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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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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蒙的房间

正文

 

一、失踪案

 

“俺把水给你们搁在门口了嘞。”

 

这是x市总警局的门口,汗流浃背的红马甲小伙喊了一声。而大厅内所有警员都忙得分身乏术,没有人抽出时间来应答。他进退两难地站着,终于有谁艰难地将注意力从案牍中分出一秒,摆了摆手以示知晓。

“就搁那吧,谢谢了。”

 

正是六月刚入夏的季节,老城区里蝉鸣阵阵。警局的老楼已有些年头,一台破空调在墙上费劲地嗡嗡作响,但光打雷不下雨,没什么制冷的实效。日头过了十点,屋子里愈发闷热了起来。

刑事一科的组长宋念抓着头发往后捋,右手把领口的纽扣解开两粒,扯着衣摆扇风降温。他刚给年轻的组员们讲完一个旧案分析,下意识端起茶杯要喝水,却发现里面只剩茶叶。

 

“我给您倒水。”有眼色快的年轻警员已经抢过了杯子,但他立刻发觉饮水机上空空如也。尴尬不过两秒,另一个身影跳了起来,去门口扛起水桶,快速精准地安上了机器。随后又顺势接过了同事手中的水杯,续上三分之二后,恭恭敬敬地递还回来。

“师父,您喝茶。”

 

宋念接过杯子,边喝边望了一眼。端茶的小伙子是他今年新收的徒弟,名叫姚奚。剃着清爽的寸头,笑容如朝阳耀眼。身高一米八三,肌肉健壮,能单手扛起一个百斤重的成年人。

——听说这孩子是这届警校毕业生里的第一名。

 

二十六岁的小孩,能进本市条件最严苛的警局,多少是有点东西。有传闻说他和省内总警局的局长同姓,也不知是在暗指什么。宋念向来最反感这种裙带关系,因此颇有些先入为主地对这个殷勤的年轻人感到不满。平日里出任务什么的也不爱带他,但对方从未气馁,总是生机勃勃任劳任怨,像只永远精力旺盛的金毛巡回犬。

更麻烦的是……这孩子,还格外粘人。

 

“刚才说到关于现场保护的重要性……”宋念拿笔点着白板,而视线已经不自觉捕捉到从门口快步走来的同事。对方姿态风风火火,怀里揣着一大捧资料。

 

“大家都停一停。”果不其然,栾峪站到了宋念的旁边。看了同期一眼,把手上的东西摔到桌上。唰地把纸页摊开,抽出几张照片啪地用磁铁吸在白板上。

“上头要我们跟进这个案子,是优先级。”

 

“有什么优先不优先的,不要搞特殊化。”宋念皱眉,但还是凑过去看白板上的资料。中心照片里的人物是个约莫七八岁光景的小孩。

 

“诸位,这是崔氏企业的小公子。”

“他在昨天晚上失踪了。”

 

“昨晚失踪,怎么到了今天中午才来报案?何况崔氏企业在省会中心,不算我们辖区内的事。”

宋念低头翻着案牍,信息写得很乱,有些没头没尾,跟闹着玩似的。

 

“孩子住在东门大街的一栋别墅里,算我们辖区的事。”

“家里只有一个保姆,年纪很大。说话都费劲。报案可花了好些功夫。”

栾峪一路奔波,也热得满头大汗。不见外地端起宋念的杯子一饮而尽,放下时候正对上对方怒目而视的眼睛。

“你可别骂我,我也是听吩咐办事。”

 

崔氏是本省的经济支柱企业,每年交税额度高得吓人。又横跨了多个领域,在诸多行业都有渗透,是各种意义上都不好得罪的势力。

“周边人际关系查了吗?确定是失踪,不是被什么亲戚朋友接走了?”

宋念拿笔戳着栾峪的肩膀:“别又是整一出豪门闹剧,最后浪费时间。”

“我们这可是刑事科,忙得很。”

 

“我知道我知道。”栾峪了解这个十几年朋友的性情,刀子嘴豆腐心,但首先要化解他心里的防备。他揽住宋念的肩膀,把人带到一边的角落耳语。

“我问你,你距离升副警长还有多远的距离?”

宋念皱起眉,瞪着他不说话。

“诶你别这么瞧着我。我可是为你好。你看,其实上头也早有想提拔你的心思……这个案子不是正合适么?”

“你也知道这种家族,总是会格外多一些是非。但最终都是虚惊一场。你花个两天时间把孩子找回来不就完了么。”

栾峪和宋念是同期校友,又同年进了警局。不同的是他善于和人打交道,而宋念只懂埋头做事。因此两人走向了截然不同的航向。时至今日,昔日好友已经位高一级,处于行政级别的中层,是可以对他发号施令的立场了。

“你呀……做人不能老这么生硬,聪明点对自己有好处。”

 

宋念啧了一声正要反驳,好友却像泥鳅一样已经溜回了中庭。白板前站着的年轻人正抱着手臂盯着照片,眉头紧锁。见二人回来,一个急并步,行了个军礼。

“报告!”

 

“说。”

 

“师父,请允许我和你一起调查这个案子!”

 

栾峪看了眼士气高涨的小伙子,饶有趣味地用视线询问——就是那个老爱黏着你的小徒弟?

宋念抿着嘴,无奈地点头。

 

“行,我批准了。”拱火不嫌事大第一人,一直如此。

“三天,就三天。”

 

“除了破案,也得注意保护自身安全。”尤其是你师父的安全。

 

“是!”

