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因为我所在的学校是农村寄宿制学校,老师们多住在校内宿舍。我虽然比他们离家近(他们大多数都住在城市),也是住在校内,也是和老师们一样,每周回家一次,看望老人,帮忙弄些家务。顺道买一点菜和生活用品,菜也不过是些土豆、白菜、茄子而已。鱼、肉总是在冰箱里存着,我们和孩子不回家,他们是不会拿出来吃的。每每都是周五打电话确认一下,如果没有加班或其他的事,我们便照例周六回家。往往待周六回到家时,肉或鱼或鸡便早早就烧好了。若吃鸡,就总有一只整鸡腿或在菜盆的最上面或盛在一只单独的碗里,鸡肝也是。我和妻子自然是无资格享受的,我作势去夹,母亲便敲我的筷子说“这是留给轩轩的,恁不要吃!”
二
送走了一茬又一茬学生,不觉间我已做教师二十多年了。学校里的生活规律性强,早已养成了早上五点半自然就醒的习惯,即便是周末和假期也是如此。生物钟一旦形成确实难以调整。
九月一日。
不知怎的,凌晨四点醒了,没有一点困意。翻了几个身,横竖睡不着,不免胡思乱想起来“莫不是母亲的病又犯了?”欠身看了下窗子,黑漆漆得,尚早,便又躺下。不多时,手机突然响了,我一激灵抓起来,是父亲的。那边传来父亲急切焦躁的声音“昨晚十点多解不下来小手……到XX卫生院去。”“XX不管,治不了,咱直接到市里总院去,别急,我马上就到家。”我挂上手机,刚五点多。妻子这时也醒了,“咋了?要紧不?你开车小心点……”“等我给你打电话说……”我顾不上解释,一手拿起上衣一手抓过车钥匙匆匆赶下楼去。
三
校园里、路上都静静得,天渐明起来。偶有早起的鸟儿飞过,去寻找食物以填满长夜留给它们的辘辘饥肠。
我双手紧紧抓住方向盘,好在不太远,很快到了家门口。父亲和母亲都起来了,站在门口张望,父亲一手捂着小腹一手提着超市发的宣传袋。我赶紧下了车接过袋子,问:“可涨得很?”“涨得很!”“赶紧走。娘,你搁家吧,我自己就行了。”
“路上慢点开。”“没事,你放心吧。”我们便直奔市总院而去。
四
急诊科值夜班的医生已经准备下班了,见我们进来,赶紧说:“不用挂急诊了,直接到外科楼九楼泌尿外科找医生处理就行了。”于是我一手提着父亲的包,一手牵着他穿过急诊科走廊,在尽头向右转,十来米后便是整个外科楼的大电梯厅。
此时人很多,一些病人或家属吃了早饭要回病房,一些是刚下来,还有一些是家属买了早饭要送去病房。一碗粥或豆浆、几个包子、油饼便是一顿早餐,空气里满是早点、消毒水混合的奇异味道。几个相熟的有一句没一句聊着“今天卖饭的咋没来?”“来了,没到咱那层就卖完了。”“嗯,怪不得没等着呢。”“就是,也不多弄点。”
住院部九楼一层都是泌尿外科。值班医生正和另一位先来的大爷交谈,手里拿着检查的报告单,用笔指着给他解说,讲了几分钟却并没有结束的迹象。父亲捂着肚子凑到跟前小心地说:“大夫,我从昨晚解不下来小手,憋得很,可能先给我看一下?”“好好,这就来。”医生交代了那先到的病人几句,转头对我俩说:“先到隔壁换药室等一下,我就来。”我把父亲扶到换药室,刚躺好,医生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白托盘,盛着些棉球、药品等东西。“我给老爷子下导尿管,你在外面等会吧,用手机挂下号,谁的都行。”我便到外面去,打开手机,挂号,缴费。刚弄好,医生出来了,父亲跟在后面,手里提着尿袋,脸色轻松了许多。“一会就交接班了,等交好班再办住院手续吧。”“谢谢大夫”“谢谢医生”我和父亲一迭声地说,便在旁边长椅上坐下来,看那医生又忙去了。
五
