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 山
“就像这座城市的卫兵”。这是我少年时一首诗中比喻国槐的。我知道,这种老掉渣的比喻,只有亲历过的我们这一代人还能够说出来。但在当时小城不太长的街道上,就是这些国槐树,伴随我们渡过了最有意义的年代。
那时候,每逢重大庆典,街道两旁的国槐树下就站满了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民众,那时候没有栏杆,人行道和主街道区别就在于国槐树以外或以内,如果说人行道为内就在内,如果说人行道为外就在外,反正不用那么严格的区分,人行道没有主街道宽敞那是不争的事实,何况它们之间用一块高十余厘米的街边石挡着,也就是人行道在高,主街道在低处,不过遇到下雨就连成了一片汪洋,只能以国槐树来区分。
国槐树高大雄伟,挺拔,茬儿错落有序,整齐,不像其它树种一样有长有短,它以中轴为圆心,四围收缩有序,枝干均匀,稀疏均匀,组合在一起看上去密不透风,仔细看又能看见疏落里的细密的光线或者天眼,算得上是最整齐的树了,所以我把它比喻成守护这座城市的卫兵。
当时的小城,就有民主街和髯翁路两条主街道,民主街自建国以来就有,我在这里可以忽略。而髯翁路也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一条街,只是有个街的外型,两边也还没有建太多的房子。看上去就是一条泥泞不堪的土路。
整条街就是在两边的国槐树下开挖的,也不知道这些国槐树种于何个年代,只知道围绕当时的工人俱乐部出来,两边都是国槐树。
国槐树最密集的地方就是工人俱乐部,它紧接着县一小,隔着一条矮矮的可以翻越的一二墙(建筑术语,就是单砖堆砌的墙),记得当时主席台的左边的国槐树脚,就有一个洞和那边的学校相连接。
主席台的左侧和右侧都是密集的国槐树,相隔不到两米就有一棵,因此算得上是那时候小城唯一的公园了。中间是一个巨大的灯光球场,有两个篮球场相连接,那时候最流行的体育运动就是篮球运动,县总工会每年在这里举行职工篮球运动会,在我少年的记忆里从来没有间断过。
国槐树下浇灌有很多的水泥矮长凳,供小城百姓乘凉或者休息。抬头就是高耸入云天的国槐树,每年秋天就会开满淡黄色一串一串的槐花,就会引来无数的蜜蜂在树上“嗡嗡嗡”的鸣叫,蜜蜂与人也相干无事,从来没听说过在国槐树下被蜜蜂蛰咬的。我在这里经历过二次大事件,二次都在一九七六年。
第一次是毛主席追悼会,整个广场上鸦雀无声,哀乐响起的时候,我看见每每个人的眼泪刷拉拉流出来,有的还嚎啕出声来,还亲眼看到二个大妈哭晕了被救护车拉走。那时候的我尚年少,但我看到国槐树在那一刻庄严,肃穆,就算一个力壮如牛的莽汉也未必能撼动它半毫。
还有一次就是十月庆祝粉碎四人帮,当时人山人海的,很多人爬到了国槐树上,算得上彩旗飘飘,人心大块,我记得整个会场布置得天衣无缝,盛况空前,就连紧挨半边的弥阳一小也站满整齐的队伍,之后是锣鼓喧天的游行,那时候的国槐树是欢畅的,上面贴满了彩色的标语,缀满了气球。
国槐树在我的记忆理还不止这些,至少它是我甜蜜的象征。那时候的我们没有糖吃,对于我们这些生长在城郊的孩子来说国槐树无疑是一种甜蜜的诱惑,因此每年槐花开的时候,就会找一根竹竿上面用粗铁线捂成一个弯钩,就沿街抬着去勾槐花,甜甜的槐花被赛进嘴里的感觉真的是浑身通体透亮似的,一枝槐花要反复地咂,直至所有蜜汁被舔干净才恋恋不舍地嘴中抽出来。
