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车记
马有福
二十年前,报名驾校。练车闲暇,随与教练聊天。他问我:以前可曾摸过车子?
我有点夸张地说,说起来,真还没少摸呢!
条件不错,您父母是开车的?他有点不太相信的神情。
哪里,哪里,他们都是农民,见过的汽车都是有数的;可我小小年纪,不到八岁,就赶过毛驴车呀。
哦,哦,哦,原来如此!哈哈哈,您也太幽默了吧。
我说,不敢,我还真是一个被逼出来的马车夫,有着将近二十年的马车驾龄呢。
哈哈哈,哈哈,赶着马车真潇洒。说着,他轻松地哼起来:带上你的妹妹,赶着那马车来······
可是,我赶着马车时何曾有过这种潇洒与浪漫?想都没有想过。
就这样,一边学驾,一边跟教练和同学们就讲起我的那一页马车夫经历。
那是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初,刚考进大通师范之时,我们那儿的生产队还没解散。入校一年,才实行生产责任制,土地被分到一家一户。时代大潮让一辈子都没有正经赶过马车的父亲和我不期然而然地就成了车夫。时,他年届花甲,我则刚十八成人。我们一老一少,靠着看别人赶车的一星半点感性经验就开始了摸着石头过河的赶车生涯。
可是,这一切对于我俩来说毕竟还是一道充满了考验的深坎。