接班的医生、护士陆续来了,护士站便热闹起来。台前围满了新来的病人、有事要询问医生或护士的病人或家属。医生、护士们一个个都匆匆忙忙得,有的手里还提着未吃完的早餐。换好白大褂,收拾好桌子,打开电脑,乔医生(一个相熟的乡人刚才给他打了电话,是乡人的同事)到门口喊了父亲的名字,让我们进去。父亲一手提着尿袋佝偻着身子在前面和我一起去了医生办公室。
医生办公室沿墙摆了一圈办公桌,都在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打印材料,研究报告单-----乔医生在西南角,约四十来岁,中等身材,微胖,已经败了顶。他一脸和气让父亲坐下来,一边询问一些诸如姓名、何地医保、年龄、血压高不高等常规问题一边把信息输入电脑。听了父亲的诉说,乔医生说:“老爷子,现在不涨了吧?”“不涨了,好多了,一夜憋毁了。”“你这情况得住院了,吃药已经不起作用了,要手术才行。”乔医生打印了一张住院单交给我,“等会查完房让护士先办好住院,护士会给你检查单,今天尽量多做几项。”我和父亲道了谢便又回到外面,长椅上这会已坐满了来看病的病人,我便问护士讨了张凳子让父亲坐下来。医生们带着当班的护士查房去了,护士站一下子清净下来。
父亲的病床是第五病室七号床。护士已布置妥当,让我们先去休息,一会拿单子去检查。
我提着袋子,一手扶着父亲到病房去。电梯厅左手边对面就是了,门开着。挨着门的是九号床,一位白胖的大爷躺在病床上睡觉。一位瘦小的老妇人坐在床边的凳子上,见我们进来,一边站起来一边说:“你也是这毛病?恁是哪里的?”“俺是双堆的,唉,人老了,净毛病。”“俺搁桃园,咱还怪近来。俺家老头子都来一个多星期啦。”
父亲边应答边往里走。两床之间隔着帘子,挨着是八号床。八号床人不在,听大娘说是个刚退休几年的老师,姓王,老婆也是退休教师,只一个女儿,和他们一天来的,下去吃饭去了。八号床与七号床也隔着帘子。父亲的七号床在最里面,靠着窗户,能晒到太阳倒是很好。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对面正在建的总院康养中心,主体已经完工,正在内部装修。我把父亲的袋子放在床头柜里,让他先躺下歇歇,折腾到现在,父亲脸上满是疲惫。
护士把医生开的检查单送来了。抽血,彩超,心电图,验尿,不过都是些住院的常规检查项目罢了。
等我们回到病房已是中午了。八床的王老师也在,看起来不像刚退休几年的人,个子不高,很健壮,理的寸头,没有一丝白发,白净脸庞,笑咪咪得。见我们回来,便热心攀谈起来:“老爷子身体好得很呐,不像七八十的人呀。检查都做完啦?”父亲这时也轻松了许多,“都查完了,下午才能拿结果呢。也没啥大毛病,就这个前列腺炎越来越重了,都吃几年药了,也不管用,看样这回得做手术了。”“这手术没事的,搁外科现在就是小手术,这医院技术很好的。咱这科室李主任还是省里专家组主任呢。”他们拉得挺热乎,像相熟已久的朋友。我肚子也开始叫了,从一早到现在还没顾上喝一口水呢,我便和父亲、王老师打了招呼出去到食堂买饭去了。
下午,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说有炎症,要先挂水消炎,没有炎症了才能安排手术。王老师又给我们做起科普来:“一般都得挂四五天水,再查血、查尿,没有问题了才能排手术。要还是有炎症还要做细菌培养。我挂了六天水,昨天查了血和尿,没有问题了。医生说这几天手术多,具体啥时能排到还不知道来。隔壁有个刚七十岁的住两周院了还不管哩。”听王老师这样说,我心里暗暗着急起来。
