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 义 无 价

这世界上有一种东西，比金子还珍贵。它的名字就叫“情义”。尤其是师生之间从相识相知乃至相交的深厚情义，在当今这拜金成风、物欲横流的年代里，就更加显得弥足珍贵了。

从1979年师范毕业到1990年止，我在教书育人的岗位上整整干了12年。从教师班主任到教导主任再到校长，其间所教过的学生到底有多少，这恐怕自己也搞不清楚了。但有一点却使我至今仍难以忘怀且很为之珍惜的，那就是老师和学生之间的深厚感情。在我离开教育岗位很长一段时间后的今天，许多我过去的学生，他（她）们仍一如既往地写信、打电话、寄贺年卡、发短信给我，有的在节日里请我们这些老师吃饭相聚，有的甚至亲自到我处，给我这曾经的老师拜年问安。

在我的记忆里，国林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自从成家立业，有了小孩后，他和他的妻儿，几乎年年都来看我，从不间断。记得他儿子小斌斌刚来我家的时候，还是个未读小学活奔乱跳、逗人喜爱的小孩子，可如今的小斌斌已是从美国留学回来参加工作、身高1.8余米的标准小伙子了。

国林是我当教师的第一批学生。1979年夏末，我从诸暨师范学校毕业，被分配到马山区校初中部教书。大约是新教师吧，下半年校领导决定让我教初三慢班的语文，兼初三年段学习成绩最差的丙班班主任。因为大家年纪相差不大。我那时二十几岁，而他（她）们十六七岁，因此，虽说是师生，但我却多是把他（她）们当自己的小兄弟姐妹看待的。记得我刚走上讲坛，就同他们约法三章：上课必须严肃认真，一丝不苟；下课则尽可以活泼宽松，大可不必拘泥师生礼节的框框。对我这大胆的做法，个别领导有些担忧了：这么一来，万一纪律散漫怎么办？我笑笑说，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起初的印象是，国林是个比较老实的学生。由于他当时的个子很小，所以排座位，他坐最前排。语文课，他听得似乎还算专心，而其他副课，老师们则反映他很爱做些小动作。过了一段时间，我开始慢慢观察他了。果然，他在上课时有爱做小动作的喜好。两只乌黑的小眼睛似乎很专心地盯着黑板、看着老师的表情，但手却在桌子上不停地动着，每当老师转身过去，就立即趁空档和同桌说些悄悄话。“陆国林！我刚才讲到哪里了？”有一次，我故意转身去黑板写字，突然又回过头，很严肃把他叫起来回答问题。“哦，这……？”他显然没有防范我的偷袭，一时间竟怔住了，但脸上马上挂满了笑。我故意不理会，板着脸很正经地说道：“注意了，以后不要再做小动作！”就这样捉了他几次，后来我听其他的老师说他很少再做小动作了。听课变得认真起来，发言举手也多起来了。单元考试的成绩也慢慢上去了。

冬季来临了。那时候的天气比现在冷，加上农村里还比较贫穷落后，所以，那些农村学生的脚手被冻坏得比较多。将要期末考的时候，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国林没来上课。一问他的同学，他们告诉我国林的脚生冻疮烂了，脚走不了，所以没来。这怎么行呢？马上要考试了。不参加复习，对他的成绩肯定有影响啊！于是，放学后，我马上走到数里外他的家去家访。进了他家的门，见国林正翘着一个伤脚愁眉苦脸地坐在一个小竹椅上。他母亲很热情给我递上一杯水。等我说明来意，他母亲就很直截了当告诉我，家里打算不再让他读书了。那时候国林家比较穷，父母亲都是地道的农民，家里收入不多，尽管父亲偶尔也做些泥水匠的活，但生意很少。加上家里又多兄弟姐妹，生活确实困难。“反正读书用场也不大，考上中专、大学的又极少。因此，我们考虑就不再让他读下去了。还不如去学个手艺，将来也好捧只饭碗过日子了。”一听他母亲的这番话，又看看国林那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我觉得应该好好做做他母亲的思想工作了。我说，国林的成绩还是不错的。只要再加把劲，将来考上大学希望还是很大的。家里千万不能让他弃学，否则，以后他后悔，你们会更后悔的。至于家中没人可帮他来学校，那就让我来帮他吧！也不管他母亲同不同意，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来到他家，也不管他母亲再三婉言推辞，我一把背起他就来学校上课。我发现此后的国林比以前的进步更快了。

第二年春季，学校让我改教快班语文，兼初三最好成绩的甲班班主任。说实在的，教了一个学期的慢班语文，又做了他（她）们一个学期的班主任，真要离开丙班，竟也有些舍不得了。但校里的决定只有服从，何况领导也是重用的意思。但我提出要从我原来的班中带几个学生去快班，领导也点头同意了。于是，国林就随其他几个丙班的同学去了甲班。一个学期下来，我和其他几位老师所教的快班果然不负众望：这年中考，我们班50多个学生考进中专5人，上重点中学绍兴一中分数线6人，至于进普高的则更多。那时候不象现在，初中成绩最好的学生首先是考中专，其次才是重高。而这一年，绍一中在整个绍兴农村只招一个班的学生。因此，那一年我们的学生考得特别优秀，领导也非常满意。值得一提的是，国林这个从慢班走来的学生，凭自己的努力也考上了县属高中。

