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乐队和他的指挥
“停,停,停!”小乐队外聘指导李晓辉的细长的金属指挥棒敲击在乐谱架子上,毫不客气地终止了乐队的排练演奏,“你们这是在排练乐曲吗?多好的一首曲子,简直让你们给糟践了”。
李晓辉是朝阳文化馆的音乐指导,正是因为他的这一身份,京城煤建厂工会才派工会干事钱浩来诚心礼聘他到煤建厂做兼职乐队指导。李晓辉三十四五岁年纪,中等身材,脸上常带着一丝笑意与两个浅浅的酒窝,真诚中不乏狡黠,那双小眼睛是那般的清澈透亮,象黎明前出现在东方天空中那颗大而亮的启明星,这样的眼睛似乎能一眼看透每一个人。
钱浩与李晓辉约好在李晓辉家里见面。钱浩那时也已经五十岁年纪了,1987年调到煤建厂,他原先是顺义一所中学的音乐教师,吹拉弹唱极在行,尤其是手风琴,那几乎可以算是他的专业。他中等身材体态适中,走路如风步履轻盈,但一张脸总是乌蒙蒙的仿佛没有洗干净,眼角经常挂有分泌物,他是属于领导交给他一件事他只定能给办好的那种人。这点让领导喜欢,然而他喜欢背后磨磨唧唧说别人的小话,包括说领导的小话,这点又让人不得不提防他。
“李老师,我得事先给您说个事!”钱浩坐在椅子上,已显花白的头向前倾着,胳膊肘放在两腿上,双手使劲地搓着说道,李晓辉心下略沉,但还是微笑着说,“钱老师,您说!是不是薪酬方面让您为难了?”李晓辉要求的薪酬在当时算得上很高,那时煤建厂普通职工二三百元的工资在社会上已属上等水平,那会儿普通机关单位的公职人员顶天了也就一百多块钱的工资,而李晓辉要求的酬金是一百元每次,也就是说一个月到煤建厂去两次做指导,他就能拿到两百块钱!相当于一个普通职工的差不多一个月的收入!听钱浩说不是因为这事,晓辉的心放了下来。
钱浩欲言又止,在李晓辉的一再催促下,钱浩终于说道,“我们厂乐队的那几个活宝不好惹呀!他们几乎都是工人出身,比如我们的小号(手),从小喜欢音乐,上学那会又赶上了文化大革命,一天到晚不上课瞎胡闹跟着别人起哄。爹妈怕他跟着坏人学了坏,便给他买了把小号。这把号可真把他给救了!他自己说自从有了这把号后,他就跟着了魔似的,天天跑到护城河边去吹。后来爹妈带他去拜了正井老师。要说小号这水平到哪个乐队做个首席(小号手)咱不敢说,可做个二把还是够格的!”
钱浩说着喝了一口李晓辉递过来的茶,然后他接着说,“我们乐队里的长号也是个正井玩家,演奏水平跟小号差不多半斤八两!键盘手是个刚毕业的女孩子,在我们厂幼儿园做老师,另外还有两把萨克斯,一只长笛和一个架子鼓,吉他、贝斯各一把,男女高音各一人!这就是我们的全套人马!”
李晓辉耐心地听着,这时他问了一句,“钱老师,您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个事吗?”钱浩忽然怔了一下,继而一只手捂住半张嘴说道,“哦,李老师,我要跟您说的是,这些当工人的,被厂里招进厂,仗着自己有这个特长,很是有点儿脾气,不好管哪!”李晓辉听到这里出了口长气,狡黠地眨了一下眼睛,微笑着问道,“怎么个不好管法?”
钱浩一脸诚恳地说道,“不瞒您说,我们已经先后请了两位指导!第一位是东方乐团的一个长笛手,被我们请来做指导,后来来过两次,第三次说什么都不来了,说是干不了!第二位是军乐队的长号手,比‘长笛’(手)多来了一次,到了第四次,也说干不了!”李晓辉听到这里嘿嘿一笑说道,“钱老师,好啊!就这两天吧,您安排一次(排练),就先和大家见个面,看看他们的‘成色’!后面怎么做咱们再商量!”
(二)
这天上午九点,李晓辉和钱浩准时来到煤建厂职工礼堂,坐在摆放着还是崭新的黑色的乐谱架子、架子鼓、电子琴等乐器的舞台上等待众人的到来。九点刚过,两位萨克斯手周正刚、李华前后脚来到,第三位是长笛手老韩。萨克斯手周正刚在设备科物资组做物资采购工作,此人四十岁出头,一张长了几个浅浅麻坑儿的脸上鼻直口正,一双亮晶晶的眼中发出柔和温暖的光芒,李晓辉心中一喜,心想这个人是可以争取过来的而且是必须要争取过来的,这种人心中有正义感,走在路上碰到欺负弱小的,他敢冲上去打那个欺负人的,李晓辉喜欢这样的人,并且这个人在这个小团队中,该是有相当影响力和凝聚力的。长笛老韩已是五十开外年纪,他是个锅炉工,人瘦得象麻杆儿一样,黑黑的瘦脸上的黑唇启开着露出稀松黑黄的牙齿,它使人想起“古道,西风,瘦马”中的那匹瘦马!这人好酒好烟,中午二两晚上四两,兴致来了,早上就着卤煮火烧或是羊杂汤即便是豆腐脑他也可以闷二两!别人喊他酒腻子,他自己不承认,“我从来没有喝醉过,没有‘高乐高’过,怎么就成酒腻子了?!”他有两把笛子,一把竹笛,一把金属长笛,金属笛玩累了就换竹笛。老韩在乐队里不多说不少道乐乐呵呵人缘好。他实在没有多高的演奏水平,只是因为喜好这个,喜欢和大家在一起,而且永远不招人讨厌,这样他便在乐队里留了下来!
吉他手是个大个大眼珠子三十五岁上下的男人小吴,这人是乐队的“业务(员)”,哪里有个演出或舞会什么的由他出面联系。键盘手(电子琴)小刘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子,身材高挑模样清秀,浑身散发出一股女孩的清纯与青春的气息!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笑起来时便露出两颗大大的门牙,而她又极爱笑!
