什么长得不一样?当官为什么要学写字?当官的个个都认识字会说撒尼话吗?反正一肚子象白米饭一样多的问题,都希望郭大爹能一一告诉自己。

天不亮郭大爹和阿爸就走了。少年一直守到半夜实在太困就睡着了,都没有机会和郭大爹说上一句话。听阿婆说,阿爸和郭大爹他们正在干一件大事,干成了,咱们撒尼人就可以天天吃到白米饭到城里当官。干不成,阿爸和很多的人就会跟阿布一样,跟着《指路经》去祖界,去彩虹桥,去祖灵殿。阿婆还说,汉人里有坏人,也有很多好人,他们的好人跟我们撒尼人一样心地善良,敬老爱幼,对人彬彬有礼。他们也有穷人,他们的穷人也是吃不饱穿不暖,一辈子吃不上几顿白米饭。可是,阿婆从来就没有告诉我,我们为什么就只能在山里,他们在山外呢?山外到底有什么?除了有白米饭白面馒头和他们的文化,还有什么?

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整个山里又暖洋洋一片。父亲回来带走了独自在山箐里看经文放羊的少年,同时,还带走了几十个村里精壮的男人。他们走时全身披挂,各自都拿上了上山打猎时对付野兽的武器,生龙活虎地跟着父亲出了山。

自从村里男人们出山以后,村里隔三差五地都会有人从山外用牛马车送来各种各样的物资。有稻谷,有白米白面,有堆成山的包谷强壮的牛马牲口,还有大量的银两铜钱和女人们喜欢的胭脂花粉,棉麻彩线。小小的村寨,天天都能闻到白米饭浓郁的香味和女人娃娃们轻盈的步子欢快的笑闹声。

几年以后,已经长得和他阿爸一样高大健壮的少年和村里大多数男人都陆续回来了。少年的阿爸没有回来。少年上山砍了些桃木竹杆,亲手给阿爸做了祖灵牌和祖灵筒,用从城里带回来的笔墨,工工整整地写上阿爸的名字。把阿爸的头发和其他遗物,小心地绑好搁在祖灵筒里交给阿妈,把阿布留下的笼哄法器经书等等,通通收进法玛里,高高地吊在自家的房梁上。他什么话也没有留下,披着阿爸的羊毛毯,赶着羊群,离开村子独自牧羊去了。

村里没有其他能诵经做法事的毕摩。族长到周边的村寨里请了几个老毕摩来,带着村民在这些外村毕摩的指挥下,设祭场,搭青棚,取灵草,做祭台。捶牛宰羊,杀猪抓鸡,挑好吉日,准备为村里没有回家的男人们,做一场大祭。

这场大祭前前后后做了十多天,毕摩们诵唱了《作祭经》《指路经》《恸泣亡人经》《安慰祖灵经》外,其他《解罪经》《除咒怨经》《除邪经》等等会念诵的经文,都通通严格按照老祖宗留下来的原始宗教仪式,走了个遍。男人们把从山外带回来的铳炮枪,对着天空放了起来,这叫枪的东西放出来的声音比天上的响雷声还要大,还更吓人,吓得那些幼小的娃娃抱着双手紧捂着耳朵、年轻的阿妈们嘶声嚎哭,鼻泪涟涟。

仪式结束了,什么都结束了,村里恢复了平静。刚刚有点起色的日子,又回到了多年以前,什么都没有变。唯一有变化的,是当年那个整日跟在父亲身后,天天捧着经文诵读的少年,变成了村民们眼里呆滞木然,寡言少语,只会整天独自放牧的牧羊人。村民们常常看到他在村外的那簇石崖下,一个人孤独地一坐就是一整天。

据跟他阿爸出去的人说,当年他阿爸带着三百多号人,高喊着“我们要田地,我们要进坝区,我们要吃白米饭,我们要当官,我们撒尼人要当州官”的口号,率先攻进了镇里。在镇里他阿爸为保护他,被汉人兵的箭射中胸口,活活痛死在他的怀里。从那天起,他就象变了个人似的,双眼喷着火,象头愤怒的野兽挥舞着他阿爸的大砍刀,无惧无畏,万夫难挡,一有战事,必第一个冲在举事队伍的最前面。面对那些无能懦弱的汉人兵,他从来就没手软过,死在他刀下的汉人兵,数都数不过来。后来,他们跟着大队义军攻下了州城,他自告奋勇带着一些人徒步去追逃出州城的汉人官们。他们翻山越岭,渡河过坝,不眠不休整整追出百十里地,终于在临县的一个寺庙里,把几十个汉人官仆奸商们团团围了起来。他不管不顾那些人的下跪求饶,苦苦哀嚎,手起刀落,连砍三个汉人官的脑壳。脑壳刚一落地,就见那鲜红色的血液,直接从断了头的脖子里飚飞出来,那些高高在上汉人供奉的泥菩萨们,都飚得头脸身上到处都是。那喷洒在地上的血啊,就像春天里开满山坡的美伊花,浓烈绚烂,猩红艳丽。

