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
引文
元和十六年,天都城内春和景明,国泰民安。源博雅屡破奇案,因受重赏,此后位列御前,乃武官之首。一时同侪来往络绎不绝,拉拢示好者不计其数。
“博雅大人,下朝之后往何处去啊?”说话的人是当今的丞相,诸葛方。人近天命之年,慈眉善目,又时常提携后辈,在朝中有相当的威望。
“若是不弃,今晚可否赏光到寒舍一聚?”
“诸葛大人言重了,能受此邀,不胜荣幸。”博雅立刻欠身作揖,“早应前去拜访,是晚辈礼数不周。还请大人见谅。”
“不必多礼。”诸葛方笑呵呵地拍拍青年的肩膀,眉眼眯成了细缝。
“那么今晚,不醉不归。”
诸葛宅邸坐落于毗邻朝堂十里开外的位置,是闹市中一片绿地。闹中取静,藏而不漏。门楣用的是低调的黑漆,处处藏匿张扬。若不是牌匾上书“诸葛”二字,过往甚至难辨。车马在大门前停靠,源博雅下车后,发觉诸葛方早已在前门迎候。
说是聚会,实则家宴。身为朝中丞相,家中物什所用却并不奢华。连晚宴饭菜都是常见菜肴,除却几样野味,并无稀世珍馐。博雅个性耿直,快人快语,私下极少与朝中重臣走动来往。但今日几轮推杯换盏之后,顿觉诸葛方不似其他有诸多官僚之气,两人意气相投,不自觉已过戌时,夜明星稀,月上柳梢。
“博雅大人青年才俊,文武双全,实在是我朝之幸。”诸葛方拿起酒壶,往对方酒杯里添酒,酒意上头,脸颊泛红,但眉目却愈发紧皱了起来。
源博雅沉心观察着,思忖片刻,还是开了口:“诸葛大人……像是有心事。”
“若是放心,不妨告知晚辈,或许可以分忧一二。”
诸葛方沉默半晌,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竟然不自觉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我也不多瞒你了。”
“今日邀你共饮,确是有事相求。”
他说着话,边起身站了起来,而后竟然抖了抖袍襟,直直地跪了下去。
源博雅慌得赶紧扶住他的胳膊,对方却执念不起,他双手抱拳,眼眶蓄起了泪花。
“听闻博雅大人有降魔的本事,凶神恶鬼都不在话下。”
“诸葛一生傲骨,没有求过什么人。可如今实在是……走投无路。”
“请博雅大人……救救在下的内人。”
一、
“收拾客房做什么,近日府上要来客?”
“你连这都看不出来?这间屋子可是‘那位大人’的……”
悄声议论的家仆们交头接耳了一阵,便各自忙碌去了。源博雅再次对镜整了整装束,深深吸了一口气。
今天不必上朝,他却依然在很早的时候就起了床。对着衣柜挑了好一阵子,才选中一身黑底暗纹锈金的袍子。此后便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连午饭都没能吃上多少。一副心事沉沉的模样。
到了日落西山的时刻,他又提上佩刀出门去。踏着屋檐一路北行,直到了天都城内最高的塔楼,飞身上崖,俯瞰全城。
——这座城市灯火如焰,大街小巷,星星点点,仿佛画卷。
而沉默的男人,心思却并不在这美景之上。
源博雅不知站了多久,高处的晚风吹得他双腿有些发麻。忽然,一支冷箭从暗处射来,直朝他的左眼。他一个闪身躲过,且用右手抓住了箭身。但那冷箭并无恶意,经人手一碰,竟然化作了一支粉色的芍药花。
他愣了一下,哭笑不得,才想起来该往何处去看。
“你啊……”
“见博雅大人在塔顶无聊得紧,开开玩笑罢了。”
随着一声清脆的扇响,熟悉的白色身影蹁跹而至,轻巧又稳妥地落到了飞檐上。
“这儿的风景,有那么好看吗?”
“谁是为了看风景……”源博雅脱口而出后才觉上当,这只狡猾的狐狸还是一样爱呈口舌之快,与之打嘴仗不是个好主意。
他已经不会生气了,至少不会像三年前初见时候那样生气。他甚至没来由地感觉放松了不少,连习惯性搭在佩刀上的手都落了下来。
——久违了,这样安稳又悸动的心情。
“好久不见。”
“晴明。”
仙鹤一般的男人甩了甩宽袖,用扇子掩住了下半轻薄的嘴唇,但仍能从缝隙中瞥见笑意。
“别来无恙,博雅。”
他笑着说。
入夜,两人,一屋。
“所以,叫我来是为了什么事?”