大约十点钟,长号、小号先后到了,这两个人都有近四十岁的年纪。钱浩略带不满地说道,“今天文化馆的李老师第一次和大家见面!通知大家九点到,现在都十点半了!”小号(手)谢培连忙一脸真诚地说道,“对不住,浩歌!这就是李老师吧,您好您好!哎呀,昨晚帮朋友忙,到三里屯酒吧客串了一把,两点钟才散,上床睡觉都三点了!没办法,朋友的忙不帮不行呀!”小号边说边摘下他头上的黑色礼帽,放下他的乐器箱子,挺着他那特大号肚子坐了下来。
“浩哥,你一上来也不问问原因就是一顿批评!我从西坝河骑自行车往东郊这边赶!本来九点钟肯定能到,可半道儿车胎扎了,推着车走了半个小时也没碰见个修车的!”长号谢国平说到这里转向李晓辉,一对晶亮的眼睛直视着对方,同时伸出手热情地握住李晓辉的手说道,“李老师,朝阳文化馆音乐指导老师,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高材生!久仰久仰,失敬失敬!”这时钱浩想要开口引荐,长号却微笑着自我介绍道,“李老师,我叫谢国平,吹长号的,请您以后多观照!”
(三)
正式排练开始前,钱浩向大家正式介绍道,“这位是咱们的乐队新指导李老师,他是朝阳文化馆的音乐指导老师。李老师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有着丰富的作曲和乐团指挥经验,我们欢迎李老师来给我们讲两句!”
长号喊了一声好然后昂首带头拍手欢迎,最先到场的周正刚也微笑着欢快的鼓着掌,这之前两人一个多小时的交流,他和李晓辉已经很熟,似乎已经成为了朋友。李晓辉微笑着说道,“我今天来,是想和大家先认识一下!”他边说边用眼光环顾了一下四周,“我对大家的演奏水平不太了解,还是先让钱老师带着大家排练,我看过大家排练之后再发表意见!钱老师,您请吧!”
煤建厂小乐队的排练开始了。按照一贯的做法,钱浩站在前面指挥的位置,上下左右打着手势,嘴还一张一翕的压着声音演唱着曲谱,架子鼓按照四二拍或四三拍的节奏敲击着,键盘音在空中飘动着仿佛绿色田野上的那层白纱般的薄雾,贝斯的低音在下仿佛地面起伏的丘陵,小号亮丽的声音在湛蓝的碧空上游弋仿佛高空中的那只雄鹰!但内行的李晓辉却在心中暗笑,这不整个一个大合奏?!钱浩带领的排练一般是大家一起演奏一遍开始曲,紧跟着小号和长号共同吹奏一遍,两把萨克斯再合奏一遍,键盘往往单独演奏一遍,别看键盘手小刘是位妙龄女子且面带羞涩,她新近才被选入乐队的,但当弹奏起乐曲时,她便进入了另一种境界,忘记了羞怯,进入到了音符缥缈的世界!乐队演奏了他们熟悉的《在希望的田野上》,《沂蒙山小调》,《波兰舞曲》等,经过正规院校学习、培养,观摩过各种排练、演出,亲身指挥过大型乐队、合唱队排练、演出,见过各种阵势的李晓辉眼中,这确乎就是一个草台班子,小号、长号的独立演奏能力还好,但就象是一束狗尾草中的两朵小花,他们改变不了这个小乐队的整体水平!
排练结束后李晓辉说,“今天看了大家的排练给我的触动很深!煤建厂领导为了丰富职工的业余文化生活,把大家从别的单位调来,成立了乐队,大家都是‘能人’!但请大家记好了,要玩儿就得往好里玩儿,给厂领导一个交代!”说到这里他放缓了口气继续说道,“乐队演奏呢是合奏,又不止是合奏,但却不能是大齐奏!各种乐器有不同的表现形式,担任不同的声部,有不同的乐谱,比如这两把萨克斯,一个是降b低音萨克斯,一个是降e中音萨克斯,他俩演奏的就不是一个乐谱,要不不成大齐奏了?!下次咱们从这几首你们熟悉的乐曲开始重新排练,人手一张独立的乐谱!”这时候李晓辉嘿嘿一笑后继续说道,“你们刚才排练时,有中间断音的,有吹跑了音的,有的把音符弄长了,乐曲节奏不稳,一首曲子下来,要么前慢后快,要么前快后慢!”
说到这里,李晓辉瞥了一眼得意洋洋的架子鼓手,然后他自顾自地笑了一下继续说道,“要说第一次见面,我不该说长道短,所以今天我也就不再点名儿了,咱们演奏的曲子几乎每个都有失误甚至错误!以后我带着大家排练时就不客气了,不管你是长号、小号还是萨克斯,吉他、贝斯,键盘、架子鼓,我给你们单独写谱,写好后让钱老师转交大家,希望大家在下面好好练习!”
正当大家呆坐在那里时,李晓辉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哦对了,下次排练希望大家能够准时到场!一个乐团好几十人,因为有一个人缺席大家常常没法排练!咱们十来个人,要是缺你少他的,也是没法排练的!”说到这里他的语调忽然严肃了起来,他说,“请大家记住了:不想玩儿就别玩儿!要玩儿就好好玩儿!要玩儿就玩儿好啰!”
(四)
不会下棋的不知道下盲棋是怎么一回事,更不能理解不能想象一个人同多人下盲棋了!那么音乐似乎也是如此,但与下棋不同的事,即便是外行也能够看个热闹听个“畅快”!所谓外行看热闹也似乎是指着这个说的,一首乐曲下来大家听得如醉如痴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谱曲与行兵布阵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数种不同的乐器,谁主奏谁辅奏谁去做装饰(仿佛作战中的疑兵),高音中音低音谁做主旋律谁做辅旋律,音符的长短错落,一排排音符掷地有声好似持着长毛举着大刀冲向敌人的战士,那是狂喊厮杀的战场;一排排音符错落有致的大气舒缓的向我们走来,那是祖国壮美的山河;一排排音符叮咚着婉转着一路小跑着来了又远了,那是小桥流水田园牧歌……总之,在曲作者心中,有美丽的少女也有俊朗的小伙,有宁静的田园也有厮杀的战场,有云卷云舒的天空还有奔腾不息的河流。在曲作者心中,有一个挥之不去的主旋律,那是由音符排列组成的画卷,是由各种乐器演绎编织而成的歌!