那时候矮处的槐花都被我们这些孩子勾光。高处的因为写着“小心安全,严禁攀爬”谁也不敢冒然爬上去,那时候的孩子是最守规矩的,爱憎分明。那时候我们小学课本里学的是《小英雄雨来》,《鸡毛信》,《生的伟大,死的光荣》(刘胡兰)《王二小》等的少年英雄。我还记得在现在的六年级(以前是初一)的时候被评为全县优秀少年先锋队员,也是在学校操场的一棵老槐树下接受表彰的,当时的高音喇叭里播放着《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当唱到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沿着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我浑身发热发烫,心潮澎湃,眼泪再也无法抑制,面对庄严的五星红旗举起手来,行了我平生第一次感到无比荣耀的,最庄重的举手礼,也是那时候祖国一词含义在我心中形成的最初的雏形。微风吹过,槐树沙沙沙作响,它似乎在勉励我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记得当时给我颁发奖章的辅导员,她后来成为了我们这里的宣传部长,政协主席。
我还记得在工人俱乐部的左边有一幢矮房子,高不过四五米,青砖粉瓦两边翻水,应该是解放前就流行的样式,在今天来看应该算是简易房。当时就是县总工会的图书阅览室,它掩映在槐树群中间。虽然不大(大概也就三十个平米),但每天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都坐满了人,去得晚的就交点押金或者将随身携带的贵重一点的物品(比如手表,雨伞等)押在那里,你就可以将书本借了拿出来在槐树下阅读。我在那个时期在那里读完了《普希金诗选》,但丁的《神曲》和《莎士比亚全集》11本,还接触到了当时最流行的杂志《读者》《大众电影》《知音》《时代青年》等的,槐风徐徐吹在脸上,就算在夏天,你也丝毫感觉不到炎热,冬天静寂无声,槐树下读书宛然置身于一个世外桃源,槐树把周围遮挡得密不透风,因此也不会感到有多寒冷。至于秋天就是最好的季节了,槐花飘香,不仅如此,那时的整个城市在秋天都飘逸着槐花的味道。可以说那一段在槐树下读书的日子是我这一生最难忘的日子。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那时候,阅览室的墙上还挂着这样的一件书法作品。我还记得是隶书,是我们这里一个参加过解放战争的老游击队员写的。
他叫李复,革命荣誉军人,他曾在槐树的掩护了进行过无数次的战斗,有一次完成侦查任务返回根据地时被敌人发现,是躲进槐树洞才逃过一劫,因此老人家对槐树充满了无比的感激之情。也常把自己比喻成槐树,他说槐树绿荫如盖,坚强挺拔,夏能乘凉冬能挡风,秋天吐着甜甜的蜜香造福千户万家,老人家把干革命的这一生以一棵槐树来比拟,因此他是这个阅览室的常客。
国槐历史悠久,在中国古代就有种植,民间传说中的七仙女与董永就是槐为媒,她们在槐树下相知相遇相爱,缔造了千年万古的美好传说。不仅如此,槐还被古代仕子推崇,唐代常以槐指代科考,考试的年头称槐秋,举子赴考称踏槐,考试的月份称槐黄。槐象征着三公(执政大臣)之位,还具有古代移民怀祖的寄托,吉祥和祥瑞等的象征意义。
在海外,槐树更是作为海外赤子寄托对祖国思念的一种物种。数千年来,中国人已经形成了崇拜槐树的文化现象,算是一种美好的品质代代相传。
二十年前,这些槐树还在的时候,虽然它不能在充当这个崛起的城市的卫兵了,但它时时刻刻陪伴着我的记忆。也因此在那个时候,无论多忙,每隔几晚我都会到工人俱乐部陪陪这些槐树,表达对逝去青春的怀念。
二十年后,这里建起了高楼,学校也搬迁了,所有的槐树荡然无存。
现如今走到那里,看到的只是临街铺面的几处繁华,在当年槐树大面积生长的地方,虽然门面豪华气派却没有人问津,我想如果有绿化,这里说不定就成了麻雀的天堂。
现如今在整个城区,找不到一棵国槐的踪迹。
说不清谁的错,许多珍贵的记忆我们只可能藏在心底,若干年后随我们一起被埋葬。
一棵棵,一排排,郁郁葱葱,高大,雄伟,挺拔的槐树,直到现在,偶尔在梦中它还会摇曳着向我走来,散发着馥郁的清香。醒来,会有几滴清亮的泪挂在眼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