姚奚立正行礼,目光炯炯。转过脸冲宋念露出一个过分灿烂的笑容。

 

一旁的男人痛苦地揪起了头发。

 

 

老话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宋念正处于这两者之间。但他既没能做到而立,也不能尽然不惑,家里亲戚总说他是披着三十六岁皮囊的十六岁青少年,除了办案别无所长,尤为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是需要照顾的对象。

他这会抱着双臂,表情隐藏在黑色口罩下。倚坐在副驾座椅,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不动声色地观察在一旁专心驾驶的青年。

年轻就是不一样,七点到岗,都没来得及午休就开车奔赴了现场。但看上去精神熠熠,毫无疲态。真是叫人羡慕。

他慢慢打着方向盘,把车拐进一条小巷中。

“师父,到了。”

 

姚奚率先下了车,宋念随后跟上。正欲下车的时候发觉了一些别扭的地方。

——这条巷子太窄了,只够标准尺寸的警车打开一侧车门。副驾的车门推到一半就会被墙挡住,空间完全不够一个成年人进出。

他只好从驾驶座的一侧手脚并用地爬出来,样子着实有些狼狈。

 

这儿是一片旧宅区,多是民国时期留下的建筑。相邻的两栋楼房在阴面被共同的围墙牵连,停车的位置正是楼房之间的狭小巷道。墙面上攀满了碧绿的爬山虎,盘虬卧龙般的粗大藤蔓纠缠在一起,枝叶把砖红色的历史痕迹紧紧遮掩,像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老屋只有一个出口,且正对着大街。宋念抬头看了眼,在廊檐顶部有个摄像头。这是常规的做法,只需监控唯一的通道,就能了解所有进出这栋屋子的人。既节约成本,又保证万无一失。

两人推开门走进屋内,里边寂静无声,光线从不知名的幽暗处来,落在老旧的地板上似乎都能引发吱嘎作响。两旁旋转式的楼梯一直延伸到走廊的尽头,抬头正对的窗户上镶嵌的彩色玻璃更显鬼魅。宋念看了一会,无声地用手指点了几个方向,两人对视一眼,立刻领悟到这屋子里还有几处其他的摄像头。

突然,一声苍老的咳嗽声从暗处传来,猝不及防的男人不禁打了个哆嗦,姚奚条件反射地站到了面前,宋念感觉自己有些不体面,立刻佯装无事地清了清嗓子,跨步上前。随后,一个佝偻的身影慢慢从阴影处走了出来。

“你们……找谁?”

 

“这儿是崔氏的旧宅吧,我们是警察。”

宋念把警徽从左胸掏出来,举到那老妇人的面前展示了一秒。

“是你报的案吧?能说说事情发生的经过的吗?”

 

老太太嘟囔了一声,喉咙里像是有浓重的痰,动静像沉在水底。听着令人十分不舒服。她睁着浑浊的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会,竟然呜咽起来。

“我今天去叫他吃早饭……发现他不在屋子里……”

“他们都说别报警……别把事情搞大……”

 

“阿蒙还只有七岁啊——”

 

姚奚走上前去,搀着她坐到就近的椅子上,掏出纸巾来供她擦泪。宋念站了一会,开始在屋内勘察起来。很快就找到了监控室的位置。

他拖了把椅子,静静地坐到屏幕前翻看记录。

 

过了一会,屋外的哭声渐渐停止,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姚奚站到了师父旁边,手撑着桌面,把脸凑过去盯着看。

但他很快意识到气氛有哪里不对劲。

“怎么了?”

 

宋念摇摇头,用手撑着下巴,食指横在唇上,像是把话头都堵死了。

“这不对。”

 

“哪里不对?”

 

“这些记录里……”

他转过头盯着青年,神情颇为严肃。

 

“没有小孩的身影。”

 

——这个孩子,就像在这栋屋子里蒸发了一样。

 

 

 

 

二、阿蒙的房间

 

宋念在别墅中踱步,背后不时传来阵阵凉意。

 

整栋屋子里空荡又干净,除了古旧的家具,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一切家什又带有浓重的时代特色,整栋房子简直不像这个年代的建筑。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个所谓的,“阿蒙的房间”。

 

这是一个满满当当的房间,除了衣柜里一些少量的孩童衣物,和桌子上寥寥几本图书,便是遍布各个角落的玩偶。

此处的玩具之多,色彩斑斓,琳琅满目,简直令人无从下脚。而每个娃娃都有一双巨大漆黑的眼睛,像从各个角度无声地凝视着站在屋子中间的不速之客。他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部叫做《宠物坟场》的小说,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这孩子的家人究竟在把他当做什么来养育?是一个完整的人,还是小猫小狗之类的宠物?住在这样的环境中,能拥有健康的精神和心灵吗?

 

“黄口小儿……孤苦无依……”

精神萎靡的老太太倚在门口,嘴里絮叨着什么童谣,细听之下更叫人头皮发麻。

 

——这栋屋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师父。”

姚奚走回二楼,把手上的笔记本和手机递过来。

“这是昨天进出过这栋别墅的人的名单。”

 

宋念看了一眼青年,没说什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名单搜罗齐全,他在心里赞许起这孩子的专业能力来。眉头紧皱的青年看上去状态也不是太好,但仍硬着头皮在翻找一切可能性。

看来警校第一名还是有些实力,不是浪得虚名。

“这几个,都是崔家的人吗?”

 

“是的。周三早晨八点来的人叫崔雨,四十二岁,家庭主妇,是崔氏的大女儿,崔蒙蒙的姑姑。”——崔蒙蒙是失踪孩子的名字。

“上午十点来的这个男人叫崔林,三十七岁,是崔氏的二儿子,自崔氏退位后,目前是企业的主要执行人。

“十二点半来的这对是崔森夫妇,三十五岁,崔森是崔氏的小儿子。两人主要以经营一家民宿为主。”

“晚上九点来的是崔云,崔家的小女儿,二十九岁,是个钢琴家。”

 

宋念低着头看笔记本,姚奚从网上找了几张较为清晰的人物图,一并与名单相比较。

“那……这孩子的父母呢?”

 

姚奚看了一眼还在碎碎念的保姆,稍稍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

“崔蒙蒙是崔氏大儿子崔月的孩子,崔月在五年前一场车祸中去世了。”

“自此之后,崔蒙蒙的母亲叶弥就被逐出了家门,母子俩得到的唯一财产就是这栋老房子。”

“崔家的子女们关系并不融洽,平日里也极少往来。尤其是崔氏将公司全权托付给崔林之后,兄妹间的感情就更破裂了。”

 

果然是豪门恩怨。宋念沉默了一会,不禁皱眉,

“你查得还挺快。”

 

“恩?您不知道?”

“这些新闻前些年都上过头条的啊?”

青年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脸上还带着一点震惊。

——您都不刷手机的吗?