父亲看我有些着急,对我说:“这不知道得挂几天水来,要不你先回去吧。一天就两瓶水,又没有什么事。”“那你咋吃饭?你又不会用手机买,地方也不熟。”那边王老师说:“没事的,每天食堂都推到楼道卖。你给老爷子弄点零钱就行了,我下去吃饭给带回来也行,又不费事。挂水一个人就管了,我这几天都是我自己,老婆身体也不好,孩子们都忙。你先回去上课,有事再来也行(中午我去买饭时父亲把我们家底都给抖了)。”九床的大娘也说:“你有事回家不要紧,咱这一屋的都能互相帮忙。”“那我先回家一趟,把工作上的事安排一下,刚开学事情多,安排好就回来。”“不要那么慌,反正得吊几天水来,有事给你打电话你再来。你姐他们太远不方便,又不是什么大病,就不要让他们来了。”父亲听了他们的话便坚持让我先回去上班。
我便决定先回去。来得匆忙,父亲带的衣物不多,病房里冷气整天开着,父亲的脚、手都凉得很,晚上怕是不行。幸好医院西门旁边就有一家生活超市,我选了一套厚实点的长袖睡衣,两双棉袜,又央老板好歹换了几十块零钱。父亲照例又埋怨一番“花那些钱弄啥,家里衣服多得很,又不冷。”
六
回到老家,天色已晚,远远便见母亲一个人坐在门口向这边张望。见我下了车,母亲一边站起身来一边说:“你大咋样?可管手术?他自己可管?”我便将一天的情形叙说了一遍,宽慰她说:“不要紧的,手术还要等几天看情况再说。我安排好学校里的事就回去,你自己搁家多注意点,别忘了吃药。”“我又没有事。吃了饭再回学校吧。”“不要了,回去还能上晚自习来。”“越是忙越是有事。那你走吧,开车慢点。”“不要紧,这近。”
妻子已给我请了假,同事们早把我今天的课分完了,晚自习也没留。
妻子煮了面条,热了菜和馒头,还是家里的饭菜香。
“爷爷自己在医院咋吃饭来,他可会买饭,他的老年机又不管付钱。”儿子一边撕着馒头蘸菜汤吃一边说。我就给他解释了一通。“我给爷爷打电话,问他可吃饭吗。”“吃好饭再打吧。”“我吃好了。”儿子并不听我说。
“爷爷,你可吃饭来?你晚上吃的啥?”“轩轩,我吃过啦,是旁边王老师帮我带的,今天卖饭的来得太早啦。”“嗯,那你晚上睡觉盖好被子,爸爸说病房里空调打得低,都冷。”“好,好,你也早点睡,开学了不能睡懒觉喽。”
“忙了一天,早点睡吧。你明天调下课,请几天假吧。他一个老年人自己在医院可能管?”妻子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
夜深了,躺在床上却没有一点困意。
不知道父亲此时睡了没?
唉!
起风了,窗外宽大的泡桐树叶被风吹得哗哗响。恍惚间,与树叶的唦啦声中隐隐传来父母的唠叨……开车慢点……你看你!又喝多了!……轩轩感冒可好来……这星期可来家了……鸡杀好了……
七
第三天下午,终于把事情安排妥当,请了假,带了衣物赶到医院去。
到了病房,九床大爷的女儿也来了。见我进来,点头笑笑。八床却又换了位大爷。三位中年妇女(两个女儿,另一位是小儿媳),见我往里走,也都笑笑。一位黑瘦的大姐(大爷的大女儿)笑着说:“这是请好假啦,来看老头了?”我也笑笑回道“是的,搁家也不放心。”
父亲正挂着水,见我来了,坐起来说:“你来这么早干啥,天天就挂两三瓶水,又没有什么事。”接着说王老师昨天下午做了手术,见女婿来没地方睡,搬到走廊尽头的单独病房去了。又说这几位大姐多么好,给他水果、点心吃,又帮忙叫医生。我慌忙连声道谢。大爷的小儿媳高高胖胖的,嗓门也大,说:“这不算什么事。大家都在一个病房,都能帮个忙,谢啥。”九床大爷的女儿也接着说:“就是,谁都能帮下忙。你家老爷子脾气好,吃啥都行。看我爸可难伺候,买的饭不吃,自家做的吧,这也不想吃那也不想吃,,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吃啥!”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病房里有四五个,你一句她一句,聊得倒是热闹。
