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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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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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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山烟海》


一、

 

————————”我拖长声调,闭着眼昂着头跌跌撞撞往图书馆走。书包悬空着吊在背上,沉甸甸地一下一下拍着屁股。

————————”

 

行了。难看不难看。身旁的男生打断我的鬼哭狼嚎,我直起身子时候正好看到他皱着眉头嫌弃的表情。

你像个猪猡。

 

没错。我就是鱼肉,而下周一要上交的课题报告就是我的屠宰场,磨刀霍霍的导师大概已经做好了把我当众处刑的准备,有多少人在等着看笑话呢?

那你不考虑一下伸出援手吗?我可怜兮兮拽着好友的衣角,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谁叫你选了这么偏门的主题。他佯装厌弃地扯了扯衣摆,但没真的用力。这会子我们已经踱进了一楼的自习室,他寻思谅我也不敢在密闭安宁的公众场合造次,便由着我无声撒泼。

 “你记几个琢磨一下是不是自讨苦吃?

 

——何谓,自讨苦吃。

 

事情的起因是这次的期中作业——交一份课题报告。主题不限。我挑选的是关于清末年间一位商业巨亨的家族史。这位大鳄的家世相当传奇,据说他的家族能盛久不衰是因为有一件宝物——世称聚宝盆

这件宝贝的神奇之处在于:只要放进去什么珍宝,就能拿出来十件相同的东西。然而也正因为这件宝物,使得这个庞大的家族在清末时期遭遇了诡异的变故,先是皇帝无缘无故下令将沈氏满门抄斩不说,最后连他们这一脉有无延续也无人知晓。

 

我本以为一切会相当顺利,然而始料未及的是,相关的资料非常稀少。跑遍了图书馆也没有找到关于这件宝物的具体详述,而他们是否有后代延续也成了个难解的谜。这就给我的研究蒙上了一层阴霾,什么叫出师未捷身先死。无奈之下才临时抱佛脚地赖上了盛山——这家伙总是能有些稀奇古怪的点子救我于水火之中。而当这一次听到这个请求之时,他却一反常态地厉色拒绝了我,还叫我不要再烦他。偏巧了,我是个不懂得放弃的人。他这个样子必然是有些什么东西在身上的。果然熬不住我的软磨硬泡,承诺今天会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交换代价是我请吃一个月的冷饮。

——冷饮算什么。我给你现凿一块冰都行。

 

 

是。我活该。我咬着牙不情不愿地示弱,挤出自己都觉得相当狗腿的谄媚嘴脸,举着书本殷勤地为好友扇起了风。

那您看骂也骂完了……是不是……该拿点什么好东西出来了?

 

少爷?

 

他瞥我一眼,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一个纸皮包裹的物件来。看样子是本书。

我迫不及待地接过来要拆,结果被敲了一下脑壳,抬起头露出怨念的眼神,结果他更凶神恶煞地盯着我。于是我退缩了,乖乖放慢手脚,小心翼翼翻开这本陈旧泛黄的书籍,封面古朴的四个竖字引入眼帘。

 

——《沈氏秘记》

 

小心着点。这可是我从我爸书房偷——拿出来的东西。平日里他碰都不让我碰。

可别弄坏了啊。

 

 

 

说话的男孩子叫盛山,是我的青梅竹马。两家父母自上一辈起就是挚交。于是我们的成长脉络也基本重叠着直到现在。他被叫做少爷倒不是我的首创。盛叔叔年轻时候就在海外经商,家大业大,甚至称得上是我们这经济市场的掌舵者。但他们人都非常亲和,全然没有富人的架子。于是我从小也并没有意识到盛山和我有什么不同。就这么迷迷瞪瞪过了近二十年。直到上了本地同一所大学之后,在开学第一天,盛家的加长林肯开到了学校门口,一行保镖拎着盛山那贴着海贼王贴纸的可笑的行李箱朝宿舍进发,引来一片瞩目——我才幡然醒悟。

 

——这小子是个富二代啊。

 

不过什么富二代不富二代的,这会都不重要。我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书本,沈氏秘记?听上去有些路边摊小说的意味。刚开始还以为是盛山这小子敷衍我,但看看背面,并没有什么出版社或印刷厂的信息。且大致翻了一遍,在尾页的位置还有一个小小的红章,用的是古文的字体,勉强辨认出是一个单字,但并不是

——没准是真东西。我这么想着。

第二页的纸页上画着一间屋子的草图,是六进六出的宅邸。右边是整个庭院的俯瞰图,虽然模糊,但仍可窥见沈氏一族当时的盛况。继续往下翻就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多用古文记事,前面的发家史与我在档案室找到的差不离。出海经商,茶马古道,诸如此类。沈家最盛是在明时。据说富可敌国,连皇帝都要忌惮三分。而到了清末时候,沈家的气数就不明为何逐渐散尽了。之后仅有的三子也悉数去世,最后一场大火燃尽了整个宅邸。一切归于平静。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书还比不上我手头的资料呢。别说沈氏的来龙去脉了,这关于宝盆的来历和去处也没个零星半点的解释啊?大火又是怎么回事?三子?一个都没留下子嗣吗?

犹豫间,我的手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文字是较为现代的楷体,还能辨认。

——其上写的是:千金散尽还复来。

后面半页应该还有什么字,但被人撕去了。

 

又进死胡同了。我把书合上,干脆整个人半趴下来,歪着脑袋盯着书籍。

——这小子该不会真是在框我……

 

盛山还在顾自打游戏,眉头皱成一团。这么认真干嘛。我嘟嘟囔囔。又贼心不死地翻了几页。自习室内凉风习习,窗外还有蝉鸣声声。令人不自觉感到头昏脑涨,书本最后这句莫名其妙的诗句还萦绕在闹中。我慢慢眯起眼,本打算再琢磨一会。谁想到就此昏睡了过去。

 

——恍惚间好像有听到什么声音……

 

 

 

醒醒,在这偷懒呐?

 

是不熟悉的女声,带着浓浓的方言口音。我抹了抹嘴巴坐直身子,发现周旁所有人都在盯着我。

 

——我去,你们都是谁啊。

 

这是一个被柴火和石砖充斥的小屋,周围的人大多身着灰色棉麻材质的褂衣。他们无论男女,头发都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用布条包扎起来束在头顶。有的人手里拿着竖纹的纸页,另一手握着狼毫小笔。但无一例外地,所有人都皱眉盯着我,脸上露出不知是无奈还是嘲讽的表情。

 

下次再让我逮着可就没这么容易放过了。说话的老阿姨一边拿藤条敲了敲桌子,一边继续对着大家布道。

大少爷回府后进食就少,想来是吃不惯家里的东西。谁有什么法子,可提出来供大家商榷。

三少爷的饭食虽每次都会剩下不少,但不可就此减免菜量。

每天的饭菜都要记录在册,不可懈怠。

 

要让我知道谁行事偷懒敷衍了事,小心我报告二夫人,撕了你们的皮!