晴明用筷子拨着盘子里的菜肴,把肉丁都撇到一边去。只拣蔬菜吃。源博雅皱着眉瞥了一眼,忍住了吐槽的冲动。
“我在书信中也写明了……”
“我想听你说。”挑嘴的男人拿绢帕擦了擦唇角,手托着下颚,笑眼朦胧地望着对方。不紧不慢的样子。
源博雅深吸了一口气,喝了一口茶,耐着性子,把这个案子从头至尾再讲了一遍——
【诸葛方的夫人,名曰素镜。是前朝礼部上官家的女儿。在半月前突然偶发头晕,频率由两三日一次至一天多次不等。一开始,府中并未对外声张,只是求了朝中医官来诊,但找不出缘由。无奈之下,只好寻访天都城各路医者,然而试遍名药偏方也不见好转。而就在五天前,诸葛夫人竟然彻底地失去了意识,在榻上昏迷不醒。
病急乱投医之下,诸葛大人只好在全城张贴告示,有一位头发花白的云游先生在勘探了宅邸之后,未说二话,只是留下一张字条,摇头而去。】
晴明静静地听着,眯着眼半晌没有开口。
“我也去过几次宅子,但实在没看出什么来,所以只好求你相助。”
“抱歉打搅你云游了,等事毕之后,一定……”
源博雅开始还信誓旦旦,但随着对方视线长久地凝聚在自己身上,他莫名地感到嘴软。
晴明不爱和官场的人打交道,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自三年前天都城一战后,皇城有不少人想要拉拢这位阴阳师,但最终谁也没能收入麾下。而之中不知有谁求而不得,因此放出风声来,曝光了晴明为妖狐后代的身世。自此风向大转,初始热情洋溢的高官们从此都销声匿迹,绝口不提。唯独剩下博雅一人,力排众议,仍与友人保持往来。但即便如此,在这样不善的环境中,将好友重新拉回这趟浑水,也实在不算一件光明磊落的事。
男人勾着嘴角,饶有趣味地盯着不知所措的友人,直到对方终于语塞咬了舌头,直到天鹅般的脖颈燃起一片殷红。
“宅邸在哪?”
“就在十里开外。”
“好。”晴明眼里带着笑意,语气极尽温和,“我知道了。”
“我跟你去。”
诸葛府中,死气沉沉。
守在房门前的丫鬟们个个面容哀愁,诸葛夫人平日宽待下人,体恤甚微,这样一病不起,府内上下都如同蒙了阴云,无论如何是振作不起来。
诸葛方抱着双手,恭敬地站在一边,静候着晴明发话。全然没有了在朝中万人之上的威望,他此时只是一位迫切的,走投无路的丈夫。
源博雅在后院里环视了一周,贴在四方角落的黄符纹丝未动,之前特意嘱咐家丁,一有动静即刻通知,但看来是没有捕捉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他慢慢地跟在晴明身后,面上不动声色,实则细致地观察着一举一动。
“不好。”
“什么不好?”
“哪里不好?”
两位朝中高官脱口而问,仿佛都变成了莽撞而脆弱的少年。尤其是诸葛方,要不是旁人下意识搀了一把,险些就要跪倒在地。
“这池子,太脏。”晴明拿扇子轻指水面,满塘枯荷,累累败叶,“不好。”
他唰地打开扇面掩住口鼻,语气像在开一个玩笑:“鱼都快透不过气了。”
在场所有人都愣了一会,不知该以什么表情应对。
“别闹。”源博雅赶紧凑到身边耳语,“这儿可是丞相府。”但对方只是轻飘飘瞥了一眼,就把他刚刚燃起的气焰熄灭下去。
——这家伙可真是和以前一模一样,让人不得不生气,却又不知从何生气。
此时几人抵达了夫人的卧室,诸葛方差散了小厮,只留晴明,博雅,和一个丫鬟在旁听命。
前厅和卧榻间挂了一道朦胧的纱帘,隐约间能望见躺在床上的妇人紧闭双眼,双手搭在胸口,脸色虽红润,但模样与殒命无异。
源博雅来过宅子几次,但进到屋内还是第一回。他正思索着该从何开始,却见晴明一把掀开了帘子,径直朝里走去。
“大胆……”他阻拦的话没能说完,便自觉地熄了声。这可是晴明,又不是下属,何况以他的性子,能听谁的话?
只见晴明挽起宽袖,口中念念有词,二指相并轻点于妇人额头,但只停顿稍许,便突然收回了右手。
他入定般站在榻前,一时没了动作。
“晴明?”源博雅小声叫他,“怎么样?”
男人的背影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转过身来。
他垂目望着地面,像是思考了一阵,突然看向诸葛方。
“之前可有术士来访,留下字条?”
