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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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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眼》

《猫眼》


1.

 

我是一名大学毕业三年的落魄小说家,投稿无数都石沉大海。但我从未放弃过。且为了能专心写书,上周特地从市区搬到了远郊。这是个年纪比我还大一旬的老小区,单元楼一共七层,没有电梯,我租了三楼的房子,窗外有合欢树。

原本以为,换个环境就能获得更多灵感,谁知在入住的第二个晚上我就发现了不妥之处。

——楼上的那家住户,实在是太吵了。

 

半夜的时候,天花板上会传来拖拉桌椅板凳咯咯啦啦的动静。停顿几秒后,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好像有人在追跑一般。隔三差五如此反复,直到天明。

我找过物业帮忙调解。然而这个老小区就像一片被时代淘汰的废墟,所居住的都是年近耄耋的老人,居委会里工作的阿姨年纪比我奶奶还大。没有谁能够帮得上忙。

 

这一天夜里十一点,那些恼人的动静又出现了。我正陷于卡文的苦痛中,实在不堪其扰,脑子一热便冲出了门直奔四楼而去。不假思索地敲响了对方的门。

从门外能听见依稀的响声,但随着我敲门,里边的声音戛然而止。过了好一会,门被拉开了一条缝。一个比我高半个头的男人探出半张脸,带着金丝边眼镜,长相文质彬彬。

“谁啊?”他问,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紧张。

 

“那个,我是楼下的住户。”我斟酌了一下措辞,但冲上头顶的热血还没有消散,“你们动静太大了,吵得我不能工作。”

原本以为对方至少会表示一丁点的歉意,结果他竟然显得比我还理直气壮。

“你去报警啊?”他居高临下望着我,眼睛眯成线,表情和声音都挤成狭隘的模样。见我楞在当场没有反应,后退一步彭地关上了门。

 

——岂有此理?竟然还有这种人?

我气得站在门口哆嗦,一时不知该进还是退。而过了不到几秒钟,屋里突然传来更清脆的声音,好像是摔了什么玻璃制品的动静。

 

他会不会是……我皱起眉,心里感觉有些异样。

因为就在刚才门缝关上的一瞬间,屋里有另一个身影一闪而过。

 

——是一个女人。

 

 

2.

 

——《我市最新离婚率报告出炉:家暴或为最大导火索》

 

那个男人略带狰狞的脸始终萦绕在脑海中不能散去,我睁着眼睛辗转反侧了一夜,始终无法入睡。

依年龄看,楼上这家住户应该是一对中年夫妻。听这些天来的动静,估计和我猜测的结果不出左右。

——或许也和家暴有关。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是母亲把我一手带大的。我对那个很多年前就远走高飞的男人没有任何印象,也不想记得。这么多年来,我没有问过他们分开的原因,但我想必定是因为那个男人的缘故,是他丢下我们母子,还令母亲多年来终日以泪洗面。

所以我痛恨没有担当的男人,同时立誓,自己一定要成为一个高尚且有责任感的男人。

 

我心事重重地下楼丢垃圾,关门的时候听到了下楼的脚步声。一侧裙袂出现在拐角,随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精致的女人的脸。

 

她看到我,明显有些紧张,手足无措了一会。我连忙侧身让开空间。

“你也去丢垃圾?”我看着她手上黑色的垃圾袋,她点点头。低着脑袋下楼。我慢慢跟在后面。两个人朝着同一个方向走。

 

她的年纪看上去并不大,最多三十出头。身材曼妙,一头乌发丝滑如瀑,浅粉色的长裙像百合花一样翩翩绽放。

“你是新搬来的吗?”她开口了,声音如同银铃一般剔透。我晕头晕脑地,好半天才憋出来一个“恩。”

 

“是一个人住吗?”

 

我点点头,注意力全在她那双妩媚的眼睛上。

 

“真好啊。”

她莫名叹出这样一句,表情看上去有些哀伤。我立刻想起昨晚的事,一时没忍住冲动。

“昨天那个男人,是你丈夫吗?”

“还不是。”她笑一笑,这使得五官更加生动,“我们还没结婚。”

我不知为何松了口气,但下一秒心又悬了起来。

 

“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她突然这么说道,随后抬起脸,深深地望着我。

 

她在落泪。

 

 

 

3.