 

我低下头一看,才发觉自己和众人穿的竟然是一样的衣服。慌忙地摸了摸头上,也有个差不多的发髻。脑子嗡了一下,好像想到了什么。

 

沈家不养吃白饭的人,大家都麻利着点——”

 

——沈家。

我呆呆地坐在座位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处境。

 

 

——我就这么穿越到书里来了?

 

 

 

 

 

二、

 

一定是盛山这小子给我下的蛊——那书有毒。

 

我蹲坐在水盆前愤愤不平地洗菜。大概是一脸懵的样子引发了一旁同事的怜悯之心。看着面善的女性过来主动攀谈,我才了解了大致的现状。

 

这儿确实是沈家。我问了洗菜嬷嬷现在的朝代,判断出大概是清末的时期——正是濒临内忧外患的时候。如今已是沈氏的第十三代,也就是传说中没落的一代。

老爷姓沈,单名一个海字。膝下有三子,长子名昌,末子名离。沈昌,沈离。我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两个名字。但隐约觉得不对。

大少爷和三少爷都被提及了,那二少爷呢?

 

你是新来的,问这话倒也无妨。以后可别再说了。嬷嬷压低了声音,我也跟着凑了过去。

大少爷是大夫人所生,自小深受器重。又随朝廷派遣去洋人的地方留过学,日后可是要继承家业的。我们当然得巴结着点。

三少爷是二夫人的儿子,体弱多病整日藏在屋子里不见人。大夫人去世后,老爷又不管事。二夫人现在就成了半个当家。一进门就生下这个儿子,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至于二少爷……”

 

动作快点。就到饭点了。有管事的人在喊。

哎。我和嬷嬷都异口同声应了一句,左右看看没人,才又继续说起话来。

 

二少爷和大少爷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但远没有大少爷那么得势。本来夫人还在的时候,家里没人敢说什么。但自从夫人去世后,老爷又续了弦。现在他呀,就像这个家里的外人一样。

 

不过我倒是挺喜欢他的。常和我们一起来往。还送东西补贴下人。

其实二少爷心善。只是不爱争罢了。

 

哦。豪门恩怨。我在心里梳理着这几个人的关系。

 

哎,那个谁,叫你呢。

 

嬷嬷撞了撞我的胳膊,示意掌事在叫我。我直起身子,慢吞吞往她那儿走。

您叫我?

 

你叫什么来着……”头发已经发白的妇人抚着额头,我灵机一动,露出招牌谄媚的笑脸来。

 

我叫柳娘,是新来的。

 

哦对,柳娘。她点点头,假装自己记得。指了指一旁的托盘。

一会菜齐了后,你给大少爷端去。

小心别撒了啊。

 

好么。我是个传菜服务生。我抱着手腕,乖乖地站在一旁。炒菜的厨子挥舞着铲子,浓黑的油烟像蘑菇云一样升腾而起。我望了一眼黑乎乎的菜,别说什么留洋归来的大少爷了,就连盛山这种不挑食的狗都未必会闻一下。

 

——盛山。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不自觉有点想他。大概是因为沦落到了这个鬼地方,竟然连那小子的嘴脸都变得和蔼可亲起来。

 

 

好了。快端出去。

我把沉重的木盘捧在手上,跟着引路的小厮往外边走。后厨在宅子的角落,得穿过一片浓郁的后花园才进得寝室。到圆形拱门跟前,有身着黑衣的男人伸手阻拦,我眼看着他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布袋,抽出一根银针往菜里探了探,等了几秒才放行。

 

还得试毒呢。你们不是一家子吗?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寒而栗。这个家族好像没有我想像的那么简单。

 

直走右拐。打手一样的男人头也不转地示意。我沿着他指向的方位小心翼翼前行,复行数十步,突然脚下被绊了一下,手上的托盘松开了边缘,微微地脱离了掌控。

 

——完了。

 

我正要喊叫,突然被人扶住了胳膊。托盘内的碗盏当啷了一下,又好好地回归了原处。

谢谢您……”我慌忙鞠躬,一抬起头,却差点再次喊叫出来。

 

你是新来的吧。

 

是。

我回神一秒,赶紧低下头来。

——你疯了?你在想什么?

我叫柳娘。

 

我叫沈安。

面前的男人微微地笑着,嘴角弯成一道好看的弧度,长发温顺地扎成一束搭在肩上。眉眼如玉,温声细语。着海青色长褂,身形匀称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上牵着根黑色的绳子。另一头的小哈巴狗正呼哧呼哧喘着气。

——刚才就是这小东西险些把我绊倒。

 

我呆了一会,还有些不适应。好半天才想起来应该问好,但一时也不知这个时代的人应该用什么样的礼仪。只好别别扭扭地屈了下膝。

 

不必多礼。他点点头,看向我手中的饭菜。

是给大哥送的吗?

 

是。我莫名有些拘谨。这么一看又和盛山有些不同。盛山的眉眼更犀利一些,而他身上只有温润的气质。

——叫大少爷为大哥,又姓沈。那想必就是……

 

那快去吧。他让步放行,饭菜该凉了。

前面砖石有青苔,要小心一些。

 

我呆呆地望着他离开的身影。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人,就是沈安。

 

可他长得……好像盛山啊?

 

 

 

我思绪万千地边走边想,期间又迷路两回。拦了人打听才千辛万苦地到了指定的地点。然而这个小小庭院的看门人再次拦住了我。

 

——大少爷不在。去和老爷商量事了。你上正厅寻去。

 

好么。还得三顾茅庐。我捧得手酸。但也不能就此把东西摔下就走。好不容易有了这个穿越的机会,还不抓紧搞清楚事实真相?受点委屈也就罢了,等资料一拿到手咱就远走高飞。回去宰个盛山一顿大餐。

 

我想的美滋滋,正忍不住哼起小曲。却听得正厅处一声怒喝,吓得险些又要脱手。

 

胡闹!

 

是中气十足的男声,仿佛能想象出声色俱厉的画面。敢在这个宅子里这样大声吼人的,大概也就只有沈家老爷了。

我小心翼翼踱到门边,假装候着,实则在听墙角。

 

说了家里没有那种东西!要我讲多少遍!

