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物有情

闫会作

近日整理杂物时，意外找出了一个小的红色折叠式塑料钱包，虽说有些旧，有些发硬，里面两层白色透明塑料和几层装卡片的小袋也有些发黄，但外皮的红色依然鲜艳。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我将登上火车去大学报道之际，送行的父亲给我买的。上车前递给我说，今后你身上免不了会有点钱，装到里面不乱，也不会丢。父亲知道在此之前我身上从来没有装过一分钱。说完之后，父亲瘦小的身影就隐没在站前的人海之中。从此，这钱包就跟着我走南闯北。直到后来不习惯用钱包以后，才闲置家里。现在拿在手上，当年踏着黄土求学、高考和父亲送行时的情景都清晰得历历在目。尽管父亲已经不在了，但这小小的旧钱包又把父亲送到我的面前，也把我的思绪拉回到了曾经生活的场景和将走出黄土地的那一刻。

而案头的一块与手掌薄厚相当只是略小一点的石头，却时常把我带回到阿尔泰山深处。近四十年的守边生涯中，我曾无数次行走西北边防，足迹遍及天山、昆仑、阿尔泰山和草原长河、戈壁大漠，那一次在阿尔泰山深处的一条乱石嵯峨的小溪边，这片小石上细密规则的纹路，让我误以为是木块，这人迹罕至之处，怎么会有木块呢？捡起来才知是块石头，好奇之余便带在身边。不料竟把一次寻常的边防行，乃至把整个边防生活永远带在了身边。

原本没有生命的旧钱包和石头，却有着如此神奇的灵性，突然间让我对这些寻常旧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其实，每个人每个家庭都有这样的一些旧物，好像已没有了多大用场，埋压在成叠成堆的新物下面，静静地呆在某个角落，用时间酝酿着过往的情感，偶尔露一面，就会把过往的种种经历清晰真实地呈现出来，让人感慨油然。这也许就是旧物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很多人喜欢旧物，正是因为它们记载着曾经的一段感情，一种心境，一种生活的场景，一次经历或是一些难忘的人和事。而那些曾经发生在我们人生旅程中的琐事，那些与我们相伴相处的人，无论是远是近，无论在还是不在，都会被这些旧物时时唤醒，始终陪伴在我们身边，重现当初相逢相知和相亲的情景，再续业已不在的缘分和情谊。

不光个人家庭，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也都有自己的旧物，小到生活用品、史料建筑，大到村落老城、山川古迹，各个历史时期、各个行业、各个方面，无所不有，它们从不同的侧面，用微小而真实的存在，记录和呈现着国家民族的特质，包括文化传统、宗教信仰、民俗风尚、生活状态、体制制度、时代面貌等等。旧物凝结了国家民族过去各具特色的创造智慧，也左右了当下和未来各自不同的发展风格。比如金字塔代表了埃及，吴哥窟便是柬埔寨，克里姆林宫就是俄罗斯，而长城就只能是中国了。诸如此类旧物早已和国家民族划上了等号，成为独一无二、举世无争的标志。不仅代表着现在的国家，也承载着国家民族曾经的社会状况、时代风貌，以及强弱兴衰、艰难曲折的发展历史。

这一点与个人家庭的旧物情况也很相似，那就是旧物还是新物的时候，与拥有者的身份地位、职业技能、兴趣爱好、环境地域、生活情形等因素息息相关，工人农民肯定有工具产品之物，文人学士大都文稿手迹之类，权贵豪门自然有珠宝钻石等奢侈品。但旧物的价值与其本身的大小、轻重、材质和工艺关系并不大，它们的价值在于积淀了时间，记住了过往。一张小小布票粮票、火花烟盒并不值钱，但当通过它们看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的社会生活情势时，你一定会分外的惊讶；一个碗、碟子、杯子似乎价值不大，但当它们是来自宋元时期的瓷器时，就一定价值不菲了；一块砖，一片瓦，一个陶罐，粗糙简陋、很不起眼，一旦它带着秦汉甚至更远时代的信息时，自然就是无价之宝了，还有那些残存的竹简、碑刻、手迹、兵器，以及地上地下的残垣断壁、文物古迹等，它们仿佛来自远古的引导员一样，娓娓讲述着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带着我们穿越时空，踏访许多已经远离了现在的时代，得以从中仔细欣赏历史原来的样子，这个时候它们的价值则远远超越了其本身的价值。因为它们给了我们比登上月球还难的回到从前的机会。