“小号,抢了抢了!停,停!重来!”李晓辉微闭双眼,侧着脑袋竖起耳朵听着整个乐队的演奏,一个小的失误,一个音符吹错了,把“5”吹成了“6”,或者把“升4”吹成了“4”,常人根本听不出来,而在用音符的缤纷的曲作者、指挥者的敏感的心中,他们能一下子捕捉到感觉到!正当乐队正常进行排练行进在音符舞动的世界里时,李晓辉再一次用指挥棒狠狠地指了一下将b萨克斯手周正刚,四十多岁的周正刚脸一下子红了,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他稍一走神,手指慢了一下,将一个音符吹长了半拍,后面的音符只得再赶快半拍。就这么一个小失误,以往随着大家一哄而过了事,现在却被指挥一下子给点了出来!瞧他那眼神,仿佛老师对待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周正刚心里这么想着。一个似乎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小失误原先可以胡乱蒙混过去,如今……
周正刚打小就喜欢音乐,听到悦耳的音乐他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仔细倾听。一个偶然的机会,在父亲朋友的帮助下,他在区文化馆拜了师傅,打那起,从乐谱知识、基本音阶到基本乐理知识,他是一通狂学猛练,他自觉学得还算可以。有一次文化馆举办活动,军乐团的首席萨克斯演奏了一首《绿岛小夜曲》,他听得如醉如痴,然而那一刻他似乎也明白了,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对于音乐来说,可能不如人家百分之一的天赋,音乐归根结底是需要天赋的。其实又何止音乐,一个人要成功,就得在自己擅长的地方甚至只在一个点上发力,十年二十年沉浸在某一方面去学习去磨练,最后才可能有所成就!
(五)
煤建厂工会之前请了两位乐队指导,一位是东方乐团的长笛手,一位是军乐团的长号手。两人都把自己手中的乐器玩儿得出神入化,长笛手的演奏让众人想起了夏日里雨过天晴,一抹彩虹之下,牧童骑在牛背上,手持一只短笛吹出了一只乡间小调!而军乐团的长号手则让众人感觉到音乐的力量!那仿佛小钢炮炮弹般发出的一连串音符,准确地打击在敌人的阵地上,战士们在迎风招展的旗帜的带领下呐喊着冲向敌人的阵地!
尽管是国家级乐团的乐手,演奏水平绝非一般,到任何一家少年宫、文化馆教长笛、长号绰绰有余,而且肯定有家长领着孩子上门拜师,然而他们却不知道如何指挥这个九个人的集体(现在叫“团队”什么的),当然长笛手可以指导麻杆老韩如何演奏长笛,老韩自己说他确实受到点拨而进步飞快,“总算可以悠悠骑在牛背上牧牛了!”钱浩蔫坏地评价道。而长号谢国平本来就水平不错,受到军乐团长号老师的指点,那柄长号吐出的乐音不但更加的圆润光滑而且还有了橙、红等五彩的颜色了,当然这似乎只有谢国平自己才能体会得到。然而,如何让乐队的每个人进有章退有法的脚步和谐的向前走,谁该演奏主旋律,谁该演奏辅旋律,主辅旋律如何衔接转换等,两位一级演奏手却没了主张,更不要说给每个乐器写谱了!他俩可以将自己手中的乐器吹奏得让台下听众疯狂喊好,但整个乐队怎么让人喊好,他俩就无从下手了!不是他俩不尽心,是没受过这方面的培训,他俩在这方面是能力欠缺的!而且,象某些具备专长的人一样,他俩都很自负!
李晓辉那时正在闲暇时研究《易经》,他记得《易经》的第十五卦叫“地山谦卦”,“谦卦”说的形象是,地在上、山在下,这一卦给后人描述了俊秀的青山藏于地面之下的想象,常人可以用“虚怀若谷”来理解,因此后来产生了“谦虚”一词。谦卦是《易经》中唯一“六爻皆吉”的一卦,可见谦虚不但可以使人进步,还能使人吉祥顺遂。而与此相反,山在上、地在下是《易经》中第二十三卦叫做“山地剥卦”,这一卦按《易经》的解释是“不利有攸往”,也就是做事不顺利。李晓辉心想,这个“剥卦”也真是有点意思,五个阴爻在下怒视着上面的那个阳爻,而那个孤零零的阳爻高高在上心中忐忑,整个卦象显示的是阴盛阳衰,阳爻孤独无助。他今天无意中把“谦卦”与“剥卦”放在一起来研究,发现《易经》这两卦似乎正应了古人所说的“谦受益,满招损”的名言!《易经》居然这么神奇!这是李晓辉从来没有发现的!或许东方乐团的长笛手,军乐团的长号手,指挥不了这个小乐队而自身又自满高傲,伤了这支小乐队中要面子的红脸汉子的心,于是才立足不住,只得自炒了鱿鱼!李晓辉想到这里,无奈的叹了口气!