“有,有。我一直带在身上。”诸葛方连忙从内襟取出一页纸来,是张三指宽的条子。他双手捧着递过来。
那纸条上画着的并不是字,而是一个相当繁复的符号,不同于以往常见的符咒,枝节横生,结构诡谲,是一种未曾见过样式。
难怪博雅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东西实在不一般。晴明陷入了沉默。
“大人您看……”诸葛方的额头不住地渗汗,声音都发起抖来,“内人她……”
“字条我先带走了。三日之内,我会再来。”
源博雅一下没反应过来,而男人已经在朝屋外走了。他只好安抚了诸葛方,规劝道这人没有把话说死便是有戏。代为致歉后,随即立刻跟上脚步。
晴明弃车步行,像闹脾气一样在街上大步流星地走着。源博雅令车马在身后十丈外随行,自己则赶紧追上这个莫名其妙的同伴。
“你怎么说走就走了,这字条写的什么呀?”
晴明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源博雅没刹住,一下撞到了跟前。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那张字条从袖中被掏了出来。
他将字条举至头顶,阳光透过薄薄的纸页,在特定的角度下,那胡乱的古法涂鸦竟成了一个有些规则的图像。
——是一个“怨”字。
二、
——怨?
夜深露重,源博雅已经卸下了装束,换了一身淡青色的长衫,轻挪移步至西厢的客房。这间屋子他定期差人清扫打理,还不时往里添置精巧雅物。平日里无论什么达官贵人留宿都不愿松口腾挪,说是只为一人而设。
——而这个人,现在正倚躺在真丝榻上,优哉游哉地抿着佳酿。
“你可倒好,不急不恼的。”博雅撩袍而坐,对方用两根纤长的手指将矮桌上的果碟推了过来。
“我不吃这些个瓜儿果儿的。”其实是没这个心思。
晴明没有为好友的怨气感到恼怒,而是用银叉捻了一块西疆葡萄,讨好似的喂到嘴边。
“尝尝,很甜的。”
都递到鼻子底下了,总不能不吃,源博雅不情不愿地用牙齿叼住,随后一阵清甜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他不自觉吁出一声叹息,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那字条,到底有什么端倪?”
晴明又抿了一口酒,把杯盏搁在桌上。
“那是一种几近失传的古符,现今已经没多少人会用了。”
“倘若我师父还在的话,倒是能问问他。只可惜……”
源博雅不说话了,他觉得这不是个该继续深究的问题。于是立刻调转了话头。
“那这个‘怨’字,你有什么看法?”
对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换了个角度反问道:“你怎么想?”
“怨,无非是怨念,怨气,怨恨。只是我实在想不出来,像诸葛大人他们这样的伉俪夫妻,何来怨恨一说?”
晴明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边仰望着房顶。黑发如瀑,从肩头散落至榻,一双裸足虚浮地搭靠在枕上,脚趾若有似无地画着圈。拖长了声调,慢慢悠悠。
“此话怎讲?”
“听说夫人至今未能诞下一儿半女,但诸葛大人从未薄待过她。”
源博雅信誓旦旦,却看到了同伴饶有趣味的眼光。
“你亲眼所见?”
“府里家仆皆可作证。”
“那就是没证据咯。”晴明笑着摇摇头,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人家的家事,你怎能得知?保不齐早已貌合神离……”
“你总把人想得太坏。”博雅打断他的自语,“在你眼里,就没有一个坦诚至善的人了?”
“有啊。”
“你。”
他总是如此,一贯如此。能用一言就将人堵得说不出话来。源博雅感觉自己的脖子又烧了起来。
“你可别卖关子,到底该如何是好?”
他生怕对方又说出“是你应下的案子,与我无关”之类的话来,但好在晴明没再打趣,表情正色了起来。
他微微侧过脸,朝向窗户的方向,从窗隙中飞进来一只玫瑰色的粉蝶,簌地落地化作了一位身穿白衫的少女。
博雅记得,这是晴明的式神,蜜虫。
只见蜜虫俯到晴明耳边,用手遮挡着私语了几句。晴明略一点头,挥袖将式神唤回。
“不出我所料。”
“你的这位诸葛大人,没有说实话。”
“什么意思?”
