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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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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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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爷爷

有村民认为,爷爷认死理、爱抬杠、没本事;不过也有人觉得,爷爷学富五车、禀性朴拙、待人真诚,值是称颂。从个人情感来讲,我更倾向于他的好品质。

爷爷生于乱世,和奶奶同龄,均三岁丧父,可谓一对苦命人。爷爷由他的爷奶及母亲共同抚养大,无嫡亲兄弟姐妹。为拯救濒临绝户的家庭,对当时仅存的唯一孙儿,高祖父极为重视,甚至主张他读书。多年后提及此事,奶奶笑称:我来时你爷还在上学!爷奶成家后,家乡闹匪,房屋被毁,居无定所,只得出逃,投亲避难。又一年,国民党抓壮丁,爷爷攀树藏起,为此摔伤胳膊,勉强躲过一劫。

爷爷为人耿直、生性倔强、不善圆融,以至人们对他颇有微词。大家甚至认定,读了多年书,就应满腹经纶,咋着也得有些作为。可爷爷除会写字画画外,也仅是“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普通农民罢了。

不管怎么说,爷爷都是我家承上启下的人物,尽管被指没能耐,但儿女均得到较好安置,能做的事他都做了,虽无光耀门楣的大人物,但日子过得倒也体面,在贫困的村庄已有几分了不起。

年轻时,友人登门造访,拟邀爷爷起事,一同平定天下。虽是“睁眼瞎”,但深通历史,友人还知道,独木难成林,欲成大事,必有能人相助,于是想起饱读诗书的爷爷。那人并不盲目蛮干,前来只是打个招呼,他还要查探民情、考察社情,然后再做打算。后来友人捎信:人心向背已定,旧事从此不提。多年后说及此事,爷爷已是云淡风轻、呵呵一笑了。

1947年,解放军进驻家乡,领导喜欢有知识的爷爷,动员他一同南下,走上革命道路。想到家中老母妻儿,爷爷最终选择放弃。后来回忆过往,他倍感遗憾:解放军过黄河牺牲巨大,渡长江却势如破竹、伤亡较少,错过了好时机。

考虑子女前程,爷爷协调大伯去学木工,自己接手管理集体菜园。菜园近旁水库,面积较大,深约3米,种菜之余,身强力壮的他,常下水游泳。为此,曾有占者断言:此人定能长寿。可惜造化弄人,不足70岁的爷爷,罹患食道癌去世。

刚使用农药时,村民散养鸡鸭鹅,到田里觅食,出现中毒症状,我家也发生类似情况。养殖家禽不易,不能坐等损失,爷爷建议“洗胃”抢救。奶奶胆大手巧,尝试后感觉可行,于是开始实施,二人联手行动,救活不少家禽,得到村民称颂。

1960年食物短缺,爷爷几近饿死,曾祖母没能逃过此劫,撒手而去。作为唯一子女,爷爷无力送葬,只得就近掩埋。一次,大伯修水渠,得奖一个馍,舍不得吃,带回给爷爷,并要求去参军。爷爷闻言大哭,当即否定,断了大伯念想。外出闯荡本是好事,爷爷却予拒绝,让人很难理解:为何如此无情?眼看要被饿死,何不放他自寻生路?无人知晓为何,但是仔细想想,或能猜中一二:身边多人饿死,青壮劳力出走,于饥饿家庭而言,何尝不是灾难!当时边疆紧张,此去难保不是永别。对爷爷来说,难料能撑几时,子女多未成人,焉知能否活命。

搬新屋时,同学作书来贺,一幅“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一幅《朱子治家格言》,坐在空空陋室,二人相谈甚欢。客人走后,亦爱“附庸风雅”的爷爷,开卷仔细欣赏。那时我仅能理解“鸿儒”,却不懂啥是“白丁”,甚至至今也未通读《朱子治家格言》。

我的出生比爷爷逝世早十多年,记忆中他就是位慈祥的老人。

到了上学年龄,我贪玩误了报名,老师不肯接收,建议明年再来。爷爷知情后说:“没事,我再带他去。”从此,我被送进学校,踏上求学之路。

1987年患病后,爷爷拾起笔,重新写字作画。一次练到得意处,他说:“人”最难写。当时并不懂,如今才明白,一撇一捺,字不易写,人更难做。那天他很兴奋,还作了一幅画,并郑重落款:杨德森作于一九八八年孟春。我不知“孟春”是何时,但感觉有品味,便带画去显摆,结果被人拿走,再也找不到了。

儿女成家后,爷奶单独生活,不愿依靠别人。爷爷病重后,不放心奶奶,叮嘱哥哥和我:“你奶年纪大,提不动重物,缸里若没水,要帮着打满,别让她作难。”

1988年中秋节下午,我与同学结伴回家,路遇三叔和三弟北去。离开家乡,无论何时何地,遇到家乡何人,都让人开心不已。我迎上去问:“三叔,你们干啥去?”三叔答道:“你爷今早老了,我们去冲木头给他做老屋。”听闻此言,我突然仿佛不认识他们,感觉三叔不是三叔、三弟也不是三弟。他们是谁?所说“你爷”又是谁?

几分钟后,我突然醒悟,撒丫子便跑。越渠道、跨河沟、踏石板桥,经多年不干的深井,穿望而止渴的梅园,我一溜烟儿跑回家中。

熟悉之人,安卧在床,脸盖黄纸,质劣粗糙。看到此景,我突然想:厚纸糊脸,怎能喘息,不难受吗?我想将其揭下,最终却没动,怕坏了风俗。

那个年代,农村常放露天电影,爷爷也爱去看。当时我傻傻地说:“昨晚学校放电影,要是拉他去看,该有多好!”哥哥说:“今早爷爷咽气,只有我在身边,他这样怎么去看?”

临终前看电影,死了还要呼吸,确是天真幻想。那时年幼无知,怎懂亲人之间,阴阳正欲两分。

哥哥是家中长孙,自小备受喜爱,临终有他陪伴,爷爷也算快慰。

爷爷看着我出生,却没能等我长大;将我送到学校,却未能见我毕业。仔细盘算,从一开始,到离家读书,及后来考学远行,不是也有他的功劳吗?

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人皆见之。在文盲较多的旧农村,有知识近乎异类,对读书人期望过高,反而成全一个人“没本事”。

投入长辈怀抱,享受西天极乐,爷爷对后辈子孙,再也不管不顾。三十二年过去,他的坟头早已长满荒草。他所历经的磨难,我们少有体会;他所度过的岁月,我们无法知情;他的“没本事”,也定格成为历史。

每个人禀性各异,可能和他人相处融洽,也可能与他人关系不睦;可能为人赞颂,也可能遭人诟病。正如爷爷那样,被认定没本事,又为人所称颂,究竟什么才是真实的他,恐无标准答案。每个人经历不同,性情各异,机遇有别,处境也不一样,正所谓“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只要尽心做好应做之事,就不算愧对人生。

人的死亡历经三次:首次在断气时,生物意义死亡; 其次在举行葬礼时,死者身份被抹除,社会意义死亡;第三次是最后记得死者的人死亡,从此再无人知道他……

死亡并非人之终点,被遗忘才是。谨借此文,聊表思念,明示后人,让爷爷活得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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