(六)
李晓辉在排练之余与大家兄弟相称。他在行中摸爬滚打多年,可谓见多识广,在京城里混的大腕级明星、知名歌手他如数家珍,他讲故事一般地说给众人听。他说某青年歌手在央视大奖赛中脱颖而出,红极大江南北,正当此时,却被黑社会老大给盯上了,现在在舞台上再也见不到她了吧?!她被那黑老大给包养了!据说那黑老大弄她到手之后玩腻了,便让她招待达官显贵,你说这人是怎么了,难道这真的是命中注定的不成?!听得大家眼睛都直了,周正刚、小号、长号这几位已过了不惑之年自以为在社会上混得潇洒的老男人们,都听得眼睛发直默不作声,他们想不到,在红男绿女的舞台内外,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平时如此,而一旦进入排练,李晓辉的闪亮的细长的指挥棒一挥,长号、小号、萨克斯,键盘、架子鼓、吉他、贝斯马上精神了起来,尤其是降b低音萨克斯手周正刚,他越来越佩服这个中等个子说话幽默的李指导,这个人不但熟稔业内的逸闻趣事,而且也擅讲荤段子,更令他佩服的是李晓辉的“耳音”能力,谁整长了半拍谁整错了音,架子鼓的节奏改变了,长笛该出声时没出声,这些细微的问题,别想埋过李晓辉的耳朵!有一次他近乎暴躁地将指挥棒敲击在乐普架子上,高声喊道,“停,停!老韩,你怎么回事?!”他横眉立目地指着麻杆老韩说道,“该出声时你不出声,不该你出声时你又出了声,出声你倒了出对了啊,你又给我吹跑了音!我问你,你是想出我的洋相呢,还是想出大家的洋相?”
老韩被问得本来瘦黑的脸上变成紫黑,他咧着嘴唇露出了黑黄的牙,不好意思的说,“李指导,我错了!前段时间我媳妇病了,我没有好好练!以后我好好练,好好练!”
这一年的八月份,为迎接国庆的到来,李晓辉应钱浩的要求,率领乐队排练了《西班牙斗牛舞曲》。这是一首欢快而节奏感极强的乐曲,事先李晓辉征求了小号和架子鼓的意见,小号谢培面色平静,他当然知道这个曲子,并且曾经练习过,这个时候他摘下黑礼帽回答李晓辉道,“李老师,实话和您说,这个曲子我练习过,只是没有上过台!”李晓辉一听心里踏实了!倒是架子鼓手心里打鼓,这个曲子的成功与否和架子鼓的关系非同一般,要求鼓打得又快又稳,不能有半点闪失,平时牛哄哄咋咋呼呼的架子鼓手有点胆怯了!但这家伙极要面子,李晓辉和钱浩“威逼利诱”,打气、鼓励和“胁迫”等招数尽数用上,架子鼓手一咬牙答应了下来,心想,不是个练嘛,老子拼了!
(七)
李晓辉开始给各个乐器写谱了,这只乐曲对整个乐队都是个挑战!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这首乐曲节奏欢快首先体现在一个“快”字上,就象马蹄“沓沓沓沓”踏在青石板路上,如果小号、架子鼓没有娴熟的演奏技艺,那么这首欢快的乐曲将变成一盘散沙乱了阵脚。而据李晓辉观察,架子鼓水平一般,但他有潜质,如果加紧练习拿下这个曲子没有问题!而小号谢培如果背后用点功,拿下这个曲子也是没有问题!小号谢培四十五岁年纪常年戴了顶黑色礼帽,他的嘴唇不知是吹小号吹的还是因为长了这样的嘴唇才适合吹小号或者兼而有之,总之,他的嘴唇与众不同,尤其是上唇,两侧极薄,往中间则逐渐变厚,最中间则略微翘起,这样的嘴唇长在女人脸上该是多么的性感,可惜却长在了他这样的长着连鬓胡须的中年男人脸上!
到正式演出那天,乐队指挥李晓辉亲自登台,他先朝台下观众深深地鞠了一恭,然后转过身拿起指挥棒,仰起脸来面带微笑,乐队成员心里顿时轻松了!这时他象平时排练一样,轻吹了一声口哨,同时扬起了手,架子鼓手手中的鼓槌相互敲击着响了三下,到第四下的时候,已经将嘴唇纯熟地塞进号嘴中的小号手谢培吹出了火红色骏马的马蹄踩踏在青石板路上的清脆嘹亮的声音,李晓辉听到这清亮得如同来自天籁的乐音,他的心一下子安静了进而欢快了起来,他知道,这场演出成功了!
在美妙号音和指挥微笑地感染下,乐队成员轻松而又聚精会神,等到后面一节平稳缓和的乐段过后,乐曲最后的高潮来临,就好像大黑牛低头挺角怒冲而来,这时只见手中拎一方红布的斗牛士优美的一侧身,一柄长剑稳稳地刺入牛头后的牛脊背中!此时,小号的胜利的乐音再度冲上云霄,斗牛士面向观众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八)歌手夫妻
京城煤建厂小乐队有一男一女两个歌手,可别小看了他们,这两个人在京城煤建系统的历次文艺汇演中都名列前五名以内,男的叫牛财厚,女的叫赵玉霞,两人是一对夫妻。牛财厚来自密云,据说他天生就的一副严肃相,黑亮的长发下面那张脸总是不苟言笑地板着,这样的一张脸若是出现在整天和社会阴暗面打交道的公检法系统,那自是正气凌人可以轻松压倒污浊之气!然而他却入错了行,进入到煤建系统。
1990年代中期的时候,中国还没有实行双休日,每到周六众人都已疲惫,在精神上已经放松了下来。而在京城煤建厂,周六下午工会、团委总要安排一场舞会,让职工娱乐放松之后轻轻松松回家度周末!舞会的伴奏除了放磁带外,小乐队也时常凑把热闹。作为文娱活动积极分子,天生对音乐痴迷对舞蹈着迷的乐队女歌手赵玉霞,每到这个时候便表面平静内心火热地来参加这个舞会。赵玉霞三十多岁年纪,一米六八的个头,体态丰满凹凸有致,身上散发出一股成熟女性特有让男人冲动的魅力,现在我们大大方方地从口中说出来的两个字“性感”,或许就是指着玉霞而言的!她乌黑的大波浪般的卷发被一个亮光闪闪的发卡拦腰夹起,更加显示出女性的妖娆绰约的风姿!她脸上架了一副300度的近视金丝眼镜使她看起来有几分知识女性的恬静,而她那张鸭蛋脸上更多了几分俏丽!