 

宋念清了清嗓子以掩饰尴尬。在徒弟诧异的视线中转过身去继续查勘现场。

 

崔蒙蒙的卧室在整栋别墅顶层的阁楼,一张红木大床的床头紧靠最西边的墙壁。北面和东面各有一扇窗户,北面窗毗邻本市的环城河,这是运河的分支,窗下一道手掌宽的窗沿,其下几米处即是水流,没有任何可依托的东西。东面的窗户是落地推窗——确切地说是一扇双开的玻璃门。外面有一块一平米左右的露台,朝外延伸出去,露台围栏的白色罗马柱已经有些溃烂,露出里面锈红色的砖块。露台下正是刚才停车的小巷,由上而下能望见略略积灰的车顶。

这儿的建筑是上个时期的风格,沿街并行的一列尽是如此格局。这间阁楼的露台与对面楼堪堪相对,横跨不过一米五六的距离。对面的玻璃门窗看上去锈迹斑斑,玻璃也积着厚厚的灰,已经是很久没有人住的样子。

 

宋念靠在围栏上,点起一支烟,吸了一口,缓缓吐出一口白雾来。姚奚抬起头,他觉得师父似乎有话要说。

“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些人,为什么像说好了一样,凑在这一日之内突然来到了这栋屋子里?”

“还有,明知道孩子不见了,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向警方报案?”

 

一只乌鸦落在屋檐上,发出凄厉的怪叫。天空的密云紧紧挨在一起,依旧没有散去。

 

姚奚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脸色有些发白。

“或许是因为不在乎。”

 

“恩?你说什么?”宋念顾着梳理人物关系,没听清徒弟的话。他看过去,但姚奚摇摇头,说没什么。

“关于监控录像,我有些想法。”

 

“说说看。”宋念把烟头拧到围栏上按灭,转过头去把最后一口烟吐尽。他知道小徒弟并不喜欢香烟的味道。

 

“崔雨来的时候,和王婶只聊了一会,就直接上二楼去。”但屋子里的监控只能覆盖大厅,不能看到二楼的景象。

“崔林,崔森,和崔云,也是进门后没寒暄多久,就直奔二楼。”

 

“他们或许……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

——“崔蒙蒙。”

 

宋念漏出了一声笑,姚奚立马闭嘴,以为自己失言。可男人看上去并不是轻蔑的意思。

他轻轻拍了拍年轻人的脸颊,擦着肩膀往楼下走。

 

姚奚楞在原地,脸上被触碰过的地方骤然灼热起来。他小心翼翼地用手去贴合刚才的位置。

师父难得夸奖一次,短短一句话,却像有着千斤的重量。

 

——“小子,有进步。”

 

 

警局的老局长过去最爱说的一句话是:要透过现象看本质。破案并不单纯只为了破解表面的谜团,而是要找到当事人最深处的秘密。只有挖掘出最真实的动机,才能由内而外地掌控来龙去脉,还世间一个清白。

——而这桩案子中,最明显的缝隙是什么?

 

“他们都说别报警……别把事情搞大……”

 

这个他们,指的是谁?

 

姚奚又询问了一遍王婶事发的经过,但依旧没有什么进展。她翻来覆去只有几句话,心焦的时候还容易语无伦次逻辑颠倒,实在没有什么建设性作用。

“就是昨天晚上呀,他说早饭想吃香肠炒蛋。我这个老婆子一大早起来,老眼昏花的撕不开香肠,用剪刀都拆了好久嘞……”

“等我搞好以后再想叫他,发现大门开着,人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我要是能早一点看牢他就好咯……”

 

宋念拿起床边一个木制的相框,照片里一位身穿粉色碎花长裙的女性站在樱花树下,怀中抱着一个两岁光景的男孩子。这相片像是已经有些年头,边缘都磨出了毛边。但相框极为干净,似乎每天都有人擦拭。

他看了好一会,突然听见楼下传来人声。

 

“王婶?王婶!你在吗?”

 

姚奚率先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往楼下冲,一楼的人被吓得啊了一声,宋念也赶紧走下楼,眼前的是一位身穿短裙的女性,化着精致的妆容,脚边放着两箱橙子。

“你们是谁?”

见过警徽后,她并没有放下心来的样子,反倒看上去更为焦虑:“警察来这里做什么?”

 

“我们是来调查崔蒙蒙失踪案的。你是他的家人吗?”

姚奚摊开笔记本,做出记录的样子。而当他听到女孩说出“我是崔云”的时候,不自觉抬头多看了一眼。

从网上搜寻到的照片来看,崔云是个穿着高雅,仪态端庄的女性。一头乌黑长发盘成发髻束在脑后。而不是现在这样,一头粉色的蓬松短发,穿着花里胡哨的衬衫,和短到腿根的短裙……

 

“这个孩子失踪了,你知道些什么吗?”

 

“我这两年一直在英国,昨天晚上才回来。”崔云径直往厨房走,倒了杯水咕嘟咕嘟一饮而尽,“不知道他去哪了。”

 

“那你了解他平时和什么人来往吗?有没有什么熟悉的亲戚朋友,有可能收留他的?”

 

崔云只是摇头:“我一直在国外。不太清楚家里的事情。”

她说完后顿了一秒,来回扫视了一轮面前的两位警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你们不该问我呀,我跟这孩子都不熟。要问也该问大姐去吧?”

 

姚奚正欲开口,宋念拦住了他的行动。往前一步,直直地注视着崔云。

“昨天,你从英国回来就径直到了这里。对吗?”

 

崔云举着杯子的手停住了,表情有些僵硬。

“这跟这案子没关系吧?”

 

“你专程来找崔蒙蒙,是为了什么事?”

 

姚奚快速看了一眼师父,这个男人压低了声音,眯起了眼睛,是常用的审讯架势。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并不咄咄逼人,但周身已然开始散发进攻的气场。心虚的人往往招架不住,容易倾囊而出。

 

“我没有必要回答私人的问题。”崔云见势不好,错身躲到了正从楼上下来的老人身后,“王婶,你膝盖好点了吗?”

