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 山
在我的故乡,椿树三月初就发芽了,最早的春芽,在二月底春风冒劲就能看到了。但大量上市的香椿,要到三月里春风铆劲的时候才有,到四月下旬春风狠劲吹的时候后就稀有了。
小时候,家门口也有一棵香椿树,但不是很大的那种,像一根竹竿一样的挺拔,顶上撑起一把阳伞似的时候,就是香椿采摘的季节。
长大了,走的地方多了,尤其是在我工作后遇见的一个山寨,那才是香椿的世界。
那个叫热水塘的山寨,整个寨子里布满了香椿,可以说家家户户都有,围墙内,围墙外,无处不是香椿的踪影。那寨子的香椿也别具气势,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椿树,每一棵数十米高,超过农村常见的瓦屋的三四倍。整幢房子基本就是建在香椿树下的,枝枝杈杈繁茂至极。但这也给采摘带来了相当大的难度,楼梯够不着,爬上树很危险,很多香椿就只能由红转绿再变墨绿,郁郁葱葱地变成椿树叶了,看着叫人十分惋惜。
在一棵椿树下,我还见到过一个老妈妈,七十挨边的年纪,头发花白,岁月在她脸上翻耕过很多条薯沟,她每天不停地在椿树下织啊织,搓啊搓,身边摆满了整齐的稻草,椿树上挂满了他打的草鞋,一连几天的这样,这不能不引起我的好奇,虽然说乡亲们的日子还不富裕,但改革开放好几年了,也不见到还要穿草鞋,终于有一天中午路过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走上前去问:
“大妈,你怎么还打草鞋”。老人家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回答我的问题:我给儿子打的,他进洞子挑煤一天就要换一双。看着香椿树上挂满的密密麻麻的草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吧,我说:他怎么穿得了呢。这时候村长恰巧从那里路过,他拽住我的手膀狠劲把我拉开了,村长说:
他儿子去年就死了,进洞子挑煤炭时煤炭坍方就压死了,当时还是我主持的,他媳妇答应对方赔偿三千块钱就私了啦,我们也不好插嘴,半年前他媳妇带着孩子跟一个贵州人跑了。老人家一夜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神神叨叨的但又看不出哪里有毛病,我们村上也很无奈呵。
那时候煤炭刚放开,国家还没有严格实施《矿产资源法》,很多老板想干就干,顶多就是过煤管所的检查站交点税罢了。大多是雇佣村里的民工,矿井里的安全无人监管也就无法保证,很多就是拎着一盏煤石灯就进矿里面开采的。热水塘这地方煤炭储量丰富,随便地挖个洞进去也能抛出黑金子,一些胆子大的就先着手了,可以说那个年头的暴发户就这样产生的。也因此这里的村民原则上还是蛮富裕的,至少他们家家户户生活有保障。如果不出意外,老人家就不会沦为那样。
回到城里,我就此事汇报了领导,领导说:这种事不能认定为人口拐卖,也可能人家是自愿的,再说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那个男的就有犯罪行为,领导劝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把案子转交给民政部门处理算了。
在我多方的奔忙下,老人家去了敬老院。
寨子里的老乡们似乎也不把香椿当一回事,在他们眼里,香椿不过是用来解馋的,它如同水果一样可有可无。有了不嫌多,无了也不愁。顶多就是想吃了找个铁叉绑在一根竹竿上,尽量往够得着的地方扭上几枝来过个瘾。没有谁想过要靠香椿来发家致富。我想一是因为那时候交通不通,路途遥远,很多人认为送吃比买吃还贵,香椿拉到城里有可能被弯曲颠簸的山路挤压成树渣了,二是相对于守着的那些黑金,香椿实在不值得一提。
许多年过去了,那时我已不在原单位工作,一次闲来无事开车出去透风的时候,无意间在两山夹缝中发现一条山路,两旁盛开着粲然的油菜花,黄灿灿的扎实美丽。我虽不是女人,却是个花的俘虏,于是扭转方向就沿着山间慢行,沿途欣赏路两旁沁人的景色,绕来绕去的走着走着,挡风玻璃前就映入了一棵高大,挺拔的树,好奇心驱使,我不能不将车靠边停下来。
树的前面就是一个村庄,掩映在苍翠的树木间,耳畔开始传来布谷鸟的叫声,豪迈而动听,对这种鸟我是再熟悉不过,无论怎么说我都还是一个农民,虽然失地了但还是农民。这种鸟在坝子三月间叫的次数相对稀少了,因为它们都飞到山里去了,三月开始炎热的气候鸟类比人类更懂得避暑,山间树木葱茏,更适宜鸟类繁殖生长。
从寨子里走出几个上了年纪的大爹,不一会他们就来到了树的根前,我问:大爹,这棵香椿树怎么这么大,我尽量力求语言的简洁,不用那些组好词的词语,从村口墙上那些画满图腾的壁画看,这是一个阿细人居住的山寨。