赵玉霞与牛财厚结婚差不多有十年了,但始终也没有孩子,婚后一两年倒还没有什么,再往后就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所谓“众口铄金”,舆论的强大力量加上密云牛家族人的压力,迫使这对本来幸福和谐的夫妻走上了漫长的寻医问药之路。在京城的各大医院,尤其是擅长妇产科以及不孕症的医院,都留下了这对夫妻的身影!他们夫妻住在京城与京东县城之间的双桥地区的煤建厂宿舍,后来听说京东县城与双桥地区的之间的杨闸村有一名老中医专治不孕症,听到这个消息后,这两个人顾不得外面正在下雨,穿上雨披骑上自行车就奔杨闸村去了。
老中医把脉之后问牛财厚,“你小时候得过什么病吗?”
牛财厚像每次回答别的医生的问话一样回答道,“得过!感冒发烧腮腺炎全得过!”
六十多岁的老中医又问道,“发烧最多烧了多长时间?”
牛财厚低头想了一会回答,“听我妈说大概是在三四岁的时候,春节好吃好喝的吃得多了,发食烧大约有一天,后来又转成了腮腺炎,这一来可大发了!反正那一次前前后后烧了有三四天,都开始说胡话了!听说家里人已经开始安排后事了!”说道这里,牛财厚苦笑了一下!那了1960年代中期的事,那时候国家穷,家里更穷,缺医少药的,有了毛病一般都靠自己硬扛,身体底子好命大的就扛过去了,扛不过去那只能怨你命浅福薄了!
老中医这时开口说话了,“你媳妇的脉相还好,我看她没什么问题!你的脉相……”说道这里他沉吟了一会,象是在琢磨着怎么和他说,最后老中医说道,“据我看,你的脉相告诉我,你的生殖功能受到了严重伤害,可能就是你小时候那次长时间的高烧!你的命保住了,但你的生殖能力却丧失了!我已经无能为力!”
这时牛财厚镇定的说道,“都说中医可以起死回生,我就真的不能生出儿子来了?!”
老中医微微一笑说道,“没有‘起死回生’这回事!只有病人自己并不是真的死了,我们中医才能使之回传过来。你现在已经没有了生育能力,恐怕就是扁鹊复生也治不好你的病!”略停了一下,老中医悠悠说道,“你的问题我已经无能为力!你们再到别的地方看看去吧!”说着老中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牛财厚、赵玉霞准备付二百块钱的诊费,被老中医制止住了,“我有个规矩,治不好别人的病,解决不了别人的问题,我不收诊费!你们请吧!”
(九)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牛财厚心中是根深蒂固了的。如今,几年来的寻医问药被划上了这样的句号!可赵玉霞依旧不甘心,或者至少是表面上为了安慰丈夫而装出了不甘心,听说哪里有高手妙手回春能治疗不孕不育症,她还是满怀希望地拉着牛财厚去看,虽然每次都以失败而告终。
牛财厚原本不吸烟不喝酒,不管什么时候,他抽过第一支烟过后便觉天旋地转而且满口辣蒿蒿的烟味令他不爽;而喝酒与抽烟差不多,第一口下去便觉血液沸腾,浑身燥热!但那天从杨闸村老中医那里回来,他让赵玉霞先回家,自己则钻进了一家小酒馆里,弄了一凉一热两个下酒菜喝了起来。正是仲秋天气,外面又在飘着小雨,这时人们最容易生出伤感心,人说“酒入愁肠愁更愁”,在这种天气里喝酒,那恐怕就是愁上加愁!但说也奇怪,他心里愁且烦,但今天这一杯酒下肚,他只觉得一股暖流悠忽间自腹中升起,然后慢慢地向全身扩展,所到之处,一种打通了四肢血脉的舒泰的感觉在血管中荡漾!那天他喝了多半瓶老北京二锅头,他只觉头脑晕晕乎乎地令他想唱歌,他忘记了所有的糟心事,他心中兴奋!从此他遇到的愁烦事他便想到小酒馆去,独自一个人喝上两杯,而每次那老北京二锅头都能生出打通了四肢百骸的舒泰之感!
牛财厚生长于密云的大山深处,小时候放过羊,在空旷的大山里放羊,他的一大爱好就是高声地唱歌,《沂蒙山小调》、《红星照我去战斗》、《敖包相会》、《妹妹找哥泪花流》等被他来来回回一遍又一遍地唱,唱到情动处他居然泪花闪闪!等到以后不再放羊了,他还要在进山干活时吼上几嗓子。唱歌是需要天赋的,他天生一副好嗓子,一首好听的歌,他听上几遍就能准确地哼唱出来,加上他天长日久的磨练,在本乡本土十里八村居然唱出了名气!有一天京城煤建系统来村里招工,全村人都在村中心的那口水井边坐着,听穿着体面的戴着帽子的自称是煤建厂劳资科的叫文福的人介绍情况。等到要大家推荐候选人时,村里的“二百五”办事不靠谱的老于头第一个高声说道,“我推荐牛财厚!这孩子实在,还会唱歌!”就是这个让人平时看不起的“二百五”老于头的这个“推荐”改变了牛财厚的命运,他被煤建总公司录用并被分配到了京城煤建厂。
媳妇赵玉霞是京东县城东运潮减河边的新屯村人,据说1960年正在挖减河的那一年,她妈因为生她这个老闺女而躲过了繁重的体力劳动,所以她妈对她比对别的孩子要宠着一些,有好吃的都先紧着她,脏活累活不让她干。从小受到爹妈宠爱的赵玉霞做事有几分冲劲!在一次工会团委组织的参加总公司文艺汇演的排练中,情窦初开的赵玉霞被牛财厚的歌声所吸引,暗中对他递送秋波,谁想这个土了吧唧说话永远带了山里味儿的牛财厚却好像没看见似的躲她远远的!