 

“唉,就老样子呗。一下雨就痛。”

“你啊,别老穿这种裙子,年纪大了要吃苦头的。”

 

“现在可是夏天。我怕热。”

“带了两箱橙子,给你放仓库去了。你记得早点吃,别放烂了。”

 

“诶。那你坐一会再走。”

 

一老一少互相搀扶着,往西边的客厅里去了。崔云脚步停了一下,回过头来看了两眼,视线最后定格在宋念身上。

 

“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不知跑到哪里去,之后又自己回来。”

“我看啊这次也一样,说不定过两天就冒出来了。”

 

“毕竟这孩子,最喜欢骗人了。”

 

 

 

 

三、放羊的孩子

 

——骗人?

 

姚奚咬着笔杆,抓耳挠腮地翻着资料,笔记本电脑如疲倦的囚犯一样悄无声息地黑屏,他晃一晃鼠标,像残酷的狱卒一般将其唤醒。

他们已经调动了全城的警方监控来搜寻崔蒙蒙的踪迹,但诡异的是,根本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这个七岁的小男孩像人间蒸发一样彻底地从这座城市消失,就像……

——从未存在过一样。

 

一切该不会是老人自己臆想出来吧?这孩子压根也没有在这栋屋子里生活过?或者说只是被其他亲戚接走了,没有让老人得知,是她自己在单方面像热锅蚂蚁一般焦灼?

 

那么崔云说的这孩子喜欢骗人,又是怎么回事?是烟雾弹,还是确有其事?

 

想了半晌也没有什么结果,调查又没有什么进展,不知不觉就入了神。连身后有人靠近也没能发觉。

姚奚哎哟了一声,捂着被敲的后脑勺看向头顶上方。

 

“收拾东西,我们出发。”

 

“去哪?”现在是五点半,距离从崔家的老宅回来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原本该是下班的时间,而宋念竟然还没有离开。

 

“去崔氏公司看看。”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晚霞如同被打翻的颜料一般,沿着日光的边缘朝天空晕染。过了下班的点,公务车不能再使用。两人换了便服打车出发。等到了公司门口,果不其然被保安拦了下来。

 

“你们找崔总?预约了吗?”

 

姚奚板着脸掏出警徽往跟前一晃,对方立刻变了脸色。不远处的前台小姐动作敏捷地拨了电话,三秒后堆出笑脸,欠身引领二人往电梯走。

“累了?”宋念双手插袋,用胳膊肘撞了下闭着眼靠在梯厢墙上的徒弟,“这才到哪呢。”

“不是。”青年垂着头,破天荒地看上去意气消沉。但没再往下说。

电梯门开了,眼前是一道长长的走廊。

 

看着像秘书样的男人带着二人往前走,一路抵达一间宽敞的房间内。像是早有准备的西装革履的男人立刻迎上来,与他们亲切握手,引他们在沙发上坐下。

“抱歉,是我们没做好。怠慢二位了。”

“请问二位是来公办的吗?”

 

这家子可倒好,一个比一个装糊涂。还不是在为你们的事奔波么?姚奚耐不住脾气地哼了一声,宋念笑一笑,在桌下按住了他的手。

“崔先生知道孩子失踪的事吧?”

 

崔林一愣,像是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开场白,但又像是早有准备,动作有些夸张地摆了摆手。

“嗨,那孩子啊。”

“他常玩这一套,我们都已经习惯了。”

 

——习惯?

姚奚皱起眉,习惯什么?习惯孩子突然消失,人间蒸发?

 

或许是两人的脸色都实在不够好看,崔林自知失言,别过脸咳嗽两声,一旁的秘书立刻端上来水果和茶水,把这一段尴尬稍稍掩饰过去。

“不是我们不关心蒙蒙,只是他……唉,大哥走得早,他也是命苦。”

“可我们也忙啊,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也实在难分出心思来照顾他。”

 

“您过谦了,昨天不还刚刚去老屋看望过他么?”

宋念像鹰隼一样的眼神死死抓住了崔林,他喝着水呛到了喉咙。

“没什么,这也是应该做的。做叔叔的哪能真抛下侄子不管呢?”

 

“你们聊了些什么?”

 

“聊了什么啊……哈哈哈,不记得了。随便说了点话。”

精英样的男人突然开始出汗,用手挡着眼睛看向别处。而后顾左右而言他地扯起了别的话题。

 

他在说谎。姚奚有些沉不住气,偷偷瞥了一眼师父,宋念依然是笑眯眯的样子,看不出心思。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后,他站起了身。

“既然是这样,我们就不打扰了。”

 

“有什么线索还请尽快与我们联系。”

 

 

 

 

“我总觉得……好像全世界只有我们在操心这件事一样。”

回程的车上,一旁男人捏着鼻梁,听见此话“嗯?”了一声。

“怎么这么说?

 

姚奚望着窗外,此时天色已然全部暗了下来。路灯如篝火一般点起。

“明明是自己家的孩子,却一个个都是事不关己的态度。”

“孩子不见了也是保姆报的案,好像大家压根也不在意他的死活。”

身边的人半晌没搭茬,低头按着手机。好一会刷出一个聊天页面,递了过来。

 

“这是什么?”

 

——“老爷子不行了。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

 

“我有一个朋友是医生,正好在崔氏疗养的医院。”

宋念用手撑着下巴,靠在车门上看着年轻人的脸色变化。姚奚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表情若有所思。

 

“崔氏离世后,财产会如何分配给这几个子女呢?”

 

没有人说话,车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天空突然划过一道白光,随后响起震耳欲聋的雷鸣声。豆大的雨点密密麻麻砸了下来,不一会车头的前窗就模糊得看不分明了。

“你一会怎么回去?”宋念才反应过来,上车时候定的目的地是自己家住址。

“啊?我打车回去就好了。”姚奚露出八颗白牙笑,挠着后脑勺,“搭公交车也行。”

 

“这种天气是打不到车的。而且我家附近也没有什么公车站。”宋念顿了一下,“你今晚在我家住下吧。”

 

“啊?可以吗?”

 

“反正明天又要去走访。还能早点出发。”

宋念把手机揣进兜里,抬头正对上姚奚错愕的脸。

“怎么,不愿意?”

 

“没有!我原意!”