此时,走廊里传来一阵“咣当、咣当”响,三四位医生、护士推着担架床从门口闪过,后面还跟着几位家属。我们几个就到门口去看。很快,从隔壁病房推出来一位病人,盖着被子,看不清脸面,几位家属拿着东西,一个个神色凝重,眼睛红红的。很快,楼下响起救护车的声音,愈来愈远。病房门口、走廊里站了许多人,都在小声议论着:“这个是前几天刚做好手术的……”“……听说是严重的血栓……要转到省里去”“ ……医生说了,手术一天后要多活动活动,不然……”“……看样子不大好了……”“……到省里或许有法……”“……都是命……”一会,走廊里静下来,人们都回到病房各做各的事去了,有的继续在走廊里走动。一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父亲的水挂好了,我便和他一起在走廊里走动走动。转了一圈回来,刚到我们病房门口,王老师也出来了,他的女婿帮他举着冲洗袋。一见到我就说:“你回来啦,学校里可忙?”“还好,我请了假,他自己在这我也不放心。”王老师又对父亲说:“一天多了,医生让下来活动活动。护理垫恁别买了,我就用了两片,一会让我女婿拿给你。”父亲一再推辞,他坚持要送给我们,“那东西留着又没啥用,还浪费那个钱干啥,再说也用不了几片。”父亲便不再坚持,我们一起在走廊里慢慢走起来,听他说手术的一些情况,介绍得可详细了。后来我得知,他的女婿、女儿便都在邻市的人民医院里工作。
就这样又过了三天。每天,九床大爷的女儿上午送饭来,每次又差不多原样带回去。大爷总是不耐烦地嚷:“不吃了,不想吃!”大娘和女儿就“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哄着大爷吃点,说一会话,女儿便收拾了东西回家去。八床大爷的三位女眷们白天在这陪着大爷做膀胱冲洗。小儿媳每每早早买了饭来,东家长西家短的边吃边聊,谁家娃开学上哪哪大学了、谁家媳妇生气离婚了、在外边打工多辛苦多辛苦了,总有说不完的话。晚上她们便到大爷的大儿子家去歇息,换大儿子来值夜班。大爷的大儿子比我稍大两岁,谢了顶,和他大姐一样,黑且瘦,带着眼镜。白天忙着给客户送货,晚上来了洗洗便睡,早晨又早早得就走了。父亲见他辛苦,便叫我把另加的一张病床(就在父亲床头,没有安排病人,九床的大娘有一张折叠床)让给他睡。我带了张躺椅,晚上就在走廊里凑合。听不到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倒也安逸。
八
又过了一天,医生让验尿,结果还好,没有炎症了。手术排到了周五的最后。
星期五下午两点多,护士拿了手术衣、帽子让换上,叮嘱说要禁食禁水。我帮父亲换好衣服,护士来挂水了。医生一会又拿了些单子让签字,签好后说,这是今天最后一台手术,可能要晚一点。我们便在病房里等护士来喊。
时间仿佛停止了一般。父亲不时问我几点了,我看看手机说,别急,到我们时医生会来叫的。
挨到五点,医生来喊了。我一手举着吊瓶,一手扶着父亲跟在医生后面,进了手术专用电梯。医生看父亲有些紧张,安慰他说:“老爷子,今天给你做的是我们科主任,技术好,做得也快,一个多小时就好了。”“噢,我听说了,李主任可是有名的专家哩。”
手术室外已没有等候的人了。医生接过吊瓶说:“家属在外面等,不要远离。”门关上了,透过玻璃,父亲独自坐在过渡区的凳子上,见我站在门外,便也向我看过来,头抬起来,睁大了眼,像要穿透玻璃一样。一扇门隔开了我们,仿佛是两个世界。我向父亲挥了下手,父亲也向我挥了下手。麻醉师来领父亲了,举着吊瓶边走边和父亲说些什么,我趴在门上,啥也没听到,直到看不见父亲的身影,心一下子紧张起来。