沈老爷像是发了大火,拍得桌上的茶盏都琳琅作响。

 

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拿不出宝盆来,可是要杀头的啊……”

 

宝盆?

我偷偷往里瞄了一眼,说话的是个头戴金钗身着锦缎的妇人。脸上涂脂抹粉很是厚重。想来应该是嬷嬷说的二夫人。

 

——他们在说什么宝盆?

 

父亲。是另一个年轻的声音,这回可是皇帝指名要咱家的聚宝盆。可不是我向您讨啊。

时限可就快到了——”

 

时限?什么时限?

我好奇心强烈得快要爆炸,恨不能闯进去问个一二。但门边的守卫面无表情地盯着,我只能强忍着手臂的酸痛,老老实实继续站着。

 

你怎么在这儿?

 

是刚才听过的声音,我转头看到沈安继续牵着他那只小狗,歪着脑袋望着我。

没找着大哥,来这儿了是吗。

 

对。真聪明。所以能不能救救我。我露出快要疯掉的眼神,他好像一下就明白了意思。点点头,迈步朝厅里走去。

 

父亲。

大哥。

 

母亲。

 

我才想起来嬷嬷说的……这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

 

沈安你来了。是大少爷的声音,快劝劝父亲,要是交不出东西来……”

 

江南水灾,地方巡抚抗洪不力,境外又虎视眈眈。朝廷国库亏空。皇上听说咱家有个能生财的宝盆,指名要把这东西借去一用。

七日后这个时辰,我可就要进宫面圣了。

 

皇帝怎么会知道我们家有这么件东西?沈安问,心平气和地,语气不慌不忙。

要是传闻,和圣上解释清楚也就罢了。

 

当然不是传闻。又是那个尖利的女声,她像在急着抢话,咱家就是有。

老爷,您说句话啊。

 

——“这屋子里所有人的性命,可就全靠您了。

 

好一阵沉默,屋内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正当我心焦得快要跳脚之时,才听到了沈老爷的声音。

 

也罢。他好像苍老了许多。

容我想想。

 

现在都回去吧。

 

我莫名地松了一口气,想必其他人的心情也是如此。

——还真有这东西。太好了。

 

柳娘,进来吧。

 

我猛地听到有人在叫我,差一点趔趄撞到门框。深吸一口气转身进屋,看到了屋内各自站定的几个人。

 

——沈家老爷满面愁容地坐在太师椅上,手托着下巴并不看我。身上的藏青色绣纹长袍皱在一起。二夫人的暗红烫金三叠裙如火焰般惹眼,倒衬得另两个年轻人神色黯淡起来。

我小心地将托盘放在正中的桌上,但没有人要用膳的意思。我也不知该不该离开,只好抱着手腕秉着气站在一旁。不过这回大家都各怀心事,没有人顾得上搭理我。

二夫人掸掸自己的裙摆,站起身行了个屈膝礼,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我看到沈昌瞧了我一眼,也拂袖而去。屋内只剩下我们三人。

 

沈老爷叹了口气,撑着膝盖站起身,晃了两把险些歪倒。沈安连忙上前搀扶,两人一并在桌前坐下。头发斑白的老人拿起筷子,颤巍巍夹了筷不知名的蔬菜吃,而后又叹了口气。

 

难呐——”

 

下人又递上来一双筷子,沈安接过来正要夹菜,却被沈老爷拦下了。

你叫厨房另做一份去。

 

这大爷怎么还护食呢。我在心里吐槽。和小孩子一样。

 

沈安呐……”老爷拍着儿子的肩膀,语气竟然有了些哽咽。

国运不堪,家道也不堪啊……”

劳心一辈子,谁知养了一窝白眼狼!

他说着话,竟激动起来。但很快又泄了气一般颓然下来。搂着儿子,落下泪来。

 

你可要平平安安的……”

 

这算什么。我没预料过会见着一对父子这样近乎相拥而泣的场面。实在是令人有些尴尬。

 

千金散尽还复来啊——”

 

 

 

 

 

三、

 

——千金散尽还复来。

这究竟是什么暗语?

 

白日里厨房没有太多要做的活。而且正如猜测的——我只是个传菜的服务生。后厨重地轮不到我插手。说来也是,这是关系到命脉的地方,万一有人往里下点东西害了性命怎么办?

不过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呢……我自己也感到疑惑。大概是这个家族给我的感觉吧。

 

晨起的时候我在后花园溜达,一面寻思有无能帮手的地方,一面也是琢磨着再套点信息。但今天宅子内进出的人很多,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沉重的表情。好像他们在做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连从屋内搬出来的箱子也都包裹着黑布。不知里面藏着什么。

 

——他们是不是要跑路?

我突然诞生了这个念头,是交不出东西,要把财产转移了吗?

 

整个宅邸的人都面色不善,唯二轻松的只有沈昌和沈安两个人。我躲在远处观察他们的表情,两人又有所不同。

沈昌神色的明亮是一种我不理解的明亮。好像他并不忧惧即将到来的灾难——甚至有些期待。而沈安的平静正如其名,他没有太多其他的情绪,只是淡淡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好像一切与他无关。

 

而那日愁容满面的沈老爷,就再没出现过了。令我一度怀疑他是不是率先全铺盖跑路了。但这毕竟是不负责揣测。想必他正在某处焦急地想着办法吧。

——要真有这个东西的话,交上去尚且未必是好事。而要是没这个东西的话,那可就……

 

我不敢再往下想去。晃神间,眼睛却瞥到了走廊一个慢悠悠出现的身影。

那是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身后有仆人推着车子。他身着浅蓝色轻纱长袍,整个人苍白无血色,一边咳嗽一边拿手帕捂着脸,整个人像一只奄奄一息的蝉。

 

你怎么出来了。沈昌眉头一皱,但还是迎上前去。我感到这个大少爷还是有一些兄长的气魄,虽像是藏着不少秘密,但并不令人感到诡谲。

日头这么晒,别倒灌了暑气。

 

柳娘,拿些冰块来。是沈安在招呼我。我吓了一跳,赶紧回身跑去厨房。从冰窖里挖了一些冰拿帕子包着回来,推轮椅的下人立刻接过去,拿扇子扇着风给三少爷降温。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总不能还躲懒。沈离讲话的姿态气若游丝,好像随时都会熄灭一般。

听说,皇帝知道聚宝盆的事了?”

 

是。沈昌的语气让人猜不出心思,朝廷有难,吾等自当全力相助。

要能平息了水灾,也算沈家大功一件。

 

但要是这东西没用呢。沈离眯起眼睛,声音和他母亲一样尖锐。

皇帝,打算怎么办?