 

她叫茉莉,是祖父起的名字。跟着现在的男朋友来到了这座城市,无亲无故,孤身一人。

我问她现在在从事什么职业,她只是摇头。说男朋友不让她出去工作,所以只是偶尔打一些线上的零工,并没有什么社会交际。

 

“他有欺负你吗?”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邀请她来到了家中,还拿出了珍贵的普洱茶。

茉莉用力地摇头,随后低头喝茶,并不说话。

 

“那……”我想提及过去几晚听到的噪音,刺耳的物件摔打声。那绝不是普通的动静。

“你可以告诉我,我不会和其他人说的。”

 

她没有回答,却突然站起身朝着书柜走去。指着第三排的一座小奖杯。

“这是你得的奖吗?”

 

“是。”我有些藏不住的得意,这是我为数不多的,甚至可以说是仅有的荣誉。虽然只是国内一个小小的写作比赛,但毕竟是拿了名次,当时还上了新闻。

 

“哇。”我喜欢她眼冒星星的样子,崇拜之情无处藏匿。

“你是作家啊?”

 

我挠挠头,“是。”

这不算说谎,等我现在这一本书出版,一定就能出名了。

 

“哇,那你一定很有钱。”她目不转睛盯着我的书柜:“你这里有好多书啊。”

“我以前也很喜欢看书,但现在没有什么机会……”

 

我来不及思索为什么她“现在没有什么机会”,便脱口而出:“你可以来我家看啊。”

 

她冲我笑了笑,这更令我头昏脑涨了。

 

在那之后,茉莉时常在白天的时候来我家小坐。有时候会带来亲手做的蛋糕,或是腌肉。有时候什么都不带,只是坐在沙发一角安安静静地看书。她会在我写作陷入瓶颈的时候给予充分的鼓励,甚至读过我的作品后,还能提出不少有建设性的意见。我索性将书稿都交给她整理,她也确实做的不错。比专业编辑还要迅速。

我逐渐习惯了家里会突然出现这么一位访客,她简直就像我家里的一份子。我们的见面自始至终都背着她的男友进行。没有其他人知道。

而她终究是要回到楼上那个黑暗的404室,这不可否认的事实总是使我感到无端愤怒。

 

而终于在某一天,她主动提起了关于那个男人的事。

 

“我们是大学同学,已经认识近十年了。”

“一开始的时候,他对我很好。什么都顺着我。但随着前两年公司改革,他被降职了以后,性格就变了……”

“他变得喜怒无常,总是会无缘无故发脾气。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就会摔家里的东西。什么桌椅板凳,杯子盘子,看到什么摔什么,有时候还会砸到我。“

她撩起袖子,露出小臂上一条新鲜的伤痕。我的热血再次冲到了头顶。

“你为什么不离开他呢?”

茉莉只是摇头,眼泪珍珠一般砸到膝盖上。我有些后悔自己质问的语气。

 

“我也想过离开他,可是他离开我就活不下去。”

“他真的很爱我,我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拉住我的胳膊,泪水盈盈。

“不能报警,报警的话……他的人生就完了……”

 

 

我简直不想再听下去,只好站起身踱步,来缓解内心的焦灼。

 

——这个女人,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pua了!

这是家暴中最常见的做法,什么压抑不住自己的脾气,什么撒完火依然很爱你。都是借口!这就是性格缺陷,甚至人格缺陷的败类才会做出的事情!然而又不愿意失去自己忠心的囚徒,所以日日用百变的说辞来制约。

再这样下去,她的处境,甚至生命都会受到威胁!

 

我决定不能再等待下去。

 

 

4.

 

这天晚上,我又听见了楼上吵闹的动静。这一次我没有再犹豫,立刻拨通了片区的报警电话。

“喂,是警察吗?我们楼上有男人在家暴妻子。”

“对,17404室。请快一点过来。

 

我站在门口静静地等待着,透过猫眼看楼道里的动静。警察来得很及时,约莫十分钟左右就出现在了我家门口

“是你报警说楼上家暴,有这回事吗?”