手术室外的大厅里空荡荡得,我靠着门站了一会,看了下手机,才刚过了十分钟,就在大厅里慢慢踱起步来。墙上有许多科室、专家的介绍,看了一遍,却什么也没记得。走得累了,便靠着墙根坐下来。冰冷的地面硌得屁股疼,又站起来走,趴在门边往里看,可是什么也看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医生来了。医生穿着绿色手术衣,看不出是谁,来到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小袋子,袋子里是溶液泡着的一堆碎肉。医生说这是手术切削下来的,又给我介绍手术的情况“手术顺利得很,很成功。病人在苏醒中,一会就可以了。”我长舒了一口气,赶紧给母亲和家人们逐个打电话报个平安。
又过了一会,医生和护士推着父亲出来了,我慌忙迎过去。父亲还没完全醒,听见我喊他,睁眼看看是我,就又睡了。医生一边推着走一边说:“麻药还没完全过去,不要紧的。术后八小时不能饮食,头部不要垫枕头。”我一边答应一边不停道谢。
到了病房,八床大爷的儿子已来了,王老师的女婿也在(王老师听说我们去了手术室,便让他女婿来等着帮忙)。我轻托着父亲的头,医生、护士他们几个一起合力把父亲转到病床上躺好,医生又叮嘱了几句和护士推车走了。我向几个道了谢,大家便各自休息了。
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我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心神安定了许多。我于是搬了凳子坐在父亲床边。
父亲睡着了。黑,瘦削而饱经风霜的脸庞,不知何时添了许多皱纹,老年斑也悄悄显现出来。不知多久没有细细看过父亲了,一瞬间竟觉得陌生起来。一生辛劳,满头青丝此时变成了稀疏的白发,生活的重担压弯了曾经挺拔的腰身。满是岁月刻痕的脸仿佛一张揉皱的旧报纸,写满了沧桑,写满了故事。
半夜,父亲醒了,我赶紧说:“我弄点水给湿湿嘴唇吧?”父亲轻轻说:“不要了。”又沉沉睡去。
挂的消炎药水和膀胱冲洗的水下得很快,我不敢合眼,时刻盯着。
夜里两点多,我估摸着快能吃东西了,用热水焐了瓶牛奶,一天没吃饭该饿了。快三点时,父亲醒了。我赶紧把牛奶拿出来说:“先喝瓶牛奶吧。”我让父亲侧过头,我一手拿着奶瓶一手拿着吸管,“小口喝,慢点,别呛着了。”父亲大概是饿得很了,大口喝了几下,歇了会,又慢慢喝起来。喝完牛奶,我拿纸给他擦了下嘴,“你还睡吧,我一会去买点饭来。”
又加了两次膀胱冲洗的水,我看看已经五点了,便下楼去。院子里静悄悄得,九月的清晨已有些许凉意,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也许是对我这早起的人的问候吧。
出了医院右转,不多远便是一条小街道,都是小饭店、早点铺。天还早,几乎没有什么人。沿街走过去,有的还没开门,有的早点还没做好。快到尽头了,一家包子铺已经做好可以卖了。我就买了一笼小笼包、一碗现熬的八宝粥匆匆赶回去。
出了电梯,轻轻回到病房,父亲不知何时醒了。“我买了包子和八宝粥,我喂你吃吧,该饿了。”“喝八宝粥吧,包子不吃了。”我慢慢把床头摇起来一些,用勺子舀了半勺,凉了一下,喂给父亲。吃完粥,又喝了几口水,父亲说:“饱了。包子你快吃吧,别一会凉了。”我边答应着边又把床头摇放下来,让父亲躺好。就着开水把包子吃完,就是今天的早餐了。
八床大爷的儿子起来了,简单洗漱下便走了。女儿和儿媳一会买了早饭回来了,都很热心地问手术的情况。大爷的小女儿叹口气说:“叔手术做好了,多好!俺爸这年龄太大,医生说不能做了,你看多受罪!唉!”我们一时便默不作声,各自吃着早饭,豆浆、油条、包子的味道在病房里弥漫开来。
十点钟,父亲说饿了,我便准备去买些吃的。出了病房门,八床大爷的女儿、儿媳正在门外商议“这样下去不是个法,不如回家去吧”,“俺家超市关门到现在了,唉!”“给小孩结婚准备的被子还没得闲弄哩” ……见我出来,我们都相互笑笑,我自去买饭。一时竟悲从心来,人老了,真是啥都不如身体好啊,整天挂着尿袋是何等遭罪!
