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与你在这颠沛世间
原作:墨追
一、
有人拍下了我的旧书桌,就在昨天下午。
一是为了腾挪些空间出来,好在卧室添置点新的绿植。二是这家伙原本就是深夜冲动消费的产物,尺寸太宽,入户后怎么摆都不妥当。这么挨挨挤挤对付了几年,终于相看两生厌。
是个大件,平日里搬动都不易。出手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我在开始的时候压根也没有抱什么希望。
谁想还真卖出去了。
来联络的买家是个头像简单的男孩子,主页简单清爽,只有三件已经卖掉的电子产品。没有多余的自我介绍,听说话的语气年龄不大。
“您好,请问是这款书桌吗?”他发来一张网图,正是我家的这位。
“是一米四的长度吗?”
“是。”我言简意赅。
他又发来一张最新的价格图,比我购入时候腰斩了近一半的价格。
“您这买贵了。”
这个网站上爱闲聊的散人多,诚心诚意的人少。要和来的每一位都促膝长谈的话,还过不过日子了?
我没说话,暂且放他一放。
“不过也不打紧,书桌都差不多。您看今天能交接吗?”
我愣了一下,看了眼手表。下午四点半。
“今天怕是来不及。明天可以。”
“好。”他倒是很爽快,几乎是秒回的速度。
“那,您包运费吗?”
看样子是要砍价,我心想。早有预料的问题,这种大件家具不好运输。我挂上网页的时候也声明了只限自提,有很多纠缠不清的卖家爱在运费上做文章,东挖西掘地逼迫着多打折扣,磨人得很。
我不愿在这些事上浪费时间,却也不想立刻失去这个客户。便买一赠一地发过去“可以帮你一起搬下楼”这种不着边际的话。
他发来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没再接话。
——大约是黄了。我这么想。
这事过了一夜,就被来日的工作冲淡了印象。我几乎忘了还有这回事。等到了中午的时候,手机屏幕上弹出了新的消息。
“您中午有空吗?我想过来看看。”
我刚从地铁口出来,被三月的料峭寒风吹得头发乱飞,来不及撑伞,让雨丝扑了满脸。艰难地腾出手来回复消息,心情稍微有些不耐烦。
“这样如何,我也不是那么闲的人,你要是没想下单的话……”
“下单啊,我这就下单。”他像是急了,抓着救命稻草般地,聊天框立刻出现对方已拍下商品的消息提示。
“我骑车过来,大约半个小时。”
“您在什么位置呢?”
像是印证诚意一般,他主动发来了自己的定位。
我报了个小区的名字,相当宽泛地,没说明住址。
“等到了告诉我,我去领路。”
“话说,你一个人过来?”
“我和对象一起过来。”
哦,那就好。我脑海中浮现出沉重的木板穿过狭窄楼道的画面。三个人合作,不至于太辛苦。
不过现在的年轻人,哪还有用“对象”这种古朴的词眼。
我想起他昨天说的“不打紧”来。
二、
原本的书桌上堆了些杂物,尽数清空也需要不少气力。我把书桌推到门口,坐下喝了口茶,就收到了新的消息。
“您好,我们到了。”
和他所说的抵达时间,前后相差不过一分钟。
我穿鞋下楼,左右转了转,手机上发来一张现拍的图,是小公园后方的位置。绕过高大的公示牌,背后是一个用腿撑着电瓶车四下张望的男孩。
——中等个头,穿着粉色T恤,没有刻意打理过的简单短发,白色的运动鞋。眉目分明。
“这里。”我挥挥手,他四下巡视的目光终于集中过来,后座探出一个小心翼翼的脑袋,是个披肩发的姑娘。
我走得很慢,以确保他们能跟上。期间谁都没有说一个字,气氛有些尴尬。等打开家门露出书桌的时候,我们才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他小心翼翼地抚了抚桌面,轻声说了句“就是这个。”翻来覆去地检查一番后,突然从兜里掏出一把螺丝刀来。开始熟练地拆拧螺丝。
——不拆确实不好搬。我当时实在是累晕了头,竟然没有意识到“他自己带了工具过来”这回事。
我从柜子里取了螺丝刀,象征性地卸了两截螺丝,就再无用武之地。抽了个塑料袋给女孩子装拆下的螺丝,便搬了凳子坐在一旁,观看着他的劳作。
这个男孩子,手脚极为麻利。好像是做足了功课来的,对整件家具的构造熟悉无比。卸下的螺丝没有一粒掉到地板上,全都稳稳地捏在手心。女孩子默契地接过来,小心地在袋子中收好,两个人密切合作,期间没有一句对话。但动作像是排演过千百遍一样,丁点都不出错。