“他今晚去了转红楼,喝得酩酊大醉。”
转红楼是天都城有名的风月场所,收费高昂,朝内有名有姓的达官贵人都喜欢去那里喝酒听曲。
“据说他可是轩雅阁的常客。”
诸葛方是出了名的喜爱昆曲,但他爱去轩雅阁这事恐怕无人得知。转红楼的规矩是造访的客人进门都戴着各色面具,连听曲时候都不定摘下。所以大家即使并肩坐在同一处,也辨不出身边的人究竟是谁。尤其是轩雅阁——转红楼中最精致的戏院,只有地位相当的人才能进入,且一次容纳不超五人,各执一座,互不干涉。
“或许……或许他只是碰巧。”源博雅不自觉结巴起来,下意识为诸葛方找着借口。但脑海里依然不可控地浮现出他下跪痛哭的样子来。不免心情有些异样。
“或许他只是,为了排解心中的苦闷。”
“又或者是,上官素镜的事,压根不是意外。”
这是极为严重的控诉。所指代的含义令人不忍深思。
晴明安然地喝着酒,看着源博雅露出更为震惊的表情。
——他只是看上去老道,其实对人心了解不深。在某些方面,他甚至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年。
他放下杯子,杯底磕在黑色的玉石矮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们明天,再去一次诸葛府。”
天阴云重,日光晦涩。
诸葛方令下人不得干涉,由着晴明在院子里四下乱转,从东厢逛到西厢,前厅走到厨房。源博雅跟在一步之外,瞧着他像个游人一样到处参观。
“看出什么来了?”
晴明摇摇头,站在灶台前捻着菜叶。一个小丫鬟捧着一摞碗碟低头从门口进来,没看清前路,直挺挺地撞上了人,哎呀叫了一声。博雅眼疾手快帮她接住了几个快要坠落的瓷盘,扶着一并搁到旁边。
“小心。”
“谢……谢大人……”小姑娘抬起头,又慌乱地别开脸去。但两人还是看到了她挂着泪痕的脸颊上一个泛红的手印。
“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掌事嬷嬷高声叫嚷着从门外进来,跨进门槛后又立刻堆起笑脸,“二位大人在呢?这小丫头片子手脚不利落,叨扰二位大人了。”说着就要来拉扯,姑娘立刻朝晴明身后躲。晴明使了个眼色,源博雅将妇人拦住了。
“无妨。只是她方才犯了什么错?为何掌掴?”
“小囡嘴上没个把门的,胡言乱语坏了家风。我教训她罢了。”嬷嬷见有人执意相护,不好再坚持。便嘟嘟囔囔着撤出了厨房。
晴明转过身,对着小丫头露出温柔的笑。
“没事了。有我们在,她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不过,你是说了什么话惹得嬷嬷这么生气,能告诉我吗?”
小姑娘偷偷望了一眼门口,犹豫了一会,凑近晴明耳边压低了声音。
“我其实……有好个晚上,都看到夫人了。”
“就在院子里的荷塘边。”
源博雅吃了一惊,但晴明没有流露出什么诧异的表情。
“你真的看清了吗?”
“恩。夫人看荷花时候喜欢捻着手绢踱步,我不会看错的。”
“那就是夫人。”
这可有意思了。二人对视了一眼:“除了你,还有其他人看见吗?”
小姑娘摇摇头:“我只是自己在值夜的时候见过,宅子里的丫鬟都是轮番值夜的。”
晴明盯着女孩的眼睛看了好一会,表情恢复了温和。
“知道了。多谢你。”
“你觉得她在说谎吗?”源博雅等姑娘离开后问道,晴明摇摇头。
“不像。她没有这个必要说谎。”
他沉默了一下,突然转身朝外走去。径直寻到了诸葛方的面前。
“若是方便,我们想再去夫人的房间里看看。”
卧室依然是老样子,眉目慈悲的妇人躺在榻上,紧闭双眼。晴明站着观察了一会,突然蹲下身拎起了地上的绣鞋。
——鞋底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看来那小姑娘确实在说谎。”源博雅叹了口气。
晴明摇摇头:“未必。”他站起身,突然眼露精光,将手指抿到唇边,用力咬破了一个口子,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并起带血的二指,迅速地按向了上官素镜的额头。
诸葛方来不及阻止,一声喝令堵在喉咙口。而同一瞬间,却见躺在榻上的妇人四肢震颤了一下,源博雅下意识后退一步,用手扶住剑柄,他也没有料到晴明会突然行动,但条件反射地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然而,什么恐怖的事都没有发生。上官素镜只是张开了嘴唇,极其缓慢地吐出一口气。
之后,慢慢睁开了眼睛。
“夫人……夫人醒了!”