他牢牢地盯着哥哥的脸,表情并不良善。

 

这不是你该插手的事。沈昌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才一会就暴露了真实的情绪。看来他平日里就对这个弟弟缺乏耐心。

 

沈离没有受到侮辱的表情,倒像是已经习惯了很多年。他依然盯着沈昌,没有退缩。

父亲年事已高,总要有隐退的一天。

不知他会作何打算。

 

沈昌居高临下地望着沈离,莫名地笑了笑,走到他面前微微俯下身。

阿离。

你只需好好照料自己。不必奢想其他的事情。

他贴着沈离的耳朵,用尽可能小的声音讲了耳语,但我还是听到了他的话。

 

——“父亲不会把家业传给一个瘸子。

 

我立刻意识到自己此时不该站在此处听他们兄弟三人的对话,便小小地往后退了一步。沈安即刻发现了我的动静,朝我笑了笑。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站在面前的人并不是书里的人物,而是盛山。

 

久病缠身的三少爷气定神闲,连神色都未变。他只是看着沈昌器宇轩昂离开的身影,只字未发。

 

他并不是那个意思。沈安蹲下来,与沈离对视。

他只是……”

 

我知道。沈离点点头,他当然不会把我放在眼里。

他抬了抬手,仆人立刻推着他朝反方向离去。

但是哥哥,你也该为自己的前途做打算了。

 

沈家的太平日子,怕是续不了几时了。

 

最后的话像一缕青烟般留在了风里,缥缈,却有些刺人。

一时间,前廊处只剩下两人。我不知所措地看了沈安一眼,发觉他眼里的平静逐渐混沌起来。

 

柳娘。

 

哎。我下意识应了一声,在叫我?

 

你平日里在后厨忙么?他问,嬷嬷有没有为难你?

 

我摇了摇头:并无他事。我只是负责饭点时候送菜。

 

沈安听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略一思忖,从袖中掏出一枚小小的玉佩来递给我。

这是我的贴身之物,你好生保管。

在府里走动之时,若有人横加阻拦,以玉示人就可。

 

我默默接过来,好像明白了一些他的意思,但又不是太明白。

二少爷这是……”

 

府里近日恐生大事。凡事小心为上。

沈安对我笑了笑,但眼里没有笑意。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不害人,但难免有人生出坏心。

 

多一双眼睛,是好事。

 

我脑子一麻,突然意识到他的意有所指。这一领悟令我感到后背发凉。

——这栋宅子里的所有人都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而沈安也或许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一无所知。

 

 

 

七日之限很快就过去了。距离皇帝的最后期限,还有最后几个时辰。

 

期间并无他事。沈安还是老样子,每天浇花遛狗,一副不问世事的样子。沈昌忙前忙后,已然颇有一府之主的威风。沈离在之后就没有露过面,每日三餐自有专人输送。三兄弟从不同时出现,像是在刻意回避什么。

另外,我曾远远地瞥见过池塘边一男一女坐着交谈的画面,女性大约是二夫人,那赤红色的长裙十分惹眼。但另一个男性就看不清是谁,只能判断出并不是沈海,因为身形年轻,并无迟钝臃肿的气质。

——而他们俩的举止看起来熟络又亲昵,令人见了难免心生疑窦。

 

我站在厨房门边,从那日起,无事之时便成了沈安的跟班。日常除了完成后厨必做的工作之外,还负责向沈安报告府里上下蹊跷之事。这一家子人个个心怀鬼胎,要真说起来,恐怕谁都不能相信。我好像领悟到了一些内容,但依然渺茫地抓不到个线头。里边的同事们忙忙碌碌。但今天大家谁都没有说话。整个宅邸上下弥散着恐怖又阴森的气息。好像进宫进贡并不是一件值得欢庆的喜事——而是要命的差事。

 

晚上的菜肴依然是黑乎乎看不清东西。我就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大的家族,就请不到个靠谱的厨子吗?过一道门的时候依然是需要银针试毒,面无表情的守卫最近运针的时间越来越长,好像要用针将盘子刺穿一般。而今晚沈昌明显心情好了许多,连这么难吃的饭菜都消灭得所剩无几。我没有往正厅路过,但据说沈老爷茶饭不思,只盯着桌上一个红木漆纹的盒子发呆。

 

——想必就是那传说中的宝盆了。

 

我心痒难耐,想见识下是否真的如传说中搁一生百。而心想事成地,老爷传令所有人聚在庭院中间,像是要向大家颁布什么消息。

三兄弟整齐地候在厅内,我不动声色地左钻右钻,站到了门边最近的位置,刚好可以听到几人的对话。沈离依然捏着块帕子,缠着自己的手指,定定地望着木盒,眼神一动不动。

 

这就是,晚上要呈给皇帝的东西。沈老爷重重地叹了口气,把盖子掀开,将里面的东西轻轻搬出来搁在桌面的软垫上。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伸长了脖子。

 

——这是个用翡翠打造的盆,上面镶嵌着各色红蓝宝石。边缘用玛瑙润色了一圈,两端的扶手雕着戏珠龙凤。盆身刻着不知名的金色花纹。整一个宝贝看上去富丽堂皇,显出雍容华贵四个大字来。

 

果然是好东西。我看得眼都直了,就这个盆,本身就该价值连城了吧?

 

一会我和昌儿进宫去,不定几时能回。沈老爷似乎话里有话。

大家好生照料自己。

 

是。所有人应声。沈老爷正要把东西放回木盒,突然听得沈离说了话。

父亲,能让我摸一下这东西吗?

 

我看着沈海犹豫了下,还是拿起聚宝盆放到了沈离怀中。沈离放下帕子,小心地捧着,用手掌往里抚了一圈。而后笑着点头,示意观察完毕。

想揽瓷器活,还是得用金刚钻。

确实是好东西。

 

这话我又听不懂了。这家子人交流都是用暗号的吗?

 

沈老爷把东西归置好,用锦缎包起来。沈昌跟在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地迈步出门去。我望着沈海的背影,莫名有一种这就是最后一面的心情。

 

——不过本来也不会见太多次面。我迟早是要穿越回去的不是么?

 

 

 

暮色西垂,夜色晦暗。

 

老爷出门后,屋里的旁人们便都悉数散尽了。这会他们兄弟俩没散,随从也不能离开。我老老实实地守在一旁,听着他们交谈的动静。

 

就算是要为水害赈灾,这一个盆也变不出多少东西来啊。沈安喃喃自语,我也正有此疑惑。虽说宝盆确实是好东西,但毕竟杯水车薪。就算没日没夜地存东西取东西,生产力也有限。皇帝虽说没学过什么经济学,但不至于旁人都不明白这个道理吧?