青年突然地大喊起来,开车的司机条件反射踩了脚刹车。

他焉焉地缩回座位,不明为何面红耳赤。

 

宋念在这座城市已经居住了二十多年,所以房子也买在了距离单位不远的地方。是一个老旧的小区,楼房没有电梯,他打着手电,拿钥匙打开了二楼的一户防盗门。

“打扰了!”愣头愣脑的青年站在门口,向着不知名的空气问好。宋念好笑地瞪他一眼,把从楼下便利店买的一袋速食搁到桌上。

“这儿就我一个人住。”

“你先去冲个澡,我把饭热一热。”

 

姚奚换上新的短袖,盘腿坐在地板上,电视里播着无关紧要的节目。浴室里沉闷的水声透过玻璃移门,像一种特别的音乐。他麻木地挖着刚从微波炉热好的蛋包饭,吃到嘴里味同嚼蜡,根本就毫无心思。

——我现在正处在师父的家里。

这一事实令他不自觉地心脏轰鸣。

 

于是洗完澡出来的宋念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小徒弟呆呆地捧着餐盒,机械地咀嚼着,眼神直勾勾盯着电视机,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

“好看吗?”

姚奚瞪着惊恐的眼睛,像被抓到干坏事一样慌乱地摇摇头,而后不明为何地脸红成了番茄。又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母猪的产后护理’?有这么好看?我还不知道你对农业也有爱好。”宋念擦着头发在旁边坐下,动手去拆另一份盒饭。他不能理解地摇摇头。但小徒弟的脸明显更红了。

“你发烧了?刚才淋雨冻着了吗?”

他伸出手去贴对方的额头,青年慌乱地躲了一下。

 

——谁会觉得母猪的产后护理好看啊。这位大叔真是……

约是回到了自己家,宋念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于是洗完澡后也压根没有穿上衣,这会正用搭在脖子上的唯一的毛巾胡乱地擦着湿发,水珠像落雨一样滴到地板上。

姚奚紧咬着下唇,竭力不往旁边看。但还是忍不住被男人腹部的刀疤吸引了注意力。

“师父,这是……”

 

宋念低头瞅了一眼,语气轻描淡写:“啊,这个啊。”

“六年前解救人质时候被歹徒捅的。”

他垂着脑袋擦了一会头发,抬头才注意到徒弟肃穆的眼神。

“怎么了?”

 

姚奚用力地摇头,沉默着不说话。

宋念虽然已是三十代后半,但由于坚持锻炼的缘故,身材依然很好。肌肉分明线条清晰,上身没有一分赘肉。

只是那惨烈的刀疤像蜈蚣一样盘踞在肌理之上,时刻提醒着旁人,这个男人曾经历过多么险峻的生死浩劫。

——而他身上甚至不止这一处伤口。

 

“你怎么想?”宋念突然开口,姚奚反应了一会,才领悟过来师父是在问这个案子的事。

“我只是觉得……有些荒唐。”他摇摇头,似乎脑子里有很多令他烦躁的念头,“这一家子,都太荒唐。”

在老屋勘察的时候,姚奚曾向王婶调查过孩子母亲的事。可老人说叶弥在几年前就没再露面,只是每月会往账户上打一笔金额不菲的生活费。一直如此,直到今天。

“也难怪孩子要产生心理问题。”

 

“哦?怎么说?”

 

“这不是明摆着的么。”姚奚有些气急败坏,粗暴地用手背抹了把脸,转过身来正对着宋念。

“父亲出了车祸,母亲又避而不见,从小缺少关爱,家里的长辈又忽视他的存在。看房间的摆设……他似乎也没有上学。在这样缺乏交流和陪伴的环境中长大,怎么可能还拥有健康的心灵?”

“更何况,今天崔云和崔林都说,‘这孩子骗人’,‘我们都习惯了’,可见他已经出现了这种行为。再不加以人为干涉的话,恐怕未来会酿成大祸。”

“很多迷途的孩子,原本都是有机会走上正道的。就因为在成长的过程中没能遇到正确的指引,才陷入了不能自拔的泥淖里。要真归罪的话,崔家的人都有罪!他们都应该受到制裁!”

姚奚越说越激动,突然冷不丁哽住了嗓子,张着口失言了一会,又重新闭上了嘴。

“对不起。”

 

宋念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脸孔涨红的男孩。他沉默了几秒,突然伸手揉了揉对方的头发。

“渴吗?我去倒杯水。”

而没等听到回答,便起身朝厨房走去,且刻意延长了倒水的时间。

——他假装没注意到方才男孩眼眶骤然聚起的泪水。

 

夜深了,室外的草丛中传来蛙鸣。悠长哀婉,绵延不绝。

 

宋念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一会,依然毫无睡意。赤着脚走到客厅,借着月光来察看姚奚。

睡梦中的青年怀里紧拥着抱枕,全身缩成一团茧型。脸上晶亮的水渍不知是汗水还是泪痕,且皱着眉,像正在与睡梦中的恶兽斗争。

 

这孩子,倒真跟平日里看上去的不一样。

他心里像是装着很多事。

 

宋念想把空调温度打高一些,却突然听到姚奚发出了声音。他吓了一跳,仔细辨别之下,这小孩竟然在喃喃着“师父”。

他的心脏莫名地颤了颤,站了一会,不动声色地撤回了自己卧室。

 

几乎是,一夜无眠。

 

 

 

当宋念和姚奚一起跨进警局大门的时候,同事们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过去总是避之不及的宋大组长怎么今天会和这个孩子一起来上班?据目击者说,两人甚至是搭了同一辆出租来的。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念哥。”组员凑过来,把资料搁到桌上。宋念喝着水点点头,随手翻了几页。

“崔森夫妇来了,在会客室等你。”

 

——怎么还有自己送上门的?

宋念放下杯子,头也没回地喊了一句“小奚,跟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姚奚立马像只小狗一样颠颠地跑了过来。

 

两人并肩走进会客厅,还没进门,坐在里屋的男人就立刻站了起来。

“警察同志……”

宋念示意他坐下,才看到一旁的女性更是一脸紧张。夫妻俩的穿着都比较普通,并不像昨天的兄妹那般张扬。两人不住地搓着手,像是有很多话要说。

“昨天小云给我们打电话了,说警察要一一找我们问话。我想着要是有警车上民宿来了,我们也就别想做生意了。所以还是自己主动过来为好。”

“您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我们一定知无不言。”

态度倒是蛮好。比昨天的两位配合多了。宋念瞥了一眼姚奚,小孩看上去信心倍增。挺起了胸膛,一副振作的样子。

“你们觉得,崔蒙蒙,是经常说谎的孩子吗?”