旧物的价值正是基于曾经的见证。人生只是一次单程旅程，总是于匆忙之中，在不停地相遇、相识和告别，缺乏准备的仓促和难以回头错过，导致期间有太多的称心与无奈，种种的获得与割舍，更有难以数计的痛苦折磨和不堪回首。因为匆忙而仓促，我们总有疏忽，更不能一一记在心里，积攒成为前行的沉重包袱。但总有许多物品陪伴并记录了这些曲曲折折的经历。生活虽然仁慈，总能在山重水复的无助中，给出柳暗花明的惊喜；时间却很无情，在时光的轨道里，永远都无法回头，如同头顶的一片云彩，错过的一班飞机，过去了就永远过去了，错过了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世事多有恻隐，总于无意之中，留存着这样那样的旧物，帮我们回望过去，复活往事，重温经历。

而这类重温，不仅仅是单纯的回忆，重要的是它让我们知道了自己从那里来的、怎么来的。不管是个人家庭，还是国家民族，都有自己的来路，也都在奔向未来。但谁的未来都不会凭空而来，更不会自天而降，都是在过去基础上的前行和重建。可见，弄懂来路，才会看清前路；弄通过去，才会直通未来。这就是过去的意义，带给我们情感体验、智慧积累、经验教训，蕴藏着曾经热血沸腾的澎湃激情和生命张力，从而激发出开创未来的智慧和潜力。而旧物的难得之处，就在于能重现过往，并帮我们记住过去。尽管过去经常被我们疏忽或忘却，但旧物会以相对近乎静止的漫长生命力，压缩了时间的长度，减缓了流失的速度，把久远的过去封存在我们的身边，并于偶尔翻检出来时，以恢复曾经的心劲勇气，重拾梦想和希望。

但旧物的记录往往是原汁原味的，既有美好和欢笑，也承载着过往的不堪和痛苦。每个人的过往不仅有成功的喜悦、幸福的欢笑，肯定也有失败的痛苦、不幸的打击、屈辱的泪水，以及意外的惊恐。往往事到临头或身处其中时，常常手足无措，欢笑自然可以分享，难堪和屈辱却羞与人言。在有了忧伤不知向谁诉说、悲愤不知怎样排遣、屈辱总难伸张的压抑和难得舒缓时，情急之中也许在不合适的场合、说给了不合适的人，使自己的不堪成了别人的谈资或笑料。悔恨之情，顿时对周围的一切都心生怀疑，感觉既是奔波到老，身边也只是陌生人，所谓的“铁杆朋友”、“红颜知己”、“莫逆之交”，仿佛都成了遥远的传说。谁都不想记住这些，但这些却是成长不可或缺的代价。在时间让一切都已淡漠远离之时，旧物却不曾忘记，它们会清晰地帮我们记住，种种不堪的每一个细节，提醒我们不断地修为，克制个性，重塑自我，不要重蹈覆辙。

所以，旧物就是一部没有裁剪加工的记录片，忠实且毫不隐讳地记录着过往的本来面目，有你的笑，有你的哭，有你的难言之隐，包括你的乌七八糟。但无论怎样，都是生活的原样，都是经历的过程，都是人生的构成，如同旧画册一样，立此存照，无法否认，更无法篡改。旧物花样繁多，记录的人生也就丰富多彩。那怕是同样的旧物，经过不同的心路历程后，记录也就千差万别。茫茫人海，有同样旧物的人很多，但绝不会有两个一样的人生。旧物也许可以复制，历史却没有重复，也不可能复制。