 

二哥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的。沈离的语气冷冷冰冰,就像他整个人的气质一样冷。我看了一眼沈安,他显然也没明白弟弟的意思。

皇帝要这个东西,为的可不是盆子本身。

 

他要的是盆里的龙脉图。

 

 

 

——龙脉图。

这是另一股不可考的传说。我在其他文献资料里见过。但没想到会在这会从沈家的人嘴里听到。

 

相传每一代皇帝都有独属于自己的龙脉走向,唐宋元明,大多都是因为找到了合适的龙脉,而年年进行供奉,才繁荣昌盛。唯有清末这一段,国运日渐衰落,皇帝嘴上不说,心里着实着急得很。而更有传闻说先祖将未开发的龙脉地图镶嵌在了一些宝器之上,交由一些名门望族保管——其中就有沈家。

 

沈安有好一阵没说出话来,我看着沈离游刃有余的样子,仿佛他很早就知晓了这一切。

——可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别说父亲什么都没有告诉你。他慢慢地笑着,看着叫人不寒而栗。

我可是见着前几日他把你叫到书房,偷偷说了些什么。

 

是托付继承之事吧。

 

沈安的表情有些黯然,看样子确被说中了。

 

——沈老爷年事已高,而家产无处可托。三个儿子势必难以一碗水端平——二夫人还在那盯着呢。但正如沈昌所说,沈离身患隐疾,不可持家。那么显然是要落在大少爷或二少爷的身上。

 

是怎么说,要把家业都托付给大哥吗?

 

父亲并没有交代继承之事。沈安正色道,而沈离明显看上去是不信的样子。

 

听母亲说,此次进宫进献宝盆,就是大哥的主意。

听闻家中有奇物,他主动向皇帝请缨,为的就是立功之后,好顺势继承沈家上下。

大哥还是有计谋。这样的手段,横竖不是你我能构想出来的……”

 

不可胡说。沈安阻断了沈离的自言自语,他看了我一眼,像是欲言又止。

大哥不是这样的人……”

 

后半句被屋外传令的声音打断了。我闻声望去,看到一行人快步进屋,领头的是个和沈老爷年龄相仿的黑衣男子。他边走边说话,好像进了自家门一般随意。

沈兄已然去了?嗓音嘶哑,像是受了什么强烈的风寒。

 

是。沈离突然露出悦然的神色,笑着朝他问候。

黎伯父。

 

我在心里啊了一声,他就是黎非?

 

——沈氏秘记有云,黎家是沈家的死对头。沈家家大业大,自然朋友也多。比如世家交好的周家。但这个黎非并不是什么善茬。听说他曾在皇帝面前不遗余力地弹劾沈海,才招致沈家多次遭遇不测。听说平日里沈海在的时候,他也不常来往。偏挑得当家不在的时候出现,不知安的什么心。

 

家父一会就回来。沈安难得出现有脾气的时候,他招呼一旁的人倒茶。

黎大人怎么来了?

 

听说圣上要借龙脉一用。

我也就是来见识见识,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这可有意思。我和沈安对视了一眼。怎么沈家的人不知道这些来历,外人倒全清楚了?

 

龙脉的事还另说。沈安的声音沉淀了下来,整个人彰显出与过往不同的气势来。

黎大人是哪里听说的?

 

外边都在传啊。黎非大大咧咧地换了条腿翘着,似笑非笑地望着沈安。

都说是沈海藏着好东西一家独大,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了。

 

不过,要是皇帝满意这东西也就罢了。要是出了什么岔子……”

 

荒谬。

沈安打断了对方的诳语,皱着眉瞥了眼门口。两人进宫已有两个时辰有余,而这会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有不好的预感。

黎大人这话,倒像是盼着家父遇上什么事。他姿态不卑不亢,嘴上却丝毫不让。

 

说笑了,我怎么会有这种不成器的心思。黎非悠悠地喝着茶,笑而不语。

 

——两方人马无声地对峙着,气氛颇为凝重。

 

我扫视了一圈屋内,隐隐觉得哪里少了些什么。正来不及细想,突然听到外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厮快跑着进屋,也顾不上礼仪,当头就跪倒在地。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不成体统。沈离拍了下桌子,面有愠色。

没看着大人们都在吗?

 

……来不及了……”小厮的言语支离破碎,明显带了哽咽。

宫里出事了……”

 

他抬起脸来,满面都是泪水。

 

老爷他……被圣上拉去填海了……”

 

 

 

 

 

四、

 

今晚一轮红月,府内无人安宁。

 

传令的这个消息犹如夜空惊雷,所有人都被叫到庭院中央候命。而来回传话的下人又说不明白,直到三更之后,大家才勉强听清了发生的事情——

 

沈老爷进宫后,按计划将东西呈交上去。皇帝先是往盆里放了支金钗——自然是毫无动静。而后他不知根据哪里听来的传闻,说是将宝盆加热能看见龙脉的地图。于是便把东西坐在了热水之中。谁料想刚放进去没多久,这东西就夸嚓一声裂了开来。刚刚镶嵌上去没多久的宝石悉数散落一地,丁零当啷滚遍了整个大厅。

受了欺瞒的皇帝当庭龙颜大怒,捏着宝盆的碎片,冷笑着丢到沈海的面前。

 

自即位以来,敢在朕面前耍这种花招的,你还是第一个。

想来也是年事已高,有了隐退之意了。

也罢,朕遂了你的愿。

 

——“你既叫沈海,不如就替朕去挡一挡水害吧。

 

 

此时当真?

千真万确。

 

一时间,沈家宅邸内如乱了阵脚,所有人忙不迭地打转。虽也转不出个什么动静来。大家都像无头苍蝇一样没了主意,我看一眼正厅内的几个男人,沈安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差了人往宫里去,也给一些与沈家交好的同僚送了信。嘱托就算倾尽家产也要保下父亲一条命。沈离和黎非静静坐在一边,没有说话。

 

——我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但说不上来是什么。

 

又过了半晌,门外传来马车的声音。下人们一涌而出,是沈昌回来了。大家像被打了强心剂一样振作了三分,然而接下去的场面却令所有人都震楞在当场——

 

方才神采飞扬入宫的男人这会像完全变了个人,一进屋就支撑不住瘫倒在地,旁人扶了两把都没能扶起来。他扶着桌子大喊着假的,假的,一会哭一会笑,还拿头往桌上撞。撞了一会后又仿佛见到了什么可怖之物,连滚带爬地后退,吓得连声直叫别过来。整个人看上去像是得了失心疯。