在一旁候命的丫鬟吓得险些摔了手里的托盘,诸葛方摇晃了一下身体,难以置信地走上前去。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此刻的他情难自禁,握着妇人的手,激动得啜泣起来。
旁人们都知趣地离开了屋子,把失去的时间还给这一对久别重逢的夫妇。
大病初愈,诸葛方即刻传了医官来府,经诊断后,说是身体无恙,只是卧床太多,声带和四肢肌肉需要慢慢锻炼恢复,一时还不能说话和快步走动。宅邸上下一片欢欣鼓舞,后厨忙进忙出,准备着佳肴要感谢二位救命恩人。只是晴明执意要走,说什么都不愿意留下来。
“我真不知……该怎么报答才好。”
诸葛方颤巍巍地扶着源博雅的手臂,眼含热泪,看似又要下跪。见头发斑白的老人如此这般,实在令人动容。晴明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顾自背过身去,望着无尽的夜空。
“晚辈也只是略尽绵力。”——何况也不是我的功劳。源博雅再三推辞,最终婉拒了诸葛方要留他们当晚庆贺的邀请。对方只得允诺他日重谢,感恩戴德地将两人送出了宅邸。
回程平稳的马车上,晴明始终眯着眼一言不发。但他终究注意到了一双急迫的目光。悠悠睁开眼,果不其然,源博雅一对纤长的丹凤目正炯炯地盯着他。
叹了口气,还是决定主动交代。
“是,‘摄神令’。”
“‘摄神令’?”
“一种几乎失传的术法,在我很小的时候,曾见师父使过一次。”
“是用阴阳师的骨血,将人的魂灵,用咒语召唤出来的方法。一般极少会用。”
源博雅是第一次听说这种术法,但直觉不好。
“为什么一般极少会用?”
“因为道行不够的阴阳师,容易被反噬。还可能走火入魔。”晴明用开玩笑的口气说着,而同伴的表情却严肃了起来。
“没事的。别担心。”
源博雅实在做不到“不担心”这件事,因为晴明的脸色有些发白。
“不过,你是怎么想到的?”
说着话,两人已经抵达了宅邸。源博雅带路往里屋走,晴明跟在后面,慢慢地穿过圆门,走进西厢的后院,扶着石凳坐了下来。
“我也只是碰碰运气。”
“但这次的事实在有些蹊跷,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妥……”
“哪里不妥?”源博雅问了一句,身后却没有回答的动静。他猝不及防地回过了头。
刚才还坐着的男人已然昏厥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晴明!”
三、
次日,晴空万里。
源博雅守在客房一夜未眠,等天际泛白时候才扛不住困意,沉沉睡去。醒来时已日上三竿,而榻上空无一人。
他头昏脑涨地出门,发现那个要命的男人正蹲在池边拿草须逗着蝴蝶。
“你醒了?”
这话该是谁问谁啊。源博雅提不起脾气来和这家伙置气,揉着太阳穴,只觉光芒刺眼。
他也在石凳上坐下,用不太清醒的头脑梳理了一遍昨天发生的事。
“这事算解决了吗?”
晴明哼着小调,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掸掸膝盖坐到了旁边,手托着下颚,眼神波光粼粼。
源博雅被他盯得头皮发麻,无意识后撤了一寸。结果人家压根没打算做什么,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来。摊在桌上打开一看,是张邀请函。时间是明日晚宴,落款是诸葛方。
“刚才送来的。见你在睡就没打扰你。”
“你愿意去吗?”源博雅大为震惊,他以为晴明会趁他昏睡之时,将这邀请函撕碎焚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对方平平无奇的点了点头。
“我和你一起去。”
“不过……今晚你得先陪我去个地方。”
入夜,云闭月隐。
一身天青色长衫的晴明脚尖踏瓦,如雨燕轻灵。源博雅跟在几步开外,两人沿着屋檐前行。大约一炷香的功夫,落在了一片竹林之中。
“来此处是为何?”
源博雅四下张望,保持警惕。夜晚的竹林总是给人阴森之感,仿佛随时会从角落窜出什么异物。
但晴明没有回答,只是引他往林子深处去。复行数十步,眼前出现了一间小小的木屋。
这屋子看上去已有不少年头,在惨白的月光下,门板有不少斑驳擦痕。门边的水井已荒废,周边长满杂草。
二人对视一眼,上前推了推门,门没有上锁,吱呀一声打开了。
屋里的尘土随风溢了出来,源博雅用袖子掩住口鼻,扇了扇眼前的空气,借着火折子的光亮,看清了内部的构造。
这是一间构造极简单的屋子,几乎能一眼望到头。家具倒是保存得还算完整,但也是多年没人居住的模样。
那么,为何要来到此处?
源博雅望着晴明,等他公布一个答案。男人从袖口掏出一件东西来。
——是那张字条。
他再次将手指咬破,把血涂抹在字条上。只见那殷红的液体瞬间被纸张吸收了。
这疼痛仿佛一直传到了旁观者的身体里。源博雅皱着眉,掏出帕子来为同伴止血。
“这东西怎么了?”