那次京城煤建厂选送的选手在总公司文艺汇演中表现出色,赵玉霞所参加的合唱队获得了合唱组第三名,牛财厚这土了吧唧的名字土了吧唧的人,在工会干事钱浩的手风琴伴奏下,以一曲《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拿下了总公司文艺汇演男声独唱第一名,并顺利被总公司选送参加全市的职工文艺汇演。在这个高手云集的舞台上,如果正常发挥,那他进入前十名是完全有可能的,但让他后悔的想撞墙的是他发挥失常了,一想到全市人民都在电视机前看着自己他就心里发颤腿直哆嗦,最后轮到他上场时他一咬牙上去了,开始时因为胆怯慌乱而声音发抖,到最后他还是压住了阵脚,越唱越好,结束时全场给了他热烈的掌声,最终他拿了三等奖回来!而这已经是总公司所获得的最好成绩了!前来当观众的赵玉霞在回去的路上对牛财厚温言抚慰,牛财厚这时仿佛才注意到这个身材丰满皮肤极白皙的年轻姑娘赵玉霞,之后赵玉霞主动约请牛财厚看电影吃饭。这前前后后的事情被牛财厚过了数遍脑子,他有些心猿意马了!
牛财厚自从在老家十里八村唱歌有点名声之后,他内心便自负高傲了起来,他想在这条路上再走的宽一些远一些。县里的广播电台曾经对他进行过报道,还播放了他唱的《红星照我去战斗》的一个片段,那之后他骄傲到的顶点,直到参加过市一级的大型文艺汇演后,他才知道自己的斤两!自己这个“自学成才”的打从山沟里走出来的山里小子,想登上真正的歌唱艺术的舞台,这辈子怕是没戏了!正当他情绪低落没着没落失魂落魄的时候,赵玉霞向他伸出了双臂,这恰似雪中送炭般带着青年女子鼻息与体香的温暖,由不得他这个山里小子不接受了!
(十)
煤建厂成立了小乐队之后,牛财厚、赵玉霞理所当然地成为乐队主唱,经过多次与乐队的联合排练,渐渐的歌唱与乐队的演奏变得配合了许多默契了许多。
那一天,李晓辉在排练间隙,眉飞色舞地和周正刚他们聊着《易经》,他在分析“地山谦卦”与“山地剥卦”的心得之后接着说道,“你们知道吗,古代君王打仗前都要请懂得阴阳的占卜师占上一卦。孔夫子研究易经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宋朝的著名丞相邵雍邵康节是著名的易学大师!他曾经给他桌子上的花瓶算过一卦,卦象告诉他,这个瓶子到正午时分将不复存在!连邵康节自己心里都疑惑,心想,难道这回算错了?这么一个花瓶,安安稳稳地待在这里,怎么就会不存在了,难道是被打碎了!但是又怎么会被打碎呢?这时候快到中午了,该是午饭的时间了,丫鬟请了他两次,没请动!回去告诉太太说相爷坐在那里,对着一个花瓶发呆呢!听到这里太太有些不高兴,心想这人发什么神经,该吃饭不吃饭,对着个花瓶胡思乱想,该不是花瓶上有什么美女吧?我去看看!她三步并作两步走近邵康节的书房,但见邵康节两眼直勾勾地盯想着那只花瓶,太太说了一句,‘相爷,该吃饭了!’邵康节吭都没吭一声!仍旧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只花瓶。这时太太有些气恼了,拿起旁边的一把鸡毛掸子反握着走了过去,一边看着邵康节一边用掸子把二那头指着花瓶说,您都盯了它一个时辰了,该吃饭了您都不去,这里边有什么秘密不成?!这时就听那只咣当一声,花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原来她光顾和邵康节说话,鸡毛掸子把将花瓶捅到了地上!”众人一声惊呼!“邵康节这时不但没有怪罪夫人,反而安慰她。邵康节知道,他算准了!”周正刚、小号谢培、长号谢国平、长笛麻杆老韩等在座惊讶得合不拢嘴!
这时坐在旁边的赵玉霞听到了,回家之后她把这件事告诉了牛财厚,她说,“听李老师说,《易经》是老祖宗留给后人的瑰宝,能给人生以启迪,也能帮人算卦、占卜,要不咱们……”
这赵玉霞与自己的男人牛财厚想到一块去了!第二天他们从钱浩那里找到李晓辉的电话,约好了时间,到家里去拜访。李晓辉给自己占过卦,自己想知道的人或事他也偷偷占卜过,他想那全当是练习了,不当真的。现在这夫妻俩为这能不能得儿子的事来找他让他帮忙占上一卦,他这个乐队指挥居然有些心虚了。他想推辞,他说他只是对《易经》感兴趣,马马虎虎刚学会如何给自己算,还从来没有给别人算过,他说他心里没底!
但牛财厚、赵玉霞夫妻俩坚持让他算,李晓辉硬着头皮诚心算了一卦,令他吃惊的是,他算出了一副“雷水解卦”。李晓辉拿出白话《易经》来查了一下,书上说,“利西南。无所往,其来复吉。有攸往,夙吉。象曰:雷雨作,解。君子以赦过宥罪。”白话解释是,利于西南行,但是,若没有确定的目标,则不如返回,返回吉利。如果有确定的目标,则宜早行,早行吉利。李晓辉再次硬着头皮给他们解释道,“你们的愿望或许不是完全没有希望,但据我看,杨闸的老中医的诊断应该是可信的!或许,有另一种解决办法!”虽然如此,夫妻俩还是从中看到了一丝希望!
(十一)
煤建厂小乐队在总公司系统内有了点小名气,哪个单位有了庆典活动都要通过工会或团委请他们去祝把兴!而吉他手大个子小吴一年之中也能拉来几单“生意”,什么娶媳妇满月酒,什么周年店庆店铺开业啥的,总之除了白事儿他们不接之外,其它小吴全都接着。那时候艺术团体内的演员接外面的活挣外快叫“走穴”,小乐队的出门演出乐队成员每人每次有一二百块的收入。但小吴必须事先征得小号谢培、长号谢国平、萨克斯手周正刚的同意,这三个人缺一不可,这三个人中任何一个人说有事,这场外出“活动”便泡了汤!因此一年这支小乐队也难得有几场外出“演出”!