 

这对夫妇愣了一下,姚奚也愣住了,他没想到师父问的第一句话竟然会是这个。

 

“蒙蒙他……”崔森和妻子对视了一眼,似乎在斟酌语言,不知从何开口。

“他其实是个好孩子,只是……”

 

“只是有时候,确实会说一些和事实不符的话。”

后半句是女人说的。斩钉截铁,替丈夫扛下了这难解的问题。

 

姚奚垂着头写笔录,侧脸看不清表情。而宋念盯着空白的文件,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他的脑海里突然回忆起了两篇课文,是小学时候语文课上学过的。

其中一篇是,《三人成虎》。

 

而另一篇是,《狼来了》。

 

 

 

 

四、阁楼

 

在去往崔雨所在地的途中,姚奚始终一言不发。像入了定一般。宋念几次想开口打破沉寂,又隐隐觉得不妥。

这个案子也不知有什么玄机,竟使一个平日里总是意气风发的青年如此消沉不堪。人心是藏在暗处的宝石,不见天日的时候,谁都猜不透内里能发出什么样的光芒。

 

而宋念愈发觉得自己对姚奚的了解少之又少。

 

 

崔森夫妇也并没能提供出什么有效的信息,和前面两兄妹一样,在被问及去老屋做什么的时候,都采取了避而不答的策略。其实宋念心里早已隐约有了猜测,就等今天最后一位崔家成员交上答卷。

 

“或许他们去老屋……是找父亲留下的东西吧。”

姚奚目视着前方,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像平时的他。

“我猜,是遗产。”

 

宋念没说话,因为他和徒弟的想法是一样的。

 

“不然还能有什么理由,令这些平日都不来往的亲属们,掐着时间地往同一个方向跑。”

“只可惜这些人眼里只有钱,活生生的孩子不见了,都不能引起他们的注意。”

 

“小奚。”宋念打断了絮叨的呓语,他觉得不能纵由这样低沉的氛围继续下去。恍惚的青年回过神来,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就快到了。”

 

崔雨经营着一家花店,门口摆着几桶新鲜的芍药和康乃馨。挨挨挤挤,很是娇艳。屋内铺着洁净的地毯,空气里弥散馥郁的香气。

这是位素净的女性,说素净,是因为她从内而外都散发着一种宁静的气质。和之前见到的几位兄弟姐妹都不同。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连说话都不觉温声细语起来。

宋念在门口踟蹰了一会,把鞋底的泥往砖地上蹭了蹭,才往里走。

 

崔雨看着孩子的照片,过了会好久才放下。轻轻叹了口气。

“他不过是,想要引起我们的注意罢了。”

 

——这是新的突破。是从未有过的角度。

宋念和姚奚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来,竖起耳朵认真倾听。

 

“大哥走的时候,阿蒙才两岁。父亲那时候悲痛过度,从此抱病不起。自觉无法再面对他们母子。便分了一套旧宅和一笔财产给他们,从此再不联络。”

“而弟妹又在三年前病重……”

 

“什……什么?病重?”姚奚叫起来,震惊地与宋念对视,“能详细说说这件事吗?”

 

崔雨看了两人一眼,慢慢放下了手里的杯子。

 

「五年前的车祸,崔月当场丧生。崔蒙蒙在安全座椅的保护下安然无恙。叶弥受了一定程度的轻伤,住院一周后出院。而半年后时常会感到头晕恶心,去医院复查后,发现了一枚颅内胶质瘤。」

 

“叶弥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其他的亲人。”

“而当时父亲留给他们母子的财产,又不足以供她治疗养病。”

 

“所以她将孩子托付给了王婶,自此消失不见。”

 

“我们那时候要是知道这件事,是绝不会让她不告而别的。只可惜说什么都晚了。”

 

姚奚张了张口,但嗓子哑得发不出声音来。

“她真能忍心……就这么丢下自己的孩子不管吗?”

 

崔雨轻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没有一个母亲,是能舍下自己孩子的。”

“只是她……自以为选择了对孩子更好的方式而已。”

 

宋念往桌下看了一眼,轻轻握住姚奚的手,把他紧攥得快出血的拳头一点点掰开。

“那,您知道崔蒙蒙,现在有可能去哪吗?”

“我们已经起草了搜寻令,原定今天下午就要向全国发布了。”

 

崔雨没有立刻应诺,表情若有所思。

“他应该不会跑远,或许就躲在宅子附近的公园或者小区里。这是他最喜欢的游戏。”

“他喜欢把自己藏起来,然后让我们去找。他喜欢看我们为他焦急的样子。”

 

宋念突然领悟了之前几人说的“骗人”一言,原来是这个意思。他颇有些哭笑不得。

那您在昨天时候去了旧宅,又是为了什么呢?”姚奚突然问道。

 

崔雨好半天没说话,视线往右方飘了一会,才收回来。

“他打电话和我说,在街上看到妈妈了。”

“但,那是不可能的。”

她顿了一下,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样,掏出了手机。而后调出一个页面。

是和崔林的聊天记录。

 

——“林,我觉得阿蒙可能已经知道了。”

——“我也收到阿蒙的短信了。该怎么办?”

——“我今天先去看看,没准他只是怀疑而已。”

——“好。如果实在瞒不下去了,实话实说也好。毕竟他总要长大。”

 

“我们之所以不常去旧宅,就是因为害怕被阿蒙问起妈妈去哪了。”

“我们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因为叶弥,在一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宋念和姚奚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展开,都不自觉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孩子知道吗?”

——等等……

“可王婶说,叶弥至今还在往孩子的账户上打钱。这是怎么回事?”