食堂还没到卖饭时间,我只好又到旁边的小街道去。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大都是照顾病人的家属。远远瞧见有一家老母鸡汤面馆,就径直走过去。问老板买了一份鸡汤面,让老板多煮一会,煮得烂了又加了个整鸡翅,父亲牙也不好,也就是鸡翅上的嫩肉能吃了。
我提着饭穿过小街,拐入人行道,回到电梯厅。这时候上上下下的人最多,新来看病的、看好病出院的、来看望病人的,乱纷纷得挤满了大厅,等了好久才回到病房。我先抬高床头,又把被子倚在父亲背后,一点一点喂给父亲吃。
八床大爷的儿子来办出院手续了。大女儿、小女儿边收拾东西边说着闲话,计划着回家以后怎么做被子、开门进货什么的。小儿媳一会涨红了脸,不高兴地说:“恁都打算得好!那老人谁管?总不能丢给我自己吧,恁弟又不搁家。”两人一时语塞,低了头自顾自收拾东西。大哥办好手续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大包药。他们几个拿了东西准备走,我帮大哥把大爷扶到轮椅上坐好,一起送到电梯口,等他们进了电梯才转身回去。不知回家以后会怎样,上天保佑吧。保洁大姐来打扫卫生了,把八床的柜子、床头、床护栏都用消毒水里外细细擦了一遍。边擦边和父亲说着话,“这样的我们见的多了,年龄太大,身体各器官功能不好,不能手术,也没有恁多钱去康养中心。回家也就是一两年就没了。这也是没法的事,听天由命吧。”父亲叹了一口气,让她吃水果,大姐没有吃,道了谢,到隔壁做她的事去了。
九床大爷的女儿来送饭了,还买了烤红薯,香甜的味道一直传到最里面来。大娘拿了勺子舀了红薯给大爷吃,吃了几口就不吃了,闹着要回家。女儿见他不肯吃饭,便气呼呼地说:“俺几个商量好了,明天就出院回家。你先把饭吃了!”大爷见女儿生气了,便不作声,又吃了几口。
父亲问道:“恁明天也走吗?八床的今天刚走了。”“嗯,刚才在楼下遇到了。几个人在楼下还吵了几句。唉!你看要恁多孩子有啥用!” 大爷的女儿说。旁边大娘也接着说:“就是!你看他们几个都不想伺候老头子,可难!看恁儿子多好,一夜到现在都没合眼,就坐床边看着你,还给你按摩腿脚。”“我和俺哥、俺弟几个商量好了,俺爸都快九十了,也是不管手术了。老在医院呆着也不行,再这样下去就把俺妈身体熬坏了。”他们有一句无一句得说着话,我给父亲喝了几口水,便到食堂吃饭去了。
下午,医生说可以活动活动了,不能老躺着。我扶着父亲慢慢坐起来,把被子放到背后靠着,帮他活动活动双腿。九床大爷也起来了,大娘扶着他在走廊里慢慢走动。病房里安静下来。
九
五点多钟,我扶了父亲躺好,下楼去买饭。
此时正是人们买饭的高峰。想着父亲口里寡淡,便打算在街角饭铺买点豆腐脑、小米粥、菜盒子。卖菜盒子的是位年轻的妹子,短发,微胖,穿着围裙、套袖,干净利索。见有顾客来,脸上带着笑问:“大哥,您要啥馅的?”她家菜盒子的馅有两种,韭菜鸡蛋的和菠菜鸡蛋的。两种都有现成做好的,若要,便可拿了就走,不用等,很是方便。我让老板做了个混合馅的。妹子笑着说:“混馅没有现做好的,您等会,我这就做,锅是热的,一会就好。”她边说边招呼一旁的大姐给我装豆腐脑和小米粥。
我正看她娴熟地拌菜馅,旁边来了一位大爷,要了两碗小米粥,一份菠菜馅菜盒子。妹子边收拾打包,边笑着说:“大爷,一共九块钱。一个菜盒子够两个人吃嘛?”说话间,粥和菜盒子已打包好,放在摊子前面的泡沫箱上。
大爷佝偻着身子,上身穿的蓝褂子已经很旧了,右手的袖子裂开到手肘,露出半截黢黑、瘦瘪的手臂来。左掌心捧着一个皱巴巴的小布包,用了右手干枯的手指在布包里摸索,又把小布包的口儿撑大了,细细摸。捏住四个一元的硬币,怯怯懦懦地说:“四块钱……没有了……不要菜盒子了……”
