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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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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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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线长,米线短

1

当铃兰把目光投向窗外时,才发现天儿好得出奇。昨夜的浓重雾霾,突然幻化成碧天云净,如秋空霁海。她的目光一下子被这长空引到无际之处。“怪不得天这么好,立冬了。”铃兰自说自话。自从离开学校进入局机关,铃兰就闲了,以前在学校时紧绷的神经一下放松成了弹力绳。曾经忽略的内容,轰然闯入她的脑海。她似乎一直没留意过二十四节气,现在她数着节气如数家珍。她经过一个又一个节气的观察体验,总结出只要是节气更替,前后总会有几个特别好的天。“这么好的天,适合出去走走。”“有多久没去吃米线了?”铃兰用味蕾回忆着米线的味道,忘得差不多了,她想起最后一次与小柳吃米线的时间,三年,不,有五年了。她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吃米线时的桌位,她和小柳的相对而坐。

这个上午,她被米线缠绕着,那些长短不同的米的丝线扯出团团往事,剪不断,理还乱,她心事重重。没到下班,就穿戴齐整,只待时间一到,裹紧围巾,三步两步跨出了单位的大门。她避开主街的车喧人闹,抄城中村小街而行,偶尔也有匆匆人流,自行车、电瓶车,一个又一个,从她身边携风而过。铃兰的脚步突然放慢了,她期待去那个米线店,真离它越来越近时,她心慌得揣了一只兔子。破土而出的往事,一桩又一桩,下了心头,上了眉头,她把目光投向顶上的蓝空,蓝空收纳起她的心事。阳光真好,铃兰后背有了汗意,她松了松围巾,点点凉意侵入,她又沉入到往事的浪潮里。

2

小街走到头,是西街,西街与东街交叉的就是小城阶道的主动脉。铃兰跨过矮矮的护栏,几步就到了广场。米线店偏居在广场东北角。铃兰的脚步不自觉又快了,像是赶赴约会,赴谁之约呢,只是她自己。她走入广场,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迷宫时,她眼花了,仿佛看见小柳忽儿闪了一下,又不见了人影。那晚上小柳就在这个迷宫里,和瑞娟在一起,铃兰去找她时,她们玩得正开怀,那副模样,铃兰在家中好久没见过了。小柳看见她时,愣了一下,然后一闪,绕进迷宫,任铃兰呼喊,恁是不回应她。她揉了揉眼,正午阳光下的迷宫里里外外,除了她,再没别人。铃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呆立在迷宫处延。

小柳的初二,是黑色的云团,黑色的石块,压向铃兰,压向她们家。那些话题是铃兰的隐痛,一向好强的她,羞与人说。暗黑之夜,唯有苦泪横流,吞咽下,消化掉。有人关心问及,她只是淡写轻描。也只有多年以后的现在,朋友向她求取应对叛逆期经道时,铃兰才能举重若轻。那些经道,印刻着苦楚和忧痛,曾经啮咬着她的心。

交好的同事向铃兰透露一些小柳的信息,委婉隐晦。铃兰觉察到了小柳的变化:爱美,买衣服要去专卖店,剪发也去一些县城有些名气的店面,剪着让铃兰反感的发型,发型上明显立着“叛逆”二字。晚课到家或周末在家,她总是房间紧闭,铃兰突然进去时,她会不礼貌地责怪她不敲门,慌张地藏匿着纸条。后来干脆把房门反锁,铃兰就悄悄潜到阳台上,谁知窗帘紧掩,一条针孔大的缝隙都没有。铃兰从阳台到客厅,从客厅到阳台,胸口爬着一条火蛇,来势汹汹,她不敢破门而入,那样火舌会吞噬小柳,她也难以逃脱。她无奈,只能燃烧自己。火舌将熄未熄时,小柳从屋里出来。铃兰一句质问的话没说完,“呯”,话被关在门外。火舌腾腾腾又烧起来。

铃兰窥探小柳,小柳监视铃兰,娘俩互为侦察对象,小柳懒得与铃兰说话对视,铃兰也真怕了那目光,冰冷中透着敌意。

早晨小柳上学了,铃兰终于可以畅通无阻了。她像个侦察老兵,寻找蛛丝马迹。那些小纸条折得有棱有角,静静躺在床板一角。铃兰心跳骤速,她没有兴奋,更多是惊恐,她多么希望什么都没找到。她颤抖、小心拆开那些字条,青涩、直白、稚嫩,爱的初语。多年以后,铃兰可以再加上一个词纯真,那一刻,她头晕目眩,像一只被拍打的没头苍蝇。