仔细想想，除了旧物，这个世界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其实并不多，所以旧物很值得珍惜。这一点古人远比现代人做的好得多。我们常常笑古人迂腐，殊不知正是古人的迂腐，才给我们留下了太多珍贵的旧物。他们能把长城修得千年不倒，能把亭台楼阁建得至今仍能为我们遮风挡雨，能把家具做到至今依然使用如常，把字写得至今仍难以超越，把瓷器、丝绸、器具、兵器等等太多的东西，做得至今仍让世界叹为观止，这其中不仅仅是技术的精细、工艺的精湛，更多的是虔诚的用心、极致的追求、传承的责任、担当的精神、精益求精的品质和对长远负责的胸襟格局。正是古人的胸襟和格局，才有了难以数计的无与伦比的旧物遗留，累积并呈现着我们民族优良的文化传统。我们也才有了认识历史、分享文明、传承工艺、弘扬传统、赓续文化的条件、机会和可能。

置身当下这个异彩纷呈、瞬息万变、物欲横流的时代，普遍的功利、实用、快捷、求新图变的心态情结，业已让人们焦虑得很难容忍那些，设法延长各类物品寿命的想法和行为了。强制性的追求效率、一味加快更新换代，已经成了倍受崇尚的潮流；坏了就丢、旧了就弃，已经成了倍受追捧的生活风尚；频繁迁徙、不断更换居舍，已经成了太多的生活品质追求，在这样的环境中，这样的趋势下，新物尚且日新月异，那里还有旧物存在的机会和空间。虽然仍有一些“守旧者”依然用以古喻今的警世之心，执着于收藏和建立博物馆之类的场所，汇集种种能给未来以启示的旧物，但飞速发展的时代，使这类行为显得既另类又微不足道。前人给我们留下了汗牛充栋的旧物，让我们知道来路，我们能给后人留下些什么，让他们知道过去而继续前行呢！

当然，对于眼前，一味地追求利益，过分地注重物质的需求，新物自然能给予满足；而对于长远，也许只有充实的精神、真挚的情感、和谐的关系，才会让我们平静而踏实，这方面旧物则能给予难得的弥补。

旧物不离不弃的亲近感，完全在于瞬间就能唤醒尘封已久的情感记忆，而让人泪水盈眶。在老家橙子椅子上，都铺着用各种颜色布的边角料，叠成有三角形、菱形，或不规则形状拼成的坐垫，有大有小，有圆有方。这是妈妈捡来别人不要的废布料，在油灯下一针一线凑成的，花色丰富、搭配和谐、轻巧美观、绵软舒适。尽管房子新了，家具也在不断更换，但这些已经磨损的有了破口的垫子却一直在用。看着那些细密匀称的针脚，总能想起妈妈做它们时的样子，也能感受到妈妈难以言说的无微不至的柔情爱意。虽然妈妈已经离开我们六年多了，但妈妈的关爱依然通过这些垫子温暖着儿孙。

这正是旧物的温馨之处，它们没有大小之分，也无贵贱之别，在反映时代面貌、记忆个人家庭、国家民族过去上，同样都体现着当时的心境，承载着过往的情感，也记录着珍贵的历史，标志着文明的进程。当我们看到石器时代，先民打磨的简单粗糙，如同玩具般的石针、石斧、石铲，以及零散的饰品等工具和生活用品时，不仅知道了先民的生活情况，也知道了人类在进化的道路上已经走了多远，更清楚了人类还在进化之路上，坚定地而一如既往地朝前走着。这时候就会明白，我们身边的任何用品，都有可能成为历史的旧物。珍爱物品并不仅仅因为物力维艰，更重要的是要用心用情，把物品做得无论是审美形态，还是品质内含，都能呈现文化特色、时代特质，让后来者从中知道，我们这个时代的真面目，从而清楚怎样走向未来！

新物总让人兴奋，给人激情；而旧物却能让人清醒，使人冷静。前路茫茫，需要兴奋和激情，但更不能少了清醒和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