妹子翻着白眼冷冷地说:“不要了?”随即弯了腰一下把菜盒子拿了过来,仍放回原处。大爷将四个硬币投到泡沫箱的钱盒里,提了粥,慢慢转身要走。我于心不忍,赶紧拿手机扫了码,付好钱,拿过那份菜盒塞给大爷“光喝稀饭怎么管,菜盒子我送你吃,你先回吧。”妹子也跟着笑了说:“不要你给钱了,这位大哥替你付了。你拿着吃吧。”大爷接连道了几句谢,拿了饭,转身慢慢走回去。
妹子已做好了混馅的菜盒子,一边给我收拾打包,一边说:“唉!老两口来住院半个月了,小儿子送来就走了。大儿子、女儿都在广东,没有回来过。天天就喝稀饭、面条,菜盒子也少见买。我们这几家都认得了。”
我没有说话,又扫了码,付好钱,提了饭回去。
许是鸡汤面吃得多了,又少活动,晚上父亲只喝了半碗小米粥。菜盒子我自己吃了,没有一点味道,又好像什么味道都有。
吃过晚饭,我到走廊里转转,刚好王老师也吃了饭出来活动。一见我就说:“你家老爷子还好吧?”“嗯,还好,能下床了。”“哦,我去看看他。”我们一起回到病房,父亲正在床边慢慢踱步,见王老师来了,便热情地打招呼。我则去了外边的步梯间,给母亲、姐姐、妻子她们挨个打电话说了一下今天的情况。
回来时,王老师已走了,我帮父亲简单洗漱一下,父亲睡了。我拉上隔帘又搬了凳子坐在床边看着挂水。不一会,外面九床大娘好像生了气,埋怨大爷说:“叫你睡好你不睡好,裤子又湿了!”隔着帘子,只听得一阵窸窸窣窣声音,“今天洗的还没干,就还有一条,再弄湿看你穿啥!”一会,大娘拿了衣服到卫生间去洗,洗好衣服,伸开折叠床睡觉去了。
快十一点了,我看冲洗水还多,实在困得不行,趴在父亲床边睡着了。
夜半十分,父亲把我推醒,让我看看九床咋了。大娘正生着气,呵斥大爷:“叫你睡好别乱动,你不听!裤子都换完了,尿不湿也换完了,你说咋弄!你说咋弄!”大爷声音嘶哑,不停说:“老了……该死了……累着你了……连累你了……”我赶紧过去,可怜!大爷光着身子,双手拄着拐杖,站在床边,两腿抖个不停。大娘摆弄着被子,看我过来,声音缓和了一些,“唉!你看咋弄!裤子、褂子全湿完,一件干的都都没有了,可愁死人!”大娘边说边擦了擦眼。“你小儿子不就在市里开面馆吗,让他送点衣服和纸尿裤来吧。”“现在都一点了,他刚忙好,差不多刚睡觉。东西还都在老家,他得先回老家拿了东西,再回来,这得多大时候?他明天可要干活了?面馆可要开门了?就这样将就吧。”我不好再说什么,帮大爷躺好,回到父亲床边。大爷和大娘那边安静下来,父亲也睡着了,我却没有了困意。大爷的大儿子在西安打工,小儿子在市里开了家面馆。大爷的女儿离了婚,住在娘家,成了免费的保姆。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便放心干自己的事情,时而还要在电话里给几句指示、发几句牢骚。哪怕就隔了两三条街道,弟弟这许多天也不曾进来半步。可怜大娘一个人每每整晚睡不好,还心疼小儿子,怕耽误了他面馆的生意。
十
第二天,大爷的女儿来了,办好出院手续,带了许多药。我看她一个人忙,便帮她一起收拾东西打包。把大爷扶上轮椅坐好,拿了东西送到电梯口。电梯来了,我又帮着把东西都拿进去,大娘不停道谢。
下午,王老师也走了。我和父亲帮他拿了东西一齐到电梯口和他道别。等电梯的时候,王老师说,以后老了就到对面的康养中心去,省得麻烦孩子。父亲羡慕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第五病室没有安排新来的病人,一时竟冷清起来。
父亲也能自己走了,常自己举着冲洗袋在走廊里转上两圈,和认识、不认识的打打招呼、说几句闲话。
手术一周了。
星期天,医生查房时通知今天可以出院了。
母亲得了我们要出院的消息,便杀了只公鸡,炖好了等我们回家。妻子和儿子也早回到家里帮忙,收拾东西、做饭、打扫卫生,期待一家人的团聚。小院里又满是饭菜的香味。
上午十一点多,办好了手续,又带了一周的药。我和父亲提着东西来到电梯口。
保洁大姐来打扫卫生了。不知下位来的病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