 

“是我们打的。”

崔雨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一样,语气云淡风轻。

“我们几个在私下达成了协议,四兄妹分配四个季节。”

“我们一直没有告诉王婶这个事实。也是为了避免她不小心说漏嘴。”

 

宋念沉默了好一会,想了许久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了一眼姚奚,这孩子的脸上早已失去了神采。

 

“我并没有向阿蒙坦白这件事,但不能保证他或许会从其他途径得知。”崔雨解下腰上的围裙站了起来,“我和二位一同去老屋看看吧,说不定这孩子已经回来了。”

 

 

 

——这家人还真是不一般的古怪。

宋念坐在副驾,心情五味杂陈。姚奚的表情更凝重了,后视镜里的崔雨看上去不动声色,但眉头也紧皱在了一起。

距离崔蒙蒙失踪已经过去了近三十六小时,目前还没有人了解他的行踪。

 

老屋的王婶依然愁眉不展地坐在前厅,守在大门前,像是在等着孩子回来。见着崔雨险些跪坐下来,即刻便流下了两行热泪。

“小雨啊……我对不起崔家……我连个孩子都没看好……”

“他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啊——”

 

“王婶你言重了,是我们对不起你,把责任都交给你承担。”

“这孩子古灵精怪聪明得很,不会出事的。”

崔雨扶住老人,两人一左一右进到了屋子里。

 

“小奚,给局里打电话,告诉大家把搜寻令发布下去。务必在今日之内再将全城彻头彻尾地挖一遍。”

宋念重新回到屋子里,站到阿蒙的房间里,静静地站立。

 

——假如我是这个孩子,我现在会是什么心情?

——我最想见的人是谁?我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我会去什么地方?我又想要对谁倾诉这一切?

 

“师父,崔雨已经通知了几个兄妹,大家都在往这里赶。”

“确实是……崔云不小心泄露了秘密。”

姚奚走进房间,安静地站到一边。宋念转过头,正看到他泛红的眼眶。

他抬起手,欲言又止地,拍了拍徒弟的肩膀。

“我们会找到他的。”

 

宋念蹲到地上,费劲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但问题是,这孩子究竟是怎么躲过摄像头,彻头彻尾消失在这阁楼内的呢?

他茫然地左右环视着,突然瞥见了一边的露台。

——该不会……

 

他冲出门,半个身子探出露台,眯起眼睛仔细观察了一会,而后对着刚赶到现场的警员们大喊:“去隔壁家!上阁楼!”

 

同事们离开了半分钟,很快就回来了。双手撑出喇叭的形状朝他回喊。

“隔壁的住户说他们的阁楼早就从屋内锁死了,没有人住!”

——这就对了!

 

“让他们把锁撬开!要快!”

 

“别管什么搜查令!出了什么事我承担!”

 

 

 

 

 

五、桃李不言

 

天空突然聚起密云,有闷雷滚动。

 

“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多警车啊?”

“不知道啊,出人命了吗?”

巷口外的街上,路人越积越多。议论什么的都有,都快要引发交通堵塞。几个警员赶紧到路口指挥交通,遣散不明所以的群众们。隔壁的住户也赶到了室外,和大家一同望着这次紧急行动。

 

宋念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但好在,他眨了眨眼,对面楼房的露台门,突然打开了。

 

——一个小小的,沾满了灰尘的身影,跌跌撞撞地从屋子里跑了出来,惊恐地望着这个把他从蜗牛壳里挖出来的警察叔叔。

他似乎还没能理解为何自己会被发现。

 

 

宋念有着绝佳的视力,读书时候打靶就必然是十发十中。而就是在尘埃遍布的玻璃门后,瞥见了那么一瞬的影子晃动。于是一切的线索都在一秒内串联起来了。

——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大家光顾着往远处去寻,都没有想过,这孩子竟然就藏身于对面的楼里。

 

“找到了!”姚奚高兴地喊着,楼下的群众也跟着不明所以地欢呼起来。宋念望了一圈,发现崔家的几个兄弟姐妹都聚到了楼下,露出了喜极而泣的神色。

但是,没等大家高兴多久,这个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发现的孩子,崔蒙蒙,突然身手敏捷地翻越了围栏,一把抓住了爬山虎的藤蔓,像蜘蛛猴一样挂到了墙上。而后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飞快地朝着楼顶爬去。

 

宋念总算是知道这孩子是如何避开摄像头不动声色地从这栋楼转移到对面楼去的了。他要是再灵活一些,甚至可以完全躲开这一片所有的监控,一直逃到藤蔓延伸的尽头去。

 

“阿蒙!”崔雨在地面发出惊恐的哭喊,“你快下来!”

 

“我不下来!”

男孩已经爬到了顶端,这一类老式建筑的屋顶尽是斜坡,上面铺着光滑的琉璃瓦。稍不注意就会跌落下来。样子十分危险。

“姑姑……我妈妈是不是死了?”

崔蒙蒙的声音里带了哭腔,是属于一个七岁男孩独有的,年少又青涩,脆弱又绝望的声音。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敢回答。

 

宋念突然意识到应该准备好谈判专家,之前完全没能预料到会面临这样的场景。他飞速环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估算着以自己的速度从围墙上跑过去把孩子抱下来的可能性有多大。

 

“是。”

这是崔林的声音,他的嗓音发着抖,但带着绝对的坚定。

“伯伯不该瞒着你,是因为你以前还小。我们想等你长大一点再告诉你这件事。”

 

——不该这样直接给当头一棒的。

宋念愈加感到懊悔,他无法责备底下全然没有谈判经验的群众。但在此刻这样的局面,又是牵一发动全身,一言一语都需要谨言慎行。他在往楼下跑的过程中,拼命打电话通知救援组布置安全气囊,可这之间仍需要十几分钟的时间。

——能撑到那时候吗?

 

“我已经没有爸爸了……现在又没有妈妈了……”崔蒙蒙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声音歇斯底里。

“我是个……没人要的小孩了……”

 

“不会的!”

 

宋念脚步一滞,他已经冲到了巷子口,喊话的人是露台上的姚奚。

 

“你不会是一个人的!”

“你还有亲人!有很多爱你的叔叔阿姨!他们都会……都会照顾你!”

 

“你以后还会遇到更多愿意对你好的朋友!你还会遇到……喜欢的人!”

“你的生命会开出不一样的花朵!比别人的……比任何人的……都要鲜艳!”

 

“你要活下去!……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才……”

 

青年探出大半的身体,声嘶力竭地对着孩子喊话。喊着喊着,他自己竟然大哭起来。

这是属于一个二十六岁成年男性的哭喊,夹带着语无伦次的,痛哭流涕的声音,或许逻辑混乱,或许词不达意,但现场的所有人,竟然就此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包括方才情绪激动的崔蒙蒙。

 

“真的……吗?”男孩用手背抹着泪,“我没有妈妈……也能长大吗?”