小柳真是早恋了,同事们那些关切的隐语提示不是捕风捉影。那些字条,传递出来的不只是一个小女生和一个小男生青苹果之恋,铃兰还发现了小柳与瑞娟的不正常交往,小柳的秘密瑞娟都知,她是青涩恋情的传递者。在同事们的暗示下,铃兰开始关注小柳课间动态。她走出教学楼,到小广场。有几个女生围着瑞娟嘀嘀咕咕,四下张望。瑞娟俨然是她们的领袖,高高的个子,凌驾于小姐妹之上,指手画脚。小柳紧挨着她,一副膜拜模样。瑞娟在校园里是个名人,大姐大如她,手下追随了一拨调皮捣蛋女生,欺负弱小,讹人家钱。铃兰早有耳闻,怕啥来啥。看到眼前的一幕,头顶毒日的她后背直冒冷气。她拉长着脸,咽下喷涌而来的怒火,站在几米外。那几个女生急忙做鸟散状,小柳在最后,不敢回头,躲着她,从另一个门进了教室。

晚上到家,免不了一阵争吵。她说瑞娟的恶习,劣迹满满,臭名昭著。小柳针锋相对,为人仗义,把她当小妹,护着她,千般万般都是好。“我就是和她好!” “呯”又一声,把铃兰的话关在了嘴里。

那次之后,铃兰课下再没看见她们在一起。有一种直觉,她的身后有几双眼睛监视着她,轮不到她再抓个现形,人家早已四散去,或者她们有了逃离在她视线之外的幽聚之地。

3

铃兰陷入困境了。学校里,学生们都喜欢她,有亲和力,能够从学生角度看待问题。班上叛逆学生也有,这些孩子们爱和她交流,视她为无话不谈的师友。在孩子和家长间,铃兰极好的润滑剂。没想到在自己女儿这儿,碰得头破血流,她真觉得力不从心。她又不敢放弃,每一届学生里都有在青春期早早流入社会的,那些青涩的社会模样,七个不平八个不愤的架式,让她心痛。如果换成是小柳,铃兰不敢想,她死的心事都有了。

她在那些流泪的黑夜中寻找突破口,她要突围,挽救她的女儿。她深游网海,捕捉有益的信息。青春期的小柳不是洪水猛兽,是你的女儿,要以平常心对待。铃兰有所悟。她试着改变自己,话语缓慢些,温柔些,敏感性话题尽量避开。她网购了应对青春期的书,在书中寻找自己和小柳达成和解的方法。没有捷径,静待花开。她为小柳准备了青春期题材的小说,悄悄放在她枕边。

重读《傅雷家书》,铃兰也写家书,向小柳展开温柔的攻势。铃兰知道这孩子心软,温淳软语远胜于疾言厉色。身为语文老师,她能更深体会到语言文字的魅力,那些羞于表达的句子,一到她笔下就生出翅膀,扑腾腾飞向小柳。她的家书短小细腻,陈说这段时间自己态度强横,缺乏与小柳沟通,关心不够。关键词是表达歉意,请小柳原谅。家书中弘扬一个主题,对小柳的爱。铃兰观察着小柳的变化,拿捏好时间,不宜总写,写多了效果会减少。她不讲大道理,放下身段,平等交流,润物细无声。

一段时间后,小柳战斗脸儿不见了,铃兰偶尔还会读出“低眉顺眼”四个字。小柳还会把自己关在屋里,只是不像原来那样反锁了。

4

暑假终于来了。一个学期的煎心熬肺,铃兰恍若从远古走到现在,那漫漫长途啊,一颗心从少女到老妇。她太需要清空自己,安放在当下。和小柳有更充裕的时间相处,小柳待在家里,也会少了与瑞娟和那个男孩接触的机会。

第一周周末,天热得发了狂,闷得人透不过气,一丝风也没有,夜幕降临在大蒸笼中。小柳说是同学找她,匆匆下楼而去。过了好一阵儿,风动雷鸣,还不见小柳。铃兰和柳爸到小区外找小柳。柳爸凭着直觉走到西侧的园区,刚一进十字路口,恍惚前面模糊着几个人影。柳爸喊小柳,那边有惊惧的回应声。近了些,看见小柳在地上蹲着,她对面,一辆摩托车上坐着两个小男生,相隔有几米。他们一看是柳爸,惶惶然,一溜烟消失在黑色中。柳爸忍而没发,铃兰跟在其后,身后是小柳。一家三口,走在风雨欲来的夜色里。刚进楼口,大雨追赶而至。震耳的雨声吞噬了铃兰一家的无言。

铃兰又一次沦陷在无边的黑夜中,心慌恐惧,欲哭无泪。她觉得之前所有的努力,小柳回报给她一计响亮的耳光。小柳的屋门响了一次又一次,她也没睡着。她在想什么,会因为被柳爸逮个正着而羞愧么,若不是这样,她走在身后时怎么像一只小猫咪。想到此,铃兰的心开了一条小缝。

第二天上午,铃兰和柳爸都当什么事没发生过。小柳起得很晚,出屋时,满脸倦容,她一直回避他们的目光。午睡过后,小柳屋门大开,已是人去屋空。铃兰打电话,手机关机。她又慌了,柳爸劝她,孩子有自己自由空间,不要总看那么紧。放假了,让她放松一下。一个下午,她打了无数次电话,小柳一直处在关机状态。铃兰在屋里来回走动,频率越来越快。暮色浸染时,她的手机响了一下,“妈妈,别为我担心,我在瑞娟家待两天,让我自由几天”。等她再拨电话时,又是关机状态。刚刚被激活的心又陷入死寂。