京东县城内的一家餐馆开业,请他们去演出助兴,刚好赶上谢培、谢国平、周正刚哥三个都心情大好,便一口答应了下来。从十点钟到十二点开饭,他们又演又唱地一个多小时,午饭前他们按惯例收拾了家伙,在但给他们预备出的一张桌子前坐下吃喝,等到酒足饭饱之后,东家给了他们每人二百块钱,边笑着说哥几个先别撤,给我点面子,再来几首曲子!吃了人家喝了人家拿了人家,东家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于是他们重又坐了下来。这时,小号和架子鼓对视了一眼,“要不咱们来个快点的?”谢培挺着溜圆的大肚子说道,架子鼓脸红红地笑着回答道,“行哪,就来个快点的!”于是在酒精的作用下,他们合奏那首《西班牙斗牛曲》!酒后聊天吹牛可以,酒后的乐手演奏乐曲,即便是一流演奏手也难免有个闪失,何况他们这支业余小乐队,现在又要演奏需要聚精会神在李晓辉指导下才能演奏的乐曲,其结果可想而知!好在东家无所谓,只要敲锣打鼓热热闹闹让过往人知道咱这饭馆开张了,那就完事大吉了!
牛财厚除了和乐队联合排练,平时他很少和这些人接触。这些大男人在排练之余,东家长李家短这个薄那个厚的闲聊他不喜欢,有那个时间他宁可一个人到通惠河边去喊几嗓子!而赵玉霞却显得随和的多,对谁都是笑嘻嘻的,乐队有什么活动,只要走的开,她毕竟会参加。老中医的诊断结论让她心里踏实!如果诊断结果不是牛财厚有问题,而是她赵玉霞有问题,那最终的结果将是“离婚”!她了解牛财厚,“连个儿子都生养不出来,让老子没了后,我要你干嘛?!”现在真相水落石出,她百分之百脱了干系,她心里敞亮了许多轻松了许多。“没孩子就没孩子吧!生养不出孩子的又不是咱们一家?!没孩子咱起码也得活得舒心,是不?咱不能让外人看笑话,不是吗?你要实在觉得空落,咱就去领养一个,好不好?”赵玉霞这样宽慰着牛财厚的心。牛财厚对领养孩子不置可否,他总觉得领养的孩子靠不住,不定什么时候跑回去认了亲爹娘,他们不就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吗!但前有李晓辉的“算卦”和“解卦”,现有媳妇赵玉霞的好言相劝,他似乎重新看到了一线希望!
(十二)
煤建厂的汽配商店原先是由个人承包,主要业务对象是煤建厂车队,那几十辆运煤卡车需要修理就开到了设备科的汽配车间,汽配车间的所有零配件都来自这个“汽配商店”。在承包合同中约定,煤建厂要安排一名正式工到商店工作,这个人的劳资关系在车队。这一约定看似煤建厂吃了亏承包人占了便宜,但承包人心里明白,这就等于是在他的店里安插了一个眼线,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被人盯看着。他知道这是那副厂长兼工会主席文福的主意,“这个成年累月戴着帽子的斑秃鬼,真他妈混账,他妈的歪心眼子真多!”承包人心里暗自咒骂着。这个安排在汽配商店中的正式工就是赵玉霞。
承包人对这个声音如铃铛般悦耳身材丰满有几分姿色的娘们儿还是满有兴趣的,他也试图将她拉下水和他一块干,反正煤建厂家大业大,它的钱不挣白不挣,你不挣别人挣!可凭他五十开外的年龄,凭他葛朗台般贪婪又吝啬的德行,还有他那臭烘烘地一张嘴巴,又怎么能让这个年方盛年的娘们儿就范顺从?!煤建厂小乐队成立之后,赵玉霞以为这个人会借故阻止她去参加排练,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老帽儿(赵玉霞背后这么称呼承包人)居然一改往日请假时的不悦神色而是笑嘻嘻地满口同意举双手支持,“年轻人嘛,参加厂里的文娱活动还不是应该的嘛!”承包人这么说反倒让赵玉霞心中起疑,“老帽儿是不是想乘我不在,能多干点私活儿吧?”赵玉霞这样想着。
听说这个承包人心太黑了,配件价格普遍高于市场价格,又听说他给厂主管领导的打点逐年减少,等到合同到期后煤建厂便坚决地收回了这个汽配商店,并且把它划分给了设备科并点名由盛达工贸公司管理。被划分给盛达工贸公司管理之后,原先分管汽修车间的副科长刘志杰自然而然地掌管了这家汽配门市,而赵玉霞依旧留在门市做她的配件管理兼售货员的角色。然而一星期之后,令赵玉霞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原先设备科物资组做采购工作的乐队萨克斯手周正刚被委任为盛达工贸公司汽配商店的经理。他俩算是乐队队友,排练时低头不见抬头见,她现在能和上乐队的节奏彼此默契,其中也多亏了降B萨克斯手周正刚这个“大哥”的指点,如今他们又成了一个屋檐下的同事,她心里很是高兴。
(十三)
放下了传宗接代责任与生育包袱的赵玉霞思想是彻底放松了!像她这个年龄的女性那样,她们生理心理上都已经完全成熟甚至开始向生计而衰发展,她们有着相当的阅历!什么是男人,她们熟悉了;什么是社会,她们或多或少地知道了!按照正常的情况,赵玉霞早该成为孩子的妈妈,而孩子也该到了上中学的年龄!但天不作美,牛财厚让她绝了后!其实,作为一个正常女人,她心里很矛盾,尤其是看到同龄人手牵着孩子特别是回新屯村娘家看到发小儿们的已经人高马大的孩子喊她姑姑或姨的时候,她心里甭提有多羡慕了!她做梦都梦到自己有了孩子,而且是一儿一女,手牵着手朝她走来,走近了,笑着喊她一声“妈”!她高兴得啜泣着连连答应着……这时她醒了来,方知是一场梦!她想,牛财厚心里恐怕比她还要难受!她曾想过和他离婚再嫁然后生个一儿半女,但如果她那样做了就和杀掉他没什么区别,最终她死了心!