正说着话,只见那字条上突然浮现了另外几道清晰的痕迹。
“这是一张地图。”晴明将字条挪到火光下,用指尖指给博雅看,在这个‘怨’字下方‘心’的中心点,正好是他们现在身处的位置。
“我昨晚在研究这张字条的时候,无意发觉了施在上面的咒术。”
“大约是开始时不小心沾到了我的血,才显现出来隐藏的秘密。而等血液干透后,又会消失无影。”
“这儿有什么东西吗?”
源博雅沉默着四下寻找,他看出来同伴也是没有头绪。两人翻找了一圈,一无所获。只好出门而去。而正要离开之时,晴明突然停下了脚步,望向一边的枯井。
他走到井边,探头望向黑漆漆的洞口,看了一会,突然朝身后伸出手。
“把火折子给我。”
明亮的火光照亮了井壁,井底有什么东西在发着微弱的光。
晴明念咒,用隔空取物伸手过去,不一会拣起来什么东西,搁在手心。源博雅凑近一看,是一支银质的步摇发簪。
而就在发簪见光的瞬间,晴明的胸口开始发出红光,微弱但滚烫的火焰蹿了出来。两人一阵拍打,发现燃尽的是刚才的那张字条。
源博雅捏着发簪,左看右看:“这事还真是越来越诡异了。”他与好友交换了眼神,对方竟然笑了起来。
晴明握着扇子,眼神闪闪发亮。
“或许,我们该回到这一切的开始。”
诸葛府中,华灯初上。
诸葛方兴致很高,借着夫人恢复的由头,请了很多朋友。一边听曲,一边招呼着大家喝酒。源博雅时不时注意着诸葛夫人,他听说上官素镜出生于书香门第,自小与高官结识,知书达理,温婉大方。但此刻看上去却如同枯萎一般,神色黯淡,毫无光彩。然而所有的男人们都自顾自说话,场面上觥筹交错,一片欢声笑语。
“博雅大人的朋友也是青年才俊,可有考取功名的想法?”
诸葛方酒过三巡,有些口不择言。摆出一副长辈的气度来,拍着晴明的肩。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源博雅听得心惊胆战,瞥见好友已经眯起了眼睛,这是危险的信号。
“晴明不爱这些,他就好个山山水水的。大人还是莫要错爱了。”他赶紧打圆场,但诸葛方已然酒意上涌,似是听不进旁人的暗示了。
“这些个江湖术法,总不能做一辈子营生。还是寻一个正当的官位为好啊。”
“在下从不爱人,更不爱忘恩负义之人。”
“所以只怕这天都城,容不下我这只妖狐。”
一瞬间,所有人都被晴明的语出惊人震慑了。这儿毕竟是丞相府,诸葛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有谁敢这样对他说话?
但是晴明敢,他不仅敢,甚至不在乎。他从袖中拿出一个锦盒。朝着上官素镜双手递送过去。
“为庆贺夫人无恙,在下准备了一份薄礼。”
“还望夫人,能够收下。”
诸葛夫人面无表情地接过了盒子,但打开的瞬间,她就像被电击了一般,双手颤抖起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两眼一翻,朝后昏倒在地。
“镜儿!”
诸葛方连忙跪倒在地,把妻子揽在怀中,但妇人一动不动。他勃然大怒,挥袖高喊。
“来人啊!把这妖狐给我拿下!”
“大人三思!”源博雅立刻上前阻拦,“此时与晴明无关,夫人或许只是疲倦……”
“胡说!刚才还好好的!就因为老夫说了些引他不快的话,他就要报复!”
“妖就是妖!永远没有人的心肠!”
一声令下,卫兵们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将宴席团团围住。晴明冷笑一声,正要开扇,却见源博雅箭步上前,以身作挡,而后腰的双刀也已拔出,寒光闪闪,横在胸前。
“我看谁敢!”
拔刀的人是,源博雅。是天都城最强的武官,是女皇御前最坚实的剑盾,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千军万马不可近身,纵是这府中所有的家丁都一拥而上,恐怕也不是他一人的对手。
所有人都在那冷冽的刀光中瑟缩了。
他咬着牙,下颚绷得极紧,眼光也带了狠意。
“大人,你难道忘了是谁将夫人唤醒?”