铃兰不甘心傻等着,她努力寻找一根又一根救命稻草。拨通瑞娟的电话时,小柳她们正在广场玩儿,小柳没在瑞娟身边。电话中的瑞娟说话很有礼貌,安慰铃兰,小柳在她家住尽管放心,她妈妈也很喜欢小柳。问及小柳的私密之事,瑞娟笑了,阿姨,他俩就要分了,那天晚上就是说这事的。您只管放心。瑞娟比小柳大一岁,言语间比小柳成熟许多。铃兰说到让小柳回家一事,瑞娟说到小柳还在为那个晚上的事难为情,让她放松几天。铃兰再想说什么,小柳在喊瑞娟,她挂掉了电话。

铃兰辗转找到瑞娟家,看到瑞娟妈时,她心里踏实许多。家里干净利落,不见杂物,处处留有女主人的印迹和气息。瑞娟妈热情爽快,铃兰越发觉得不好意思。她叙说着小柳在家打扰的歉意,感谢她的宽容和照顾。核心话题还是请瑞娟妈帮忙劝说小柳回家,不能总在这儿麻烦他们一家人。瑞娟妈说她知道怎么劝说的,临走时,铃兰留下几百钱表示谢意,她断然拒绝。

从瑞娟家回来时,铃兰觉得心里敞亮多了。这三两天,她的心涌动着一个又一个浪,终于有点退潮的迹象了。

5

肚子咕噜咕噜叫声,唤醒了迷宫边上的铃兰。小柳在铃兰去瑞娟家第二天回的家,她一直不知道两个妈妈之间的故事。铃兰什么也没有问,小心翼翼守护着母女二人的假期。余下的日子过得很轻松,小柳偶尔会下楼玩会儿,铃兰也不像原来那样监视。

小柳提出去广场吃米线时,铃兰心动了一阵子,她有些功成名就的自足感。店主母子是云南人,母亲在里间做米线,儿子在外间招呼客人。小柳熟练地要着米线,两中份米线,亲亲肠,桂花肠。母女二人相对而坐,聊着米线,她在广场玩时,吃过,觉得好吃,觉得铃兰肯定也喜欢。米线端上来时,砂锅里的汤还开着花儿,热气四散,母女二人就笼在这热气里。铃兰有些心慌,第一次吃,不敢动筷。小柳从锅里挑出些,夹到铃兰的碗里,告诉她这样吃容易凉些。热气消散时,铃兰偷偷看着小柳,慢慢享受着丝丝米线。她放松下来开吃,感受米线味道。线条有筋骨,辅之以浓醇的汤料。鹌鹑蛋、金针菇、菠菜、黑木耳、亲亲肠、桂花肠,它们相遇碰撞,擦出味美的火花。如小柳所言,她是真喜欢上了这异域小吃。这一吃,她的味蕾便有了记忆。铃兰觉得,这就是云南米线的真味,以后她总会拿这个味道来品评米线的优劣。

假后,小柳上初三了。她显然变了一个人,与学习无关的情绪少了,铃兰感觉到了她的专注。每个午饭时间,她总会和铃兰聊着课上发生的事情和一些未解之惑。有一次,她说到想吃米线。铃兰答应第二天去买。第二天,当热气腾腾地米线上桌时,小柳没有急着动筷,叙说着她的担心,铃兰骑着电动车,去几里外的广场买米线,回来还要手提回来,下班时间人多车多,让她最后一节课没上好。铃兰安慰着小柳,娘俩沉入到米线时光里。

6

铃兰和小柳最后一次吃米线是小柳高三的一个周末。小柳从高一下半年开始到外地学习绘画,一直到省考结束才重回学校。四周一放的周末尤为珍贵。店是熟悉的,米线的味道也是熟悉的。几年前在外厅招呼客人的小伙子,到里间当了大厨,他年轻美丽的媳妇在外招呼客人。他母亲怀抱着他的幼子。铃兰和小柳感叹着几年里这个米线店一家人的变化,也闲聊着小柳那段叛逆时光,说到瑞娟,上了一所职业高中,听说被选去当空姐了,结果如何,小柳不知道。初中毕业后,她们再无联系。那个男孩儿,初中毕业后去北京打工,他的近况小柳再无所知。说到这些的时候,小柳很平静,像说着与她毫无干系的人和事。

铃兰的思绪和脚步停止在米线店前。掀开帘子进去时,才发现店已易主。女主人是本地的,她旁边坐着的她邋遢的男人,干活刚回来,让女人给他弄碗米线吃。他们聊着家常,忽略了店里三两客人。一中份米线,亲亲肠,桂花肠。铃兰稍微抬高了点声调。米线上来时,冲入鼻孔的味道大不一样,入口,味同嚼蜡,草草吃了几口,铃兰匆匆离开,而且也不会再来了。

她要微信给在远方读大学的小柳,难吃的米线,先前的米线再也吃不到了。这个立冬的午后,铃兰有些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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