 

把大少爷带回屋里去。是沈安在说话。他用身子挡在沈昌面前,等仆人们把人抬下去后,才又转回来看着黎非。

黎大人也看到了,家中事多,也就不便留您了。

 

黎非饮完杯中最后一口茶,轻轻将茶盏搁到桌上。他掸掸膝盖站起身,脸上连半点哀痛都不稀得流露。一把把云袖甩在身后,临走前别有用意地望了一眼沈安。

 

机不可失。

 

——屋里陷入了另一种难堪的沉默。

 

 

 

 

三日过去了。并无喜讯。

最终,同僚们倾尽全力,也还是没能捞回沈海。皇帝心狠,说是为国捐躯,沈氏有功,秘不发丧。最后回来的,只有一块窄窄的牌位。

 

我才明白过来沈海离开前所说的大家好生照料自己

——他大概是已经明白自己将有去无回。

 

沈安已在祠堂跪了整整一日,下人们在期间为他送了一次饭,但他水米不进。且始终闭着眼,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原本信誓旦旦力挺他的下人们都像突然变了人格,在背后窃窃私语。

老爷没了……大少爷也疯了……那现在家产是不是要落到二少爷手里?

大少爷怎么会疯呢?平日里好好一个人,难道是在宫里受了什么刺激?

谁知道呢。这些事不都太巧了吗?

难道说……”

 

我静静地候在门口,心里琢磨着这几日来经历的事。我有一些属于自己的想法,但还缺少佐证。不敢妄言。

 

有人迈着小碎步往祠堂这儿走,直接跪坐在沈安身边与他耳语。辨认了下,是前两日常进出宅邸的太医。我竖起耳朵倾听。但他语速实在太快,只能听见依稀的字句。

 

慢性毒药……毒发……”

痴傻……瘫痪……”

下在饭菜里……无色无味……”

终身……”

 

他们在说谁?我皱起眉来,沈安面无表情地挥挥手叫他退下。而后抬起头,发现我在盯着他。

他招招手,叫我过去。

 

你在想什么。他静静地望着我,眸子依然清澈如水,毫无波澜。

 

我在想……”我咽了咽喉咙,觉得嗓子发干。

是有人设了计。

 

这是一盘棋,要借皇帝的手杀了沈海。下手的人一定是对沈家了如指掌,否则不能用这样隐秘而周全的手段,巧妙地一箭双雕。

——而这个人,就在我的身边。

 

沈昌不行了。他还是面无表情,言语中听不出丁点情绪。

 

恩。我望着他,也言简意赅。

 

沈安的身体紧绷着,好一会才慢慢放松下来。

他露出一个有些疲惫的笑容,握了握我的手。

你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一会。

 

我的手被他温热的掌心握着,过了一会才松开。站起身朝门外走去。头也不回地回到自己的寝室。等确认了四周都没有人注意之后,才如释重负地瘫坐在地上。

 

我的手里,有一个小小的竹制的卷筒。

 

——是刚才沈安塞给我的。

 

 

 

剩下的人,日子还是要寻常着过。

 

我低着头顾自洗菜,厨房里的女人们凑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间或瞥一眼我,语气并不好听。

 

听到传闻了吗,老爷给皇帝的那个宝盆是假的。听说给人掉包了。

天哪,这不是要了老爷的命吗?

没准就是故意要老爷去送死呢。反正他也撑不了几年了。

听说宝盆也是确有其物,就藏在宅子里……”

 

平日里看着温良恭谦的人……谁能想到这么心急?

 

我不去看她们炙热的眼神,所有含沙射影都冲着一人。言下之意已经十分明显。我把菜往盆里一丢,擦擦手朝门外走去。然后在寝室安睡到夜深人静。谁都没有动静才出门。我一直往前走,直到抵达想要来到的地方。

 

——眼前出现的是,祠堂的位置。

 

我朝里走去,先对着沈海的牌位拜了拜。而后踮起脚,转动右边的烛台。

 

——祠堂内的小桌慢慢挪开一条缝,最后彻底露出一个方正的洞口,能看见台阶一直延伸到最底下去。

 

我定了定心神,点了一只蜡烛,沿着台阶往下走。这段路程并不长,台阶的尽头便是一条走道,沿着墙边往前走去,视野豁然开朗,一个宽阔大厅的正中间有一个石台,当中置放着一个盆子样的东西。

我往前凑近,摸了摸这个盆子。突然听到身后有一点轻微的响动。我转过身去,眼前的正是意料之中的人。

 

您来了。我举起蜡烛照亮,对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这个寂静的大厅中显得尤为恐怖。

 

你知道是我?

 

当然。其实我心中早有揣测。而此刻只是终于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这一切都是您谋划的吧。

 

从散布聚宝盆的传言,到给家人下毒,最后顺水推舟将沈海谋害。

干净利落,一气呵成,不可谓不强悍。

一般人可没有您的魄力和耐心。

 

要不是我将宝物掉包的传言散布出去,或许您还没准备现身。

 

被拉长的身影没有动弹,只是轻蔑地笑了笑。

一个小小厨娘,竟敢污蔑主子,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对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凶狠。

沈家祠堂也是你能随便进来的?谁给你的胆子?

 

是我。

熟悉的身影慢慢从廊柱之后转出身来,平静地望着来人。

 

柳娘发现了你的阴谋。我们布下这个局,就是为了引你今晚现身。

沈安的面容看上去有些疲惫,但声音没有动摇。

最后将罪名尽数推到我身上。本是你最后一步棋。

 

然而你终究失了最后一分耐心。百密一疏,功亏一篑。

 

是吗。

母亲。

 

我绕了几步,把周围的油灯都点上。

 

——二夫人赤红色的长裙被照得如同血液一般刺眼。

 

 

 

 

 

五、

 

——我们始终都感觉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一切,如今终于真相大白。

 

好一出双簧。二夫人抱着双手,笑容如鬼魅般可怖。

你们怎么知道是我?

 

我握紧了手里的竹筒,自那天起一直就带在了身上。从未放下过。

竹筒里面是沈安的笔迹,一篇长信。

 

近来蹊跷的事很多,而沈昌的突然发病是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沈安在暗中命太医调查之后,得知他的毒性来自于一种无色无味的西域秘药。这种药融点极高,在常温下能保持胶装。且毒性并不烈,不会服用后便立刻发病。只有日积月累一段日子后,才会慢慢显露出症状来。

 

沈安从怀里掏出一根变了色的银针,针头处有黑色痕迹。

这种毒,是要通过饮食进入身体,才能发挥效用的。

 

你是说,我在饮食里动了手脚?

