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明月照我心

                              南  山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摘自《韩诗外传》卷九

母亲先于父亲去世近四年。近四年的时间里，我发誓要好好地孝敬我的父亲，至少是能让他在活着的时光里不会再有什么遗憾。可老一辈人们对情感的执着非是我们这一代人可以理解。母亲去世后，父亲就变得恍恍惚惚，时常说母亲每晚都回来看他，还迷上了关亡。

什么叫关亡？确切地说是鬼上身，就是鬼借着活人的身体说话，解答亲人提出的话题。并模仿着活着时的样子和口气，这个关亡的人必须具有一定的法力，能承受得了鬼的折腾。

在我的乡村，这样的人隔几村会就有一个，他们有的是男有的是女，但统称为关公。通常接受乡下人家的供奉，以驱魔降鬼而声名雀噪，也或多或少调和着村庄古老的秩序。说是迷信，我们不如称它民俗，这有点像少数民族村寨里的毕摩，维护着一方的和谐与安宁。鬼上身只是其中一种。父亲找上的鬼上身是一个女关公，她能把阴间亲人的鬼魂附在自己身上，你问什么她就能回答什么，每次收费三十六，四十六，五十六不等，视上身时间的长短。但必须带六以示吉利。父亲每次去都是五十六，父亲说和母亲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我虽说只上过小学，但鬼神之事对我来说从来是无稽之谈，但我也无法阻止父亲用这样的方式去想念母亲。

慢慢地，我的父亲就患上了脑萎缩，因为一门心思地想念母亲，其他的人和事变得慢慢地淡薄，迷糊了。他的脑中只有母亲，眼中只有母亲，心里也只有母亲。就算当着我的面也会忽略我的存在，端饭给他他就像被操控的木偶一样机械地吃完，之后又沉浸在他的幻想里。

这样的日子拖了二年多，父亲终于此次一蹶不振，大小便失常，神智忽而清醒忽而模糊，有一次朋友的孩子成亲，我做客回来找不到他，后来在门外的大厕所（农村里面的公共厕所）找到他，原来他不好意思出来，神智不清的时候去了厕所，神智清醒才发现自己没有穿裤子。

后来，我只能把所有的时间用来照顾父亲，直到他离开了我们。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出自汉时代韩婴《韩诗外传》的第九卷，最初源于孔子的《孔子家语卷二 ·致思第八》：“与友厚而小绝之，失之三也！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也。”

我的父母，早些年吃尽了人间的苦，旧社会是一对孤儿。新中国也是因为偶然的机缘在市场里面认识，她们一个卖煤炭一个卖马草，惺惺相惜地走到了一起。再后来又历经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直至改革开放，由于没有知识和文化，因此一直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没有心计，对生活不会精打细算，只知道干蛮力和苦力的活计。后来有了姐姐和我，也只能是死守苦工分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父亲当年去过公社的煤炭山，母亲依然留在生产队，由于吃苦耐劳一直是村上的模范社员，父亲在煤炭山也是多年的先进生产者，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家的墙上，贴满的就是父亲和母亲这样那样的奖状，满满的一屋墙啊。

母亲是65岁患的骨癌，当时以为只是膝盖痛她自己找了一些草药包着。由于我们是城中村，早些年土地无偿地支援国家建设，所以成了失地农民。要养活一个大家，我避免不了早出晚归，生意做得尽管不是风生水起，但日子还是能过下去。父亲和母亲我每个月给他们每人三百元零用钱，我知道她们不舍得花，他们积攒下来给姐姐的女儿在青海读医学院。

骨癌的疼痛彻心扉，痛入骨髓，非常人所能承受，母亲晚期的时候每晚都疼得呼天抢地，喊爹喊娘。记忆中母亲是从来没有提起过我的外公外婆的，因此我对他们知之甚少或者说一片空百，我想母亲喊出的我的外公外婆一定是善良的，因为从母亲身上就可以窥见到她们的品格，至少母亲让我认识到她也是一个有根有底的人，非像浮萍一样没有家园。母亲的家或许储存在她记忆中，只是他不想提及或者故意隐瞒起来。这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我从来就没有见过我的外公外婆，但在母亲的呼唤中我似乎明白那一定是二个慈祥善良的老人家。要不然母亲不会在弥留之际呼喊着他们。