卸完一边的螺丝,另一边在靠近客厅中央的位置。我见他犹豫,说了句“踩进来也无妨。”料想过书桌离家后再清扫,谁知他快速地脱了鞋,才身手矫健地从门和桌的缝隙中钻了进来。
我有些哑然,本能地为自己之前的狭隘感到愧怍。
“你是学土木的吗?”我问。他摇摇头,说不是。我又问女孩子,你们是刚搬来杭州的吗?她也摇头,说不是。
两个人腼腆又寡言,姿态谦卑得近乎学生一般,不免令人揣测是刚毕业不久,或压根还没有毕业的孩子。
我不再像个长舌妇一样置喙,静静地等待着。
他很快把书桌肢解完,把桌子腿并到一块。我站起身来,准备帮着一起搬下楼,但他把几个小件归置给女友,自己扛起最重的面板,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了门。
“谢谢您。”他和我道别,甚至微微欠身鞠躬。
门被风关上了,我回头看一眼玄关,一尘不染得仿佛从未有什么人来过。
三、
这样可靠的男孩子,实在是太少见了。
我眉飞色舞地和朋友说起这段经历,讲起他用极尽温柔的语气对女朋友说着“这款在网上原价要六百多呢”的话,带着一点点淘到宝物的得意,和少年特别的蓬勃朝气。整个故事就像一杯清爽的夏日汽水,让看见的人和听说的人,心口都能温存好些时候。
“没准是刚准备同居的小情侣,开始新生活呢。”
我笑骂朋友的揶揄,但自己心里也是这么揣测。两个人温润又坦然的神色始终萦绕在我的记忆中,如果不是甜蜜的童话故事,还能有什么?
本来,一切到此为止,应该是最好的结局。
——如果没有之后发生的事的话。
我又遇到了这个男孩子,因为印象实在太深刻,所以一眼就认了出来。书店里熙熙攘攘,他安静地站在一面巨大的书柜前,手里捧着一本书,呆呆地昂起头望着顶端。
我本想就这么快步走过的,但他突然转过了头,一眼就望见了我。且透过口罩的眼神表明,他还记得。
我只好硬着头皮打招呼,想了想实在不知该说什么,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书桌还好用吗?”
他愣了一下,似乎也是没料到我会这么直接。他摘下口罩,很慢很慢地,挤出一个微笑。
“我……不太清楚。”
“应该好用吧。”
——什么意思?
我皱起眉,是又转手卖掉了吗?
“那张桌子,是给她的。”
“我的前女友。”
“前女友?”
我不该问出口的,倒显得自己像个傻子。但我实在是太讶异了,距离那天过去还没多久,怎么就成了前女友?他说的是我那天见到的女孩子吗?
“你们吵架了吗?”
“不是。”他摇头,脸上还是坦然的表情,只是语速滞缓了更多。
“买您的桌子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分手了。”
我定在原地不能动弹,脑海浮现出当时两个人各自温情的神态。我知道自己此刻的姿态一定非常僵直又可笑,但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立刻理解他现在说的话。
“你是说,那并不是在为开始新生活添置的家什?”
没有比这更愚蠢的问法了。旁边有人看了过来,大概是觉得这段对话过于荒唐。我正试着找点什么措辞来弥补,他却老老实实地点了头。
“不是。”
“我要回老家了。而她决定留在这座城市。”
“我们早就说定了,就到今年春天为止。”
——就到,今年春天为止。
可春天还没来呢。我忍不住想补这一句,但他抬起了脸,把我的话头硬生生扼制在了襁褓之中。
我看到了那平静表情下的暗流汹涌。
他的眼睛很红,血丝布满眼球,像风平浪静的冰川融化后露出猩红的土壤,那土壤中有野兽撕裂过猎物留下的血迹,带着极度悲伤和绝望的,残忍的真相。
“我希望她过得好。”
笑闹着的中学生们如蜜蜂一般涌了进来,打断了僵持在角落的寒冷气流。他快速地把书放回书柜,闪躲到拐角之后,彻底地消融在了人群之中。
我来不及再多问什么,也无法再多问什么,只好拿起他刚仓促塞回去的书籍。
是梁文道的《我执》,是很多年前的书了。已经被人翻得很旧,书页都磨出了毛边。有两页之间被夹了书签,连书签都已经泛黄。像是位饱经风霜的老者。
“隔着千山的大海会跟着你。”作者写道。像一句很难理解的咒语。
我重新戴上口罩,把手插回风衣口袋里,走到室外。雨已经停了,天色惨白如鱼眼,枯木在风中瑟瑟发颤。
云际有一粒微小辰星,空气中带着些许绵薄暖意。
袅袅热烟,岁月蜿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