除此之外,那赵玉霞再无心事,一天到晚,她其乐融融!她像一朵盛开的花,乌黑的头发,白皙秀丽的脸颊,丰满而凹凸有致的身材,夏日里她穿了深褐色的百褶裙,上身穿着薄纱般半透明的半袖衬衣,里面的粉红色胸罩格外显眼,让那些贼眉鼠眼的男人不错眼珠地盯着她看!每周六下午的职工礼堂的舞会她是必要参加的。那时,许多男士争先恐后地请她跳舞,她心里美滋滋的。这时舞会上的小乐队开始伴奏了,《潜海姑娘》的旋律从两支萨克斯管中传出来,在空中缥缈缭绕,她迷迷糊糊地沉醉其中!乐曲停止了,一个脸上有几个麻坑儿的中年男子笑眯眯地站在她面前,她微红着脸将手送到他手里,一股淡淡的烟草气息冲入她的鼻孔,她不知道吸食毒品是怎么一回事,但那一刻她竟有吸食毒品的玄幻感觉,她的手心里微微出了汗,她心跳加快,呼吸变重,那时她生出了扑入这个男子怀中的冲动!这个男子就是降B萨克斯手周正刚,这是她第一次幻想牛财厚以外的男人!
二十八九岁年纪的主管副科长刘志杰,北工大企业管理专业大专毕业,一米七八的个头,膀大腰圆,圆圆的娃娃脸上戴了一付近视眼镜。这一天,晚上他值班,看看下午要下班了,他来到汽配门市。此时汽配商店里静悄悄的,最里面经理室的门虚掩着,刘志杰淘气的孩子般轻手轻脚来到经理室门口,他闭只眼睁只眼从门缝中向里瞄去,但见女人正半裸着坐在男人腿上,男人肆无忌惮地搂着女人的腰……刘志杰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他再仔细瞄了一眼,看清了!此时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一股震惊愤怒之气直冲头顶,他强忍着退回到汽配门店中央,他又惊又气地高声叫道,“周正刚,你在干什么?!你给我出来!出来,快点!”
(十四)
色心,男女皆有,大多不会开花结果;但一旦有了适宜的土壤,它便悄然萌芽并迅速开花结果。《金瓶梅》上是这样描述“偷情”的——
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喜孜孜连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带结。一个将朱唇紧贴,一个将粉脸斜偎。罗袜高挑,肩膀上露两弯新月;金钗斜坠,枕头边堆一朵乌云。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妮;羞云怯雨,揉搓的万种妖娆。恰恰莺声,不离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微微气喘。星眼朦胧,细细汗流香玉颗;酥胸荡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饶匹配眷姻谐,真个偷情滋味美。
现在流行的开房、一夜情等,大多是奔着这个去的!!
虽然生气恼怒,但这不耽误刘志杰大块地吃红烧肘子与大口地喝酒,他在仔细地听着羞愧愁惧满脸的周正刚自圆其说地讲“故事”——
“要说,我不该这么做!财厚是我乐队的哥们儿,是我兄弟,他的老婆我怎么能惦记?!我周正刚是那种人吗?”说到这里他掏出烟点燃抽了一口。“可志杰,你知道吗?有时候架不住她天天在你面前晃悠呀,我的兄弟!这就好比贪官,刚开始的时候他一身清廉,可今儿你拿两万我不收,明儿谁送块劳力士他推了,推到第二十次以后,他没准就想,‘收一次吧,又不是什么大事!’这下自可就开了闸了!”
周正刚说到这里眼圈红了!他端起酒杯和刘志杰碰了一下,便一口周了那杯酒!“这缺德事谁愿意干了?!你说我周正刚是那种人吗?”
刘志杰“呸”地一下往地下吐了什么,他心里说,“你这个周正刚,你对得起爹妈给你起的这个名字嘛!做都做了,还他妈假惺惺地这么说话,真他妈无耻!”“呸!”他又朝地下吐了一口!
“我知道我说了你也不信,但这是实情!你知道潘金莲吗?你理解潘金莲吗?志杰,可能你不知道!这个人有极强的性要求,武大郎满足不了他,他就只有到外面去找!我就碰到了这样一位!家里男人对她爱答不理的,一有机会就向我挤眉弄眼的!一次两次我能扛得住,可次数多了,我怎么受得了?!志杰,我是个男人,我是个有血有肉的再正常不过的男人!她这么引诱我,我又怎么能不犯错误?!这事要放在你身上,你扛得住嘛,志杰?!”
这时刘志杰再也忍耐不住,他圆睁双眼,咬着牙对周正刚说道,“周正刚,你奔五张儿的人了,我该称呼你一声‘叔’才是!可你真的很无耻!占了人家便宜,给哥们戴了绿帽子,你背后还这么毁人家!”说到这里,刘志杰站起身来,一只手抓起酒瓶子,这时候周正刚也紫着嘴唇站起身刚想往外跑,只听得背后酒瓶子“啪”的一声被刘志杰摔得粉碎,同时口里大骂道,“你个伪君子!无耻!”
(十五)结局
1998年的十月十一号,刚刚满两岁的牛乐乐,乐呵呵地坐在自行车后面的儿童座椅上左顾右盼着,牛财厚带着闺女去照两周岁留念照!
或许是牛财厚、赵玉霞夫妇的虔诚之心感动了上天!1996年的国庆节当天,李晓辉就打电话来说,“财厚,京城西南的新发地市场内有一对四川来的夫妻,在那儿做买卖,已经生了两个闺女,如今又要生了!他们放出话来说,如果再生闺女,他们就送人,实在受不了了!怎么样,这两天你们就过去看看?!”
这孩子是1996年十一月十一号出生的。等到了1997年春节,三个月大的乐乐已经有模有样了,黑眼珠晶亮得仿佛两颗黑珍珠镶嵌在那里,整个的穿着相貌与他们卧室墙上贴着的那张年画上的孩子简直是一摸一样,世界上竟真有这样巧的事!赵玉霞快七十岁的妈妈来帮他们照看孩子,她看一眼年画再看一眼孩子,看一眼孩子再看一眼年画,问他们道,“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照的?这大冬天的,怎么可以抱着孩子去照相?!”赵玉霞连忙回答说,“这是我买的年画,不是乐乐的照片!”惊得老人家连连呼道,“菩萨保佑,佛祖保佑!这真是太巧了,真是太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