送走一批老的学生，我又接收了一批新生。而此时关于国林的信息，确实不大多。有时，他偶尔也来封信，向我述说高中的学习情况，但具体的就不甚了了了。直到高中毕业，他的同学很惊喜地告诉我：国林考上了大学！后来，他去浙江农大读书。其间，给我来过不少书信。信中他对我依然很尊重，并再三提起那时候他脚不便，我去背他上学的事。我在信里对他的成长表示高兴，同时也对他说，当初背你的事，其实那是很平常的，实在不值得一再提起，因为关心学生这是我们做老师的该做的本份。大学毕业以后，国林又给我带来一个惊喜：他留在省城工作了。那时候，留杭州是很不容易的，需要“红卡”。据说，这“红卡”只有在校成绩特优的学生才能拿到。想想这国林仅仅是一个很普通的乡下农家子弟，而竟然能留杭。这自然很能说明他在大学几年的努力和拼搏了。

又几年过去，国林告诉我，他有了女朋友，是农大的一个女同学。不久，他成了家。有一年的年底，国林打电话告诉我，要到绍兴来给我拜年。我知道吃公务饭的节日放假时间不多，双方的父母亲要探望，朋友亲戚要走走，时间是很紧的。就对他说，电话打过，意思到了，至于拜年的事，就暂时免了吧！谁知他没依我。大年初一的上午，我和妻女刚刚吃了汤圆。忽然，电话响了。一听，是国林的。他说已到绍兴，问我住哪里？不到5分钟的光景，国林就到了。他爱人小施是个很恬静温厚的姑娘，儿子小斌斌胖嘟嘟圆头圆脑的，模样十分可爱之极。国林真还是个男子汉了。虽说，模样还依稀留着学生时代的三分玩皮，但个子已和我相差无几。数年不见，话题自然比较多。国林已变得很健谈。我瞧瞧他，又看看他的妻子和儿子，心里真替他高兴。是啊，他现在已是省厅里一个堂堂正正的机关干部了。而神情、语气却无丝毫的张扬，那么热情，诚恳，谦和。说着说着，他又提起了往年那件我背他上学的事。我说，其实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那时候我正年轻，有的是力气，偶尔背个人真不足挂齿的。岂料他竟严肃起来说，可是，如果没有你当初的背我上学，那我以后肯定就没有了上高中和考大学的机会了。他说这话很有些一本正经的。接着，他又和我说起，在自己从小学到高中，有两个老师的印象特深刻，一个是他的高中老师，而另一个就是我了。被他这么一说，我倒有些难以承受了。说实在，在我当初教他（她）们的时候，其实我对他的关心和教育并不多。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放在那些尖子生和后进生的身上了。尖子生要替学校创牌子，后进生又不能掉队，至于象他这样的中等学生，反而很少能吃“小灶”的。可眼前，国林竟把我提得这么高，心里不免有些不安起来了。我妻子和小施她母子两在聊家常，国林则一个劲地对我述说着别后的情景。临别，他和小施又再三热情邀请我们去杭州作客，并留下了七大包八小包的礼物。真让人为之感慨。

之后，每到春节，他总不忘带妻儿来我家。有时，甚至还未去老家看父母和岳父母，就先到我这儿，而且，饭又来不及吃，匆匆而来，就匆匆又走了。对此，妻子提醒我了，今年如果国林他们来，你一定得招待他们吃饭啊！话虽这么说，可真到了那一天，国林又说时间来不及了，留在明年吧。因此，他的这餐饭，就这么一直欠着。七年前，我女儿考入了杭师大。当国林得知这一消息后，就再三要求我，带女儿和他在杭好好聚一聚。那天，他在一家很豪华的酒店为我们父女接风。除了他爱人和儿子，连他那已经创业颇成功的哥哥也特地赶来相聚。酒菜有价，情义无价。席间，他哥拿出总经理的名片，交给我女儿，“以后在杭需叔叔们帮忙，你就打个电话！”那情景，真使人难忘。回家后，我对妻说了这事，妻很感慨。她说：“如今，象国林这么重情义的人，真的不多啊！你这么能让他如此破费呢？”

如今的国林，已经当了处长。按理说，他已是我的领导了。而且论情份，我们早已不应该是师生，而是朋友了。但他却仍如即往，无论何时何地，何时何节，只要见了我，必定叫上一声老师。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是啊，在国林的身上，我分明真切地看到了我们作老师的幸运和福气。同样，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从他的身上，不也可以清清楚楚观照到我们民族读书人的传统美德吗？

在这个意义上我要说：

情义确实是无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