领头举事的大头人很欣赏他,要他留下来一起带领义军,管理州城,好说歹说他都不干。留下了大砍刀,空着手就回来了。

一百年后,村外那块写有字的石崖被报到了县里(当年的州,改成了县),县委县政府高度重视。由县主要领导带队,县民委,县文物所,县志办,县文联等多个部门组成专家考察组,针对那块石崖上的文字,做一次具体翔实的研究考察。

这个距离县城五十多公里叫“乍龙”的彝族撒尼人村子外西南二里处的石崖上,被人用墨写有很多的文字。文字分上,中,下三个部分,上部,中部为汉文,下部写满了彝文字。汉文虽然有一部分被雨水冲刷遭腐蚀无法辨识,但通过残留下来的一些细小线索,可以肯定,这些文字应该是明朝末期到清朝初期书写下来的诗文。其内容就是一些当年过路的文人墨客,咏物抒情,对当下乱世和身处环境的喟叹感怀而已。

专家们更感兴趣的是那些彝文字。经过仔细辨认,这些书写在石崖上的彝文字,是彝族撒尼人毕摩世家,父子间私授相传保留下来特有的文字。其运笔流畅,书写飘逸,行列分明,笔势雄健浑厚。文字共有三十行五百多个,里面的文字运用包含有许多彝文古词和古语法,它和清末民国初期,深入彝族撒尼山区传教三十年的法国天主教神父、语言学专家保罗维亚尔编撰的《法倮字典》有很大的出入,为我们民俗专家研究彝族撒尼语言文字提供了新的视角和方向,是当前留存下来不可多得的历史文化遗产,弥足珍贵。1986年,县人民政府将这块摩崖题字,列为了县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经过专家们的多方努力,终于把这些彝文字翻译了出来。这是由一个参加了当地少数民族农民起义的乍龙村彝族撒尼人金姓村民,在起义过后时隔二十多年,于光绪七年(1881年)二月二十八日书写完成,名为《记录一件兴奋的事》的叙事性散文。文章生动地描述了当年少数民族农民起义时,乍龙村民在领头人带领下,从筹备,策划,联络人员到得到城里汉人钱粮帮助,最后攻城陷镇,胜利返家的整个过程。文章内容条理清晰,层次分明,有头有尾,叙述完整。为我们的历史专家研究那场清末当地少数民族农民起义,兵燹州城提供了重要的线索和依据。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篇当年参加起义的亲历者亲笔书写而成,保存最完好的历史文献资料。

文章结尾这样写道:

这件事情,我也是参与者,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世道也太平、平安了,但是,心里装着这些事情,这些事情在我的心里,有时候想着想着就觉得激动、兴奋;有时候想着想着又觉得非常害怕,这件事情总是纠结着我平静的心,所以,害怕归害怕,我作为一个姓金的人,是有义务把这件事情记下来的。于是,在松树还没有长出松明(秋天)的时候,作为懂得一点点撒尼文字的我,就一边放羊一边把这件已经过去很多年的事情记录在这山箐沟坳里。记录完了,看着羊群跑远了,我还是去放羊吧······。

当我站在那块石崖下,抬头仰望着那些文字的时候,没有任何的兴奋和激动,只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孤寂感深深地萦绕着我,让我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是什么样的世道,把这么一个优秀的彝族撒尼毕摩后裔、民族文化掌握者、传播者,逼得那样的纠结、那样害怕?是什么样的经历,让他二十多年来都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只能孤零零地在这深山石箐沟坳里,怅望天空,书写诉说?

文章没有落款。村民们也不知道是那一家,那一个先人书写上去的。我们只能从他的文章里知道他是一个“姓金的人”,是一个“懂得一点点撒尼文字的”彝族撒尼人。也许,他最后也像我们俗世中的常人一样,伺候着阿妈,娶妻生子,完成家族延续。或者他这一辈子都在困惑,在纠缠,在害怕,在茫然中孑然一身。可我坚定地相信,他书写这一篇文章的时候,绝不仅仅只是为了自己的内心得到平静。

我一遍一遍地读着这篇文章,想探寻他的过去,想复原他的一生,想知道他到底经历过了什么样的心路历程,更想通过这篇文章,知道他最后的宿命。

我坐在他曾经坐过的石头上,感受着他的气息;我走在他曾经走过的小路上,找寻着他留下的身影。我想和他对话,我想听他诉说,我更想给他泡一杯芳香浓郁的茶,抚慰他那颗纠结的心使他不在纠结;倒一碗甘醇浓烈的米酒,让他害怕的心,不再害怕。我看着,想着,抚摸着,逗留着。山风拂面,微雨轻袭,一股莫名的悲情竟然和石崖一起向我压来,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当我再一眼看到他书写的那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看着羊群跑远了,我还是去放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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