这个女人依然笑着,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的事。

别打诳语了。后厨之事向来是我在料理,要真除了什么纰漏,第一个被怀疑的人就是我。

我哪有这种天大的胆子?

且送出门的饭菜最终会落到谁的屋里也不是个定数,要是被我儿子吃了,可不是出大事了么。

 

毒并不是下在饭菜里的。我平静地开口,从第一天送饭开始,我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而现在终于了解了原委。

 

是在那根针上。

 

我用了读书时所学的控制变量法。第一天在接手了沈昌的寻常饭菜后立刻用太医给的真正的银针试了试,并无下毒迹象。而在经过守卫的圆门之后再试,却令人头皮发麻地看到了银针变黑的场景。

 

——那根所谓的试毒的针,才是真正带了毒的针。门口守卫的黑衣人,是索命黑无常。

 

大家不会想到试毒的人便是下毒的人。这是一招最为稳妥的棋。

想必除了门前的守卫,这栋宅子里,还遍布了不少你的眼线吧。

 

我才想起那天沈海吃东西时候拍开了沈安的手。

——他大概早已知道这件宅子里危机四伏,出于什么不得已的理由不能戳破。

但他绝不让自己的孩子也冒这个险。

 

二夫人缓慢地眨着眼,微笑着示意我们说下去。

就这样吗?

 

还有。

沈离那天抱着宝盆的时候……”

沈安举起自己的手示意了一下。

动了点手脚。

 

当时我并无往心里去,直到听说宝盆在宫里裂开的消息。完整的玉器不应这么容易折断,这不符合常理。

——除非是有裂痕。

 

我找了个借口去给沈离送茶,他在接过来的时候,露出了左手的模样。

——在他用帕子遮着的左手上,戴着一枚戒指。而那戒指上,镶着一粒小小的钻石。

正因为朝着掌心,所以寻常时候并没能被大家发觉。而就在那日,他用这钻石沿着宝盆的底划拉了一圈,才导致宝盆遇热破裂,在皇帝面前遭了大难。

 

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他这话一早就说明了心机。

 

沈安慢慢往前踱了一步,紧紧地盯着她。

 

我从很早的时候就在想,你要只是为了让沈离上位,何须这样大动干戈。只把我和沈昌毒害就可。为什么还要绕这么大的圈子,不仅谋害了父亲,还要败坏沈家的名声。

直到黎非的出现。

 

沈离……原本并不姓沈,对吧。

 

我脑子嗡了一下,险些站不稳。后知后觉地,才意识到那天的违和感在什么地方。

沈昌和沈安都是双眼皮,且目光炯炯,相貌堂堂。而沈离眉眼细长,尖嘴猴腮,全然没有君子正气。

——沈离和黎非,长得也太像了。

 

二夫人晃了一下,冷冷地笑开了。

我突然感到另一种寒意。

——她和黎非……长得也有点相像……

 

你们都只叫我母亲,却不知我真正的姓名。

就连他有时都会忘了我的名字。

 

她往前跨了一步,堂堂正正地,而后落下泪来。

 

我的名字叫,黎音。

 

……

我惊掉下巴,突然想起沈离一出生便下肢瘫痪的事实来。

 

——黎,离。

 

父亲知道么。沈安艰难地吐出一口气,就算已经料想到这个事实,真正获知的时候,还是有些令人难以接受。

 

他当然知道。

不然你以为,离儿常年多病是因为什么。

 

我一阵头皮发麻,想起沈离那张淡漠的脸。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沈海给他起了这个字,大约也是有讽刺的意思。而身在曹营,沈离一定也知道自己被像杂草一样厌弃的痛苦。

 

所以你要谋划我们沈家的家产。

 

呵。黎音冷笑一声,我们黎家自上三代起就一直受你们沈家的压迫,今日终得所报。

我原本只是想让你们身败名裂。我巴不得那老头子早日归西。所以才对外散布了宝物的谣言。

那浑小子也是个软耳根,我就吹了几句耳旁风,他就以为自己能在皇帝面前建功立业了。孰不知顺手把沈海也搭了上去。

她举起手看了看纤长的指甲,好像在欣赏一件杀人利器。

用完当然就没价值了。但也算我心软,留他一条命到现在。

 

只是,我没想到的是,沈家竟然真有这种天方夜谭的宝贝。

我就知道沈海一定藏着什么秘密,背着我们母子俩,要偷偷传给你。

 

——她从怀里掏出一把火枪,直直地对准了沈安。

 

小心!我喊起来,但沈安没有害怕的样子。只是背着手慢慢让开了身子。黎音一边拿枪指着沈安,一边快步朝大厅中央走来,她贪婪地趴到台子上,观察了一会,突然皱眉露出疑惑的神情。

 

就这个东西?

 

是。就是这个。沈安走到我的面前,用身体挡住我。

这就是你要的宝物。

 

那是个陶土烘制的盆,普通得几乎不会引人注目。就算丢在宅邸的院子里也会被人当成垃圾埋没。而这会却被恭恭敬敬供在大厅中央,周围甚至点着几盏油灯。

——那盆子的底部,倒是千真万确刻着聚宝盆三个字。

 

黎音立马从头上拔下一支金簪,丢进这个盆里。但单手实在扛不起来,她只好暂时将枪放到一边,双手吃力地把盆倒扣过来,之后又立刻举起枪对着我们。

 

我扒着沈安的胳膊,不明为何整个人都在发抖。他微微转过身来 ,把我的手牵在掌心。

他对着我笑。

 

别怕。

 

 

——大厅里静得落针可闻。

 

我们三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约莫过了一分钟的样子,黎音迫不及待地将盆子翻了过来。

——当啷。

金簪掉在了地上。

 

只有一根。

 

这什么!黎音大叫,这也是假的!!