诸葛方冷笑一声:“博雅,莫非你也被这妖狐蛊惑了。”
“人妖殊途,你可不能为了这样一个男人,葬送自己的前程啊。”
两方僵持不下,争斗一触即发。博雅紧握刀柄守在晴明身边,一刻不敢放松。而就在这时,刚才还昏迷不醒的上官素镜,突然以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速度翻坐起身,一手从后挟持住诸葛方的脖颈,一手拾起跌落在地的发簪,抵在他的咽喉之上。
所有人都吓呆了。
“晴明,你是叫晴明吗?”她开了口,而声音并不似四十多的妇人,倒像青葱的二八少女,连口气都带着稚嫩。但表情却极为肃杀。
“这东西,你是哪里来的?”
“镜儿……你是怎么了……你的声音……”诸葛方还妄图挣扎,妇人手腕用力,发簪的尖端险些快要扎进他的喉咙。
“在一口古井之中。”
上官素镜的手捏得青筋毕露。
“带我去。”
源博雅还没反应过来,只见晴明轻抖手腕,唰地打开了扇子,一道金色光圈在周围燃起,眨眼的功夫,四人已移步换影,眼前出现的是昨晚曾见过的竹林与木屋。
“为何来此?”他不敢拔刀收回,依然挡在好友身前。
“镜儿……”诸葛方哆嗦了一下,快要被经历的一切吓晕,但还在垂死挣扎。
“你为何如此对我……”
“因为,她不是上官素镜。”
晴明叹了口气,将好友的右手按下,示意他无妨。
“至少,现在在我们眼前的,不是。”
四、
——此时劫持诸葛方的人是上官素镜,但又不是。
妇人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而臂膀里掐着的诸葛方早已吓晕了过去。她干脆把人丢到了一边。
“你是阴阳师?”
“是。”晴明慢慢靠近,蹲下身与她平视。
“我能与一切人与妖对话,你可以信任我。”
源博雅警惕地把左手背在身后,按在后腰的符纸上,随时准备着。
“她是妖吗?”
“不是。或者说,不完全是。”
晴明拿双指点于她的额间,但并无灵光亮起。
“她现在,只是一缕魂魄。”
孤苦游荡的魂魄,无法化成具体的形态,就连一花一草,一鸟一兽都不行。也无法凭借自身力量到处移动,若是遇到结界强大的人或领域,更是容易魂飞魄散,所以只能依附于体魄阴虚的妇人身上。
“魂魄?”源博雅感觉在迷雾中找到了一点线索,“你是怎么死的?”
上官素镜慢慢看向一边:“我只记得自己坠入了一口井中,后面的事,就不记得了。”
听说诸葛夫人最爱荷花,所以诸葛方从全城各处挖掘来上好的塘泥填满于后院。每逢夏日,池中碧叶连天,堪称绝境。
“我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她坐在塘边赏花的样子。”
“她很虚弱,多走一些路就容易气喘,而我暂时也找不到更合适的寄宿对象。”
“我想找到这个地方。找了很久很久。”她看向晴明,“所以,谢谢你。”
“并不是我找到的。”晴明用咒术幻化出字符的样子,“是有人指引我们来到此处。”
“那个人呢?”她突然急迫起来,“他在哪里?”
“不知去向。他只是留下了字条。”
上官素镜愣了一会,突然像失去信念一般,颓丧了下来。
她自嘲着笑了笑,捂着自己的眼睛。
“我就知道……就知道……”
“他是不会见我的。”
她的肩膀微微抖动,四下静谧的空间里有女性小声啜泣的响动。过了一会,突然猛地抬起了头。
“既然如此,我留存于世,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源博雅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一道银光闪过,上官素镜晃了晃,身体脱力般倒了下去。
而前方的晴明则浑身一震,随后慢慢地转过了身。
“博雅。”
——这是……
源博雅脊背发凉,眼前的晴明神态有异,全然没有了之前潇洒的举止,看上去反倒像是……女人一样!
这女人的魂魄,竟然附身到了晴明身上!
