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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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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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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

奶奶没文化,连自己名字——郭书兰三个字,可能都写不来,幼年曾裹过脚,时间不长便放开。20岁左右离开娘家,嫁给同龄且尚在学堂读书的爷爷。那时家境困难,脾气倔强暴躁、鹤发银须的高祖父尚在人世,曾伯祖父护家时被土匪砍伤致残,曾祖父早年外出时遭遇横祸去世,爷爷自幼读书、社会经验不足,家庭所有重担,大多落在半裹脚的奶奶和小脚且守寡的曾祖母身上。

虽然不识字,却精于计算,家里几亩地,每季收多少粮食,欠多少外债,卖东西应得多少钱,所有与数字有关的问题,奶奶瞬间便算得清清楚楚。或许家族全部希望,寄托在识文断字的爷爷身上,对刚过门的新人,长辈们也寄予诸多期望。看到儿媳妇精明能干,曾祖母很快放手,让奶奶执掌“财政大权”。全家共同努力,省吃俭用,节衣缩食,广置田产。解放后确定家庭成份时,若非家里人口增多,几乎就被评为地主或富农了。

脾气不好且思想传统的奶奶,曾狠心地与娘家亲侄儿绝交。奶奶共姐弟三人,大姐早逝,给奶奶留下一个外甥女,二人情同母女,终生来往甚密。奶奶的弟弟也不长寿,年龄不大就去世了,那时他的孩子还没成年。面对娘家如此困境,奶奶果断地说,孩子没爹了,只要还姓郭,我来养活他们!可惜姑母毕竟不如娘亲,奶奶的侄子最终遵从他们母亲的意愿,随她嫁人并改了别姓,奶奶知道后勃然大怒,从此拒绝他们踏进我家大门,终生不再来往。

少年时的奶奶,曾救助过被土匪打伤的小男孩。成家后怜悯之心更浓,村里的孤儿如继亭、保钦等,奶奶常向他们提供衣食,甚至还承担起抚养的责任。年长了,看到村里适龄男青年因家境贫困还没找到媳妇,奶奶也十分关心,常给他们出谋划策、提供线索,甚至亲自牵线搭桥,在奶奶的热情帮助下,许多小伙子都找到对象、组建了幸福的小家庭。

受奶奶影响,本地孤寡患病老人遇到困难、无人照顾时,父亲便将她们接到我家居住,直至村里确定妥善的安置办法。在军校上学时,春节放假到车站买票回家,我遇到一个大学男生恳求帮他买票,大概也见不得可怜之人,我毫不犹豫地帮了他。回家后,我将此事告诉奶奶,老太太对我的行为大加赞赏。

对看不顺眼或不合心意的事,奶奶向来态度强硬,有时甚至翻脸相向。譬如利益受到侵犯,她不惜与人为敌,也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为此,她与村里许多爷爷奶奶争吵的诸多场景,便深深地留在我们童年的记忆中。

自己的儿孙,如果拂逆了她的意愿,奶奶也不肯妥协。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时,大伯与父亲都适合且愿意参军,她极力阻拦,使他二人错过大好的人生机遇,从此再没机会走出农村。关于此事,奶奶曾解释说:他们长大有能力帮着家里,突然拍拍屁股走了,那些弟弟妹妹怎么办?假如都不管,是会饿死人的!这是奶奶在世时给出的理由,至于是否还受“好男不当兵”“父母在不远游”等思想影响或有其他考虑,我们不得而知。

一九九八年,奶奶生病卧床不起。为了能重新站起,或为了恢复健康,或为了延缓病情恶化,她戒掉抽了几十年的香烟。因为病痛,她躺在床上常常呻吟不止,甚至会发出痛苦地喊叫。那时我们年轻,曾经质疑她无病呻吟:真有那么难受?时至今日,经历过病痛折磨后,我们才恍然醒悟,病痛来了真能让人生不如死,那时都错怪了奶奶。在生命后期,大概因病痛折磨心情不好,奶奶看人极不顺眼,脾气愈发暴躁,即使躺在床上无法动弹,也要咒骂儿孙不孝。那几年,我已跨入军营,大概与奶奶接触机会较少,所以才没挨她骂。

一九九九年,奶奶临终前的那个月,我回家探亲,陪了她十多天。一天晚上半夜,大概病疼无法忍受,她大声唤醒我,让我去叫做医生的四叔,回来给她打止痛针。深秋半夜,外面已比较寒冷,我穿上厚衣到邻村的卫生所,把熟睡中的四叔叫了回来。疼痛缓解后,奶奶不再呻吟喊叫,四叔陪着她说悄悄话,我却在昏昏沉沉中睡着了。

探亲假很快结束,向奶奶告别时,她的双眼已近失明,分辨不清来人是谁,直到我开口说话,她才知道是自己孙子。我对她说:“奶,我的假结束、明天得回济南了。”口未开,泪先流。奶奶苍老且皱纹密布的脸上、含着许多污浊分泌物的眼角处,流出两行无法描述的清澈的泪水。她调整呼吸稳定情绪后,缓慢且怅然地说:“走吧,走了!”

当时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将是天人永隔的离别啊,可奶奶当时却感觉到了。三四天后,我辗转千里回到部队,向领导销假后、给家里报平安时询问奶奶病情,父亲沉痛地回答,你奶……今天早上……老了。彼时空气好像凝固了似的,也就在那个瞬间,我脱口而出:我马上请假回去!

奶奶走了,必须送她最后一程!

给奶奶盖棺时,村里一位年龄较大的大哥不无感慨地说:宁隔千里远,不隔一层板。我一下子意识到,以后再也见不到奶奶,将与她真正永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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