 

“当然……当然!当然!”

姚奚死咬着嘴唇,但呜咽还是从喉咙里漏了出来。

“你当然可以……”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几分钟。但在所有人看来,都如世纪般漫长。男孩在屋顶上蹲了一会,像是终于冷静下来,透露出了想要下来的意思。

 

——太好了。

宋念松了口气。只要慢慢地沿着边缘走下来……

 

突然,崔蒙蒙脚下一滑,身体无法自控地摇晃起来,他惊恐地挥舞着双手,重心朝前方倾倒而去——

宋念想也没想地冲到孩子的下方,高高地举起了手。

 

师父!

姚奚大喊一声,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

 

——“你可要保护好你师父啊。”

这是栾峪托付的话。姚奚是在那一晚之后才明白过来这其中的深层含义。

 

六年前的宋念,在保护人质的时候,不慎被歹徒的匕首重伤。进医院抢救了一天一夜才捡回一条命。那时栾峪就在旁边。也就此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阴影。

 

——所以他才总催着朋友别在一线继续搏命。

——所以他才希望宋念能早日转到行政岗,能过上稍稍安心的日子。

 

而我,竟然又让他面临了这样的险境。

 

落体的物件,无论质量多少,只要达到一定的高度,都能对下方造成损伤。而一个七岁的孩子 从近乎三层楼高的位置坠落下来,必定会砸伤地面的人。

甚至……

 

姚奚感觉自己的呼吸在这一刻停止了。

 

 

——“哎哟,可算让俺赶上了。”

 

姚奚闭了闭眼睛,时间又重新开始流淌了。一个身穿红马甲的身影在三秒前突然地从屋顶另一边翻越过来,天神一般出现在孩子的身后,而后熟练地用手臂拦腰捞过崔蒙蒙,一边半躺贴着着瓦片滑下来,顺顺当当地落在了露台上。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个青年武侠般的身手惊呆了。

 

“你这娃,咋爬这么高捏?多危险噻?”

红马甲还余裕满满地给崔蒙蒙掸干净身上的尘土,边掸边嫌弃。

“比俺小时候还脏。上哪耍去了嘛?”

 

“走咧,跟俺下楼吧。”

“……该往哪下去啊?”

 

人群寂静了几秒,突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天空的乌云终于散去,阳光温柔地洒向大地。

 

崔雨把崔蒙蒙抱在怀里久久不肯撒手,所有的亲人们哭着抱作一团。

——他们都离开彼此太久了,而这个孩子又令他们重新凝聚在了一起。

 

“太谢谢你了。请问能跟我们回局里做个笔录吗?我们想代表警局给你发一面锦旗。”

宋念对着红马甲小伙千恩万谢,但对方只是摆摆手。

“刚才就是看着屋顶上有个娃,底下又围了这么多人,想着肯定是有什么事儿呗。随手帮一把,不算什么大事咧。”

“俺一会还要送水嘞,憋把时间耽误了。”

 

——送水?

在场的部分警员们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这不是这个月常给局里送水的小伙子吗?

 

“俺也就是趁暑假出来打工,等开学就要回去上课嘞。”

 

“你还在读书啊,我们给你们学校送锦旗去!”

 

“哎呀真不用咧,这在我们学校是肥肠普通的事咧。”

 

“请问你的学校是……”

 

——“警校嘛,俺是消防员咧。”

 

做好事不留名的小伙子蹬上马达小三轮,一骑绝尘地离开了。留下一地有些懵,又有些感动的警员们。

 

宋念等安抚好诸位当事人后,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哭哭啼啼的徒弟。他找了好一圈,才在某个背光的角落里找到了姚奚。

这孩子从刚才起就一直在哭,直到现在也没有停下来。现在叼着自己手背上的肉,抽抽搭搭哭得快要厥过去。

 

“好啦。”

宋念突然就安下心来,这小子平日里总是做出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那哪能是真实的面目呢?

——人不是神,总会犯错,也会有脆弱的时候。

“想哭就哭吧。今天不骂你。”

 

姚奚从嗓子眼漏出一声响亮的抽噎,宋念把他揽在怀里,伸长手臂轻轻拍着他的脖子。不一会,就感觉到肩头湿成了一片。

 

“阿蒙在外面哭。你在这儿哭。”

“你和七岁的小朋友也没什么两样。”

 

姚奚恩了一句,哭得更大声了。

 

宋念有些想笑,但不明为何眼眶也泛酸起来。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胸中竟是从未有过的温暖和舒畅。

 

——“等你不哭了,再和我讲讲关于你的故事吧。”

 

 

 

尾记、

 

“师父,你午饭想吃什么呀?”

“师父,你喝不喝茶?茉莉还是普洱?”

“师父……”

 

“哎哟你能不能放我一个人清净会?”

宋念抱住脑袋,表情痛苦万分,他仿佛能领会栾峪最近老爱在局里加班的缘由了。

——那家伙的小儿子刚上大班,每天有一百万伏的电力和十万个为什么。一张小嘴叨叨不停,人走到哪跟到哪,活脱一副甩不脱的狗皮膏药。

 

姚奚这小子也是这副模样。

 

“师父……”

他竟然还学会了这种狗狗一样受伤的表情!简直……简直是数罪并罚!

 

“我不想吃,也不想喝。你去休息会吧,啊?”

 

“那师父,你周末有空吗?市立博物馆正好有个关于枪械的展览……”

姚奚蹲在椅子边,就差要摇尾巴了。

“我枪械学得不太好……”

 

少骗人了。你不是警校当届的第一名吗?我可看过你的毕业成绩!

宋念连连叹气,但看着姚奚的脸又实在是说不出拒绝的话。

这孩子自从那天之后,就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好像那时的脆弱只是一场不真实的梦境。

 

但他知道,姚奚并不是像看上去那么漫不经心,也绝不是传闻中的纨绔子弟。

 

他也绝不会再把这个正直,善良,又忠心耿耿的徒弟当做虚构的假想敌。

 

“知道了。一起去。”

 

“耶——”

“那师父……”

 

“都答应你一起去了!至少现在……放过我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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