母亲走时我没在身边，治疗癌症本身就不是一个周期的问题，还需要一笔不菲的医药费。十多年前还没有低保，也没有社会养老等福利，何况我们只是失地农民。骨癌每天的止痛针水和药费都很昂贵，母亲一拖就是四年，四年来我带着她到省城到州府，每一次都是我背着她去检查，检查完毕又将她背回病床，为了给她治病，我已经欠下了近三十万元的债务，母亲在最后半年多的时间，我只腾出一些时间去打理铺子里面的生意。

母亲走的那天晚上大概六点钟，因为还在正月间，天黑得早。父亲流着眼泪小跑着到了我的铺子里，说：你妈怕是不行了，你赶快回去。对于母亲的离开我心里早已有准备，毕竟四年了这不治之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了，但还是感觉来得突然，措手不及。当我赶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闭上了眼睛。我把她抱在怀里，大声地喊：妈啊，你睁开眼看我一眼。妈啊，你睁开眼看我一眼。妈啊，你睁开眼看我一眼......我也不知道自己重复了多少遍，母亲的眼一直没有睁开，但母亲身上的体温还没有散去，直到我给母亲穿衣时，她老人家猛地蹬了一下腿并睁开了二只眼睛，只是看了我那么一眼就闭下了，之后体温慢慢散去。

父亲是个隐忍的人 在我的记忆中总是不善言辞，面带微笑。面对什么事都说“没事的”，这一点我受到他的真传，天大的磨难对我来说我都说没事，因此朋友们都说我是乐观的。其实这个乐观的背后就是隐忍，就是内心的强大，无论什么样的苦一个人扛着，我就这样的一个人，像父亲一样坚强的人。

母亲走的时候父亲没有掉一滴眼泪，两眼木讷而呆滞，毫无生机。自此后到逝世前父亲一直就是这个神情。直到临走那晚挣扎着抬起头来对我说：我这一生值了， 养了一个识文断字的儿子。后来就闭上了眼。

我知道这是父亲对我全部的褒奖，也是对他自己的肯定，我虽然不像那些大富大贵的人一样出息，但为人处世在村里积累了不少的口碑，乡亲们也乐意和我沟通。在村里，大事小事碰到我都会对我说。父亲曾表示过他死后要和母亲合幕，我记住了父亲的这一个诉求，并在出殡后把他和母亲葬在一起。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活着的我们，就像一棵树，想静止而不能，不时有风吹过，那是一种责任和使命，犹如父母亲恩在吹拂着我们。我的父亲和母亲，就在我生活开始好转的时候离开了我。这些年来，我一直反复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如果当年我的家境宽裕一些，也不至于让母亲落气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如果多当年我的条件在好一些，我可以带着我的母亲到上海，到北京，让大医院的医生会诊，说不定母亲还能逗留在人世数载。就算这些不切实际，至少能让我的父亲和母亲生活过得更好一些，也能请个保姆什么的在他们面前代我敬孝。

只可惜一切都晚了，时不待我，岁不我与。留下的只能是深深的忏悔和懊恼。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活着的我们，该尽孝的要尽早行孝，赶紧赶紧，父母恩深大于天广如地，这个世界，母不嫌子丑狗不嫌家贫，唯有父母，是何时何地都宽容，保佑我们的神。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昨天，我拨通了远在昆明女儿的电话，告诉她清明前一定要赶回家一转，到坟上看看她的爷爷和奶奶，她们都是曾经最关心她的人，走的时候念叨最多的就是我的这个女儿。当时的她还在上初中，转眼已经是大学毕业为人母了。

回来，出了我想念女儿外，我想就是称着我们还活着的时候，把这样的好传统一代又一代传承下去。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受人恩果千年记，何况是一把尿一把尿把我们养大的父母。敬爱的爹妈，我的父母大人，又是一年清明时，你们的不孝儿会携儿孙前去给你们叩头。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今晨五点，西边的一轮明月正对着我十八楼的窗户，她是那样明媚，那样皎洁。我知道今天是个农历的二月十五，新年里的第二轮满月。”生日快乐”，我耳边突然传来一个苍老，浑厚，有力的声音，他是那样地熟悉，像父亲弥留之际的声音，我止不住东张西望。找寻声音所在。屋内，月光明媚地洒满床，窗外，月亮照亮着黛青色的西山，我知道在那里住着我永远的父亲和母亲。

一轮明月照我心，那是父亲和母亲光辉的心。

她们光辉浩荡地在大清早赶回来看我了......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