老人精神闪烁,两只眼睛干练而富有色彩,他用一只手抹了一把半白的胡子说:小伙子你真是独到,还认得这棵香椿树,很多到我们村来的年轻人都不敢确认,你一眼就看出来了实在是了不起。
说着他伸起了拇指,说:小伙子,这是一棵椿树王,是我们寨子里的宝。前不久还有城里人出二十万想买走呢,我问他是怎么一回事,他说:
半个月前,一个开着豪车的大老板来找到我,说是市里的一个领导介绍的,他想来买走这棵香椿树,我当时就说这是我们寨子的神树,不会卖滴。他还是不满,没奈何我只好召开村民代表现场会,当着他的面回绝了他,他走时还耀武扬威地放了狠话,说:走着瞧。
小伙子,你不会是和那伙人一伙的吧,还是来给他们当说客。我赶忙打断老人的话:我说,大爹,我不是和他们一伙的,我是来赏花的,赏着赏着就来到你们这里了,老人似乎不相信我的话,他用阿细话和其他几个嘀咕了一阵子,反正我是什么也听不懂,我怕引起他们的误会被他们强制扭起来,早些年就发生过类似的事,因为误闯入人家的山寨被人家当贼捆绑起来。老人似乎看懂了我的心思,说:
年轻人,不要慌,现如今山里也是讲文明,讲道理的,你说不是就不是吧,我们相信你。之后老人又指着这棵椿树说:小伙子,你抬头看看,这是一棵神树啊,我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这棵树怕是有好几百年了吗,你看它长到地上却伸到天上去了……
老人说的话一点不假,这棵树从矮处看真的是超过了他们居住的三面环山山尖的高度,就好像长到白云里似的,隐约看到的树冠若隐若现,要不是从粗壮的树身上冒出的那些暗红的椿芽,谁能相信这是一棵香椿树。
我称赞他们你们做得好,此时我开始变得文绉绉的,我说:大爹,你们做得对,做得好啊,你们为后世人保住了根,为乡村保住了根。有很多东西不是金钱能买到的,就像村庄的魂,树在人就在,根就在,家就在。你们都是这村里的大功臣啊。
前几句我估计他们未必听得懂,但后面一句大功臣他们是一定听懂了,老人家走上来握住我的手,豪爽地说:走,年轻人,回家嘟(干)酒去。
那一天,我到很晚才回家,因为喝酒,因为意外地遇到了他们的村组长,我不能不在车上小睡,等酒醒了才开车回家。
在我的故乡,香椿虽然廉价,但椿树却是相当昂贵的,一块不到四十公分薄薄的砧板售价也在三百元左右,像那样的一棵椿树做成砧板至少也能切割给五六百片吧,价值也在好几百万。如果是打成家具那可就是价值连城无法估价了,椿树是家具上等的木料,暗红色的纹理不用涂色就已经古色古香,这一生可遇而不可求,何况椿树的生长缓慢,就像我们家那棵,我小时候是那样,长大了也没有看到它多少的变化。
母亲是一个爱惜香椿树的农村女人,每到冬天她都会给椿树穿衣裳戴帽子,在我的村庄还没拆迁以前,在母亲还活着的时候,母亲每年冬至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稻草把香椿树裹起来,把树头封起来,母亲说那样香椿树就不会被冻死,每年春天,我们家的香椿树也是第一家发芽的。
母亲做的香椿炒鸡蛋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香椿是自家的,鸡蛋也是自家母鸡吃着香椿树下的虫子长大下蛋的,那味道是我至今吃过的人世间最美丽的味道。虽然说后来我自己也做过香椿炒鸡蛋,但物是人非,哪里能寻找到当年的味觉。
在我的乡村,香椿树无处不在,他们就像春天的使者一样帅先在沟头沟脑,房前屋后睁开眼睛,由嫩到红再到绿,就像我们今天的生活一样经历过苦涩的岁月,也经历过红红火火的绽放,现如今平静中蕴藏着绿油油的诗意和无限的美好。
妻子是个懂得过日子的人,每年三月,我们就会到农贸市场购买整篓的香椿,价格更是低到极点,算下来一元一把,每篓百十把,然后回家来洗净用开水呛几下,待水汽滴干后用保鲜膜一小袋一小袋包装好塞进冰箱,想吃的时候拿出一砣来化冰,香椿就伸长了手脚,变得跟原来一模一样。洒点油辣子,放点盐巴,味精和米醋就是一盘上好的人间美味了。
这些年,时代越来越好,交通四通八达,村与村之间修起了公路,城乡交通网更是每天都有公交车出入,山里的一些土特产大批源源不断地涌进城里的农贸市场,比如老白花,苦刺花,素馨花,野马桑花,地亩精,蕨菜,蒲公英,苦麻菜等的,它们都不用人工饲养,野生野长,只要勤劳,山里人的日子啊,还真的应验了过去那句老话:芝麻开花节节高。
一棵香椿树的成长相当于要耗尽人的几生几世,这里我也想对那些对香椿树打歪主意的人们唠叨几句,那些歌咏香椿树的诗词警句我就不想背出来了,香椿树是春天的魂,也是村庄的魂,香椿树繁茂的根连系大地,就像我们哪个不是村庄的儿女,土地的儿女,春天的儿女……
感谢这个日渐强盛的国家,让人民安居乐业,像储藏的香椿一样弥久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