她用力挥舞手臂,把盆往地上推去。物件掉在地上摔成几片。

 

——这果然只是普通的陶土盆而已。

 

失了心智的女人跪坐在地嚎啕起来,她所有的心血在这一刻都付诸东流了。

 

你快走。沈安小小地推了我一把,但听到声音的黎音即刻又将枪口对准了我。她头发散乱,面目狰狞。真真切切地变成了一个魔鬼。

 

谁都别想走!她颤抖着双手,胳膊摇摇晃晃。我生怕她走火,连忙飞身扑到沈安面前。

——反正我又不属于这个时代,要真挂了也正好穿越回去。

 

——

枪响了。

 

刚才把我一把扯开,挡在面前的男人慢慢跪了下去。

他捂着肚子倒在地上。

 

沈安!我大叫一声,过去把他抱在怀里。

——素色的长袍逐渐被红色渗透,殷红的血液像一朵牡丹一般放肆地晕染开去。

 

快走啊……”他用带血的手摸着我的脸。

你不能死在这……”

 

我本来就不是你们这的人!我没头没脑地喊了这一句,不知是因为这几日相处下来的情谊,还是因为他长得实在太像盛山。

——我的眼泪决堤一般涌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

那个疯女人还在大笑,她突然举起胳膊疯狂朝四周开枪。一时飞沙走石,四处都是什么东西粉碎的声音。中间或许被流弹误伤了自己,她无声地倒了下去。

 

突然,我听到嘭的一声,这动静并不小,而后令人惊恐地,这个封闭的大厅内,突然燃起了熊熊烈火。

 

我刚进来时候就觉得空气的味道不一般。当时只以为是尘封已久的霉味,万万没料到这屋子里竟然不止四盏油灯。

火势蔓延很快,转眼就灼烧到了我们身边。我一边拼命扑打着沈安身上的火星,一边竭力想拖着他往通道走。然而一个成年男人的体重实在超出我的能力范围,我挣扎了一下,反倒绊倒了自己。

 

——得救他出去啊,他可是沈家最后的血脉了。

 

这鬼地方究竟怎么回事!我哭骂着,却被沈安牵住了手。

 

这本来就是沈家的武器库。用来以防不测御敌用的。

他举了举手,似乎想擦一擦我的眼泪,但最终还是因为无力而垂了下来。

 

又是轰隆一声,借着浓烟火光望了眼通道,有碎石落了下来,大约是堵住了去路。

横竖是离不开这个密室了。我还试图挣扎,但室内空气稀薄,很快便支持不住身体,歪倒着躺了下来。

沈安很慢很慢地转过来侧躺着,摸索着抓住了我的手。

 

父亲常说,多财生事端,有钱未必是好事。

总有世人觊觎沈家的财富,以为我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方。

可祖上的财富,从来都不是靠什么奇迹获来的。

先祖也是从最底层的买卖做起,甚至还远渡重洋,历经艰险才打下了这份家业。

他终于还是艰难地抬起了胳膊,用沾血的指尖轻轻抹去了我的眼泪。

这世上……根本没有聚宝盆这样的东西。

 

——“有的不过是人的贪心和妄想和罢了。

 

你别说话了……”我抽抽搭搭,已经感到意识模糊,沈安摸索着拉住了我的手。

动静这么大,一定会有人听见的。

你要坚持住……”

 

你本不必为我们这样的人家搭上性命……”

沈安稍稍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指,但他明显已经体力不支。

而我还是想谢谢你……”

你记住……”

 

千金散尽还复来——”

 

我心碎地看着沈安喃喃着慢慢闭上了眼,但又等了一会,视野模糊中看到有七七八八的身影出现在了这个空间内。耳边还萦绕着他最后的声音,但无论如何是没有分辨清楚。

 

——我终于也这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尾声、

 

喂,喂!

醒醒!

 

我被猛地摇晃了一下,大叫着坐直身。周旁有同学发出嗤——的声音,转过头来厌恶地盯着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还没反应过来。身旁的人递过来一张纸巾。

 

擦擦。做什么梦了眼泪鼻涕一大把。

难看死了。

 

——盛山把一张纸拍到我脸上,像擦玻璃一样抹了两把。

 

——”我的大嗓门嚎出来一半,又被旁边恶狠狠的眼神吓了回去。悲痛欲绝的哀鸣吞回了肚子。

我以为你死了……”

 

说谁死了。盛山皱起眉,但没有厌弃的神情。语气反而温和了下来。

你梦见我死了?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梦见穿越到沈家最后的时光里去了。

 

哦。盛山像是很在意的样子,然后呢。

 

然后……然后……

 

我望着这张见了千百次的脸,有一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然而,沈安是沈安,盛山是盛山。

——或许一切注定是已经埋没在那个封闭的祠堂底下了。

 

找着宝贝了吗?盛山的语气轻描淡写,带着属于现代人无伤大雅的玩笑气息。

去一趟可不容易呢。

 

我摇摇头,还没有完全缓过来,耳边回荡着沈安掷地有声的话语。

 

——“这世上根本没有聚宝盆这样的东西。

——“有的不过是人的贪心和妄想罢了。

 

可能……世界上根本没有聚宝盆这种好东西。

我叹了口气,心情有些黯然。

 

本来就没有啊。你想什么呢?

盛山一脸的莫名其妙,好像我在讲一个笑话。

谁不想一夜暴富啊,最好有个什么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啥都不用做就能坐拥钱财了。

但这个世界上哪有这种天方夜谭的事呢?

 

幻想着通过不法手段来谋取财富的人,最后都会遭到反噬。

还是踏踏实实通过努力工作来赚钱吧,马克思不是说了吗,勤劳致富。

 

马克思说过这话吗?我有些疑惑,我经济学学得不好。但这会担忧的是另一回事。

不知道沈家的血脉究竟有没有流传下来。

这么好的人,要是就那么没落了,真的很可惜。

希望当时有一些突如其来的转机吧。

 

没准呢。盛山哼着歌剥了块巧克力,掰下半块塞到我嘴里。

可能有什么朋友帮他们隐姓埋名了吧。

 

是吗。那就最好了。

我一想到沈安,心情又黯淡了下去。

 

——希望他们最终都能脱离财富的诅咒,换一个寻常人家的姓名,踏踏实实地过上平安的日子。

 

饿死了。盛山伸了个懒腰,从我面前把那本旧书重新包好放回双肩包里。拍了拍我的脑袋。

走,出去吃饭。

 

我恍恍惚惚地站起身,结果研究还是没什么进展,唉声叹气地跟在盛山后面,却听到他唱歌般地拖长了声调:

 

千金散尽——还复来——”

人间冷暖——伴长安——”

 

我确实有些低血糖的症状,但听到这话,突然感觉浑身一激灵。

等等……

 

我猛地一把上前揪住他。

你刚说什么?

 

怎么了,这是我们家祖上传下来的家训。

意思是,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盛山瞪着我,佯装生气的样子。

你可别说是有人抄袭啊。

 

我没接话,后半句……听上去怎么有些耳熟。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盛山看我愁眉不展的样子,以为我还在忧心课题报告的时,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我奋力眨着眼望向明媚的世界,竟发现在逆光下的他,笑得有些宠溺。

 

嗨呀研究报告写不出有什么关系。换一个题不就完了。

他朝我做了个鬼脸,就像过去一样。

小爷我替你一起想。

 

——“别怕。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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