 

“是。”

我眼看着警察上楼,敲响了404的门。不一会传来了女人的哭声,再之后,那个男人被押着走下了楼。

经过的时候,他深深地望了我一眼。

 

在警局做配合笔录的时候,我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尽数复述,当然省略了和茉莉对话交往的部分。只说是听见楼上的动静,以及自己曾去敲门的经历。茉莉也被问询了一番,但很快就出来了。而听说那男的一整晚都一言不发,颇有种誓死抵抗的意味。因为事情无法解决,所以警察同志叫我们先回家,等次日再传唤我们配合调查。

 

我自然是不会管顾那个男人的死活,能将茉莉拯救脱离于苦海,这是胜造七级浮屠的事。

在回家的出租车上,她也没有说话。我理解这种复杂的心情。人总是习惯执念于沉没成本,有时会错失一些迎接新生活的机会。但总而言之,她现在自由了。以后的日子,就只剩下美好。

 

我们约定明早十点见面,聊一聊以后的生活。没有了天花板传来的噪音,这是我这些时日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夜,睁眼便是天明。

我把脏衣服丢进洗衣机,一边拖地板,一边整理堆在地上的杂物。家里太乱了,有好多小东西都不知道去了哪里,比如装文稿的U盘。

或许是在某件衣服的口袋里呢?

 

正思索着,突然听到了门铃声,正好十点,茉莉来得可真准时啊。

我准备去开门,手机却突然响了。是昨晚片区警局的电话。

“你现在是在家吗?”警察同志的声音听上去有点严肃。

 

是啊。”我有些不解,心里依然惦念着门外的茉莉。

 

你现在听我说。

“昨晚拘留的当事人刚刚开口了,情况和你复述的不太一样。”

 

“不太一样?”我皱起眉,出什么事了?

 

“他说他并没有家暴行为。”

“他说。”

“他才是那个被家暴的人。”

 

——什么?

我正要开门的手悬在半空,视线对上猫眼。

 

“我们在他的后背和前胸都发现了程度不一的伤口。有些是已经愈合了一段时间的。”

“我们查了他的资料,并没有家暴或其他违法犯罪的前科。”

 

“被我们带走后,他也没有激烈反抗挣扎,反倒像是得救了一样。昨晚哭了一整夜,到现在才平静下来。”

“当事人说自己原本是个事业有成的人,自从遇到她之后,才遭遇了一系列事情。他也求助过其他人,但没有人相信一个男人被家暴这种话。他也想过离开,可是都失败了。

 

“我们初步怀疑,要么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要么是,当事人有什么把柄留在了女性的手上。”

“总之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一些,你现在有空的话再过来一趟,重新做一遍笔录。”

 

叮咚。门铃又响了。我被吓了一跳,这才将视线重新聚焦在猫眼。

茉莉站在门外,但没有抬起头来。从这里只能看见她的发心。

 

——“我们是大学同学,已经认识近十年了。“

——“一开始的时候很好,但后来性格变得喜怒无常。”

——“常常摔东西,有时候还会砸到人。”

——“我不能离开他,离开他的话,他就完了。”

 

——“你去报警啊。”

 

一股极端的凉意从脚后跟慢慢爬上脊柱,冰冻了我的大脑。

 

那句“你去报警啊”,听起来难道不像是……

——“你快去报警啊!”

 

咚咚咚。是茉莉在敲门。

“开门啊。我知道你在家。”

一张绝美的,但表情恐怖的脸慢慢抬起来,充斥了整个猫眼的视野。

她的手上拿着什么东西,看起来很眼熟。

 

——是我找不到的U盘。

 

报警……赶紧报警!

我只有一个想法,但是……报警,又有什么用呢?

 

我有证据吗?

 

所有的一切,不都是她口述的吗?

 

“开门呀。”

她笑盈盈地,但却令整间屋子都如同冰窖。

“我说过了呀,我喜欢你的故事。”

“所以我在昨天晚上的时候,已经以自己的名义,投给一家出版社了。”

 

“谢谢你送的礼物。”

 

她咯咯地笑着,清脆如风铃。

她又敲起了门,唱起儿歌来。

 

“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

 

“妈妈已回来,快把门打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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