“你简直是自寻死路!”他怒而抽出符咒,正欲驱散封印,却对上了晴明的视线。
那是一双清澈透明,一尘不染的眼睛,波光粼粼,情意绵绵。
他不知为何,竟然一时下不了手。
“我快没有时间了。”晴明开口,然而这是她的意愿,“如果你能遇见他,请转达我的话。”
源博雅的手臂僵在身前,迟疑了好一会,点了点头。
“六郎,月玖找到回家的路了。”
“我不恨你。我早已不恨你。就算你抛下我远走高飞,自此再不见我一面。”
“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并不是假的。你送我的簪子不是假的,你许过的承诺也不是假的。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只是,我没有机会再等你了。”
晴明直视着慢慢靠近,源博雅感觉自己被点了穴一般不能动弹,只能眼看着他走到三步开外,缓缓地,跪了下去。
竹林忽然刮起剧烈的狂风。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他念一句,跪拜一次,声音纹丝不抖,只是泪水悄悄从眼角溢了出来。
“六郎,请你……好自珍重。”
“现在,博雅大人,请您送我离开吧。”
源博雅犹豫了一下,抽出符纸贴于晴明额上,一边碎碎念咒,等眨了眨眼,风已经停了。符纸化为灰烬,跪在地上的男人也坠躺了下去。
他赶紧过去把人扶在怀里。
晴明抬头看了一会夜空,缓缓望向了博雅。
——暮春时节,草丛中有悠长虫鸣。院里两人无声对望,一卧一坐,各怀心事。
三年未见,这个男人又清瘦了些。而或许周游山水的缘故,周身气度更显风流。不蔓不枝,如同青莲。
“你明明可以闪躲的,为什么偏要纵容她附身于你?”源博雅知道这对身体的伤害有多大,纵是道行高深的阴阳师也难以避免。但他立刻领悟了好友眼中的内涵。
他叹了口气。
“你是故意的。”
“她只是想把话说完。”
“那也不能以伤害你的身体为代价。”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又让你为难了。”晴明柔声说,清风拂过他的衣袂。
“是我让你为难了。”源博雅把他扶着坐好,“我不该逼你和朝中的人打交道。”
清瘦的男人一时没说话,只是仰望着夜空明月。
“我一直在想,我们这样性情迥异的两人,是如何走到一起的呢?”
他将视线收回来,嘴角带着笑:“还是你在暗地里,也曾悄悄厌弃过我。”
“没有的事。”源博雅脱口而出,“你怎会有如此想法?”
“不知。我猜的。毕竟我是妖狐之子。”
见好友又被气得深吸气来忍耐,晴明终于笑出了声。他静静望了一会博雅,又将视线投向远处。
“这个叫月玖的女子,或许她也曾这样,毫无保留地信任过一个人。”
“而人心是不可满载的流沙。”
“但或许,那个人也值得信任。”源博雅纠正道,“否则她也不至于思念至今。”
“谁知道呢?或许只是单方面的一腔痴情罢了。”
“痴情必不是一个人可达成的事。”
“若是如此悲观,你可还有抱以情感的人?”
“我有啊。”
晴明笑眯眯地,答案尽在眼中。
“一直都有。”
源博雅突然语塞,他也抬起头望着夜空。任微风驱散悸动。
——好一轮明月。
尾声、
诸葛夫妇被安然地送回了宅邸,源博雅在竹林中发射了红色的烟弹,没过多久就有人来救援。
几日后,诸葛方托人寄来了信函,信上亲笔书写了致歉的内容。大家风范,不过如此。
而晴明只看一眼,并未多说什么。
而宅邸中的池塘,也被彻底翻新了一遍。家仆们在泥塘之下,挖出了部分残损的尸骨。
“在前朝的时候,抛妻弃子,去换取功名,是极为寻常的事情。”源博雅翻找了名录,但只找到寥寥几笔,连这个叫月玖的姑娘生于何处,嫁与何人,都没有详述。
她只是历史进程中一粒小小的尘埃,像这样的女子,大约还有无数。
“只愿那人能真正获得内心的平静吧。”
“只不过,她为何要执意附身于上官素镜呢?换个不那么显眼的人岂非更好?”
“大约是见她总是独自在荷塘边静坐吧。”晴明悠悠说着,“所以你还觉得,眼见耳听的一切即为实吗?”
源博雅不说话了,他默默合上了名册录。
——人世间的一切尽是如此,靠近了,皆不壮观。
“接下来,打算去哪?”
晴明抖了抖袍襟,一脸轻松的模样。
“不知。随心而动,山水皆可。”
源博雅托着下巴,言行举止不知不觉越来越像好友,他由衷地感到羡慕。
“若是我有朝一日,也能如你这般随心所欲就好了。”
“那就辞了官与我一道走。”
晴明也用手肘撑着桌子,眼睛闪闪发亮地盯着好友。
“愿意吗?”
“说什么愿意不愿意的……”博雅念叨着,突然脑海中灵光一现,顿时周身都明朗起来。
“那‘怨’字,也是‘愿’。”
“愿望,愿景,愿心。”
“或许那人……也怀着同样的心情。又不敢面对,才用这种方式,留下了一切的秘密。”
“也说不定正是心愿未了,所以才成为了阴阳师呢。”
“那你也是如此吗?”
晴明没想过会被反将一军,难得地露出了失措的表情。源博雅望着他,两人突然一道大笑起来。
他们一起看向窗外,樱花正从枝头簌簌落下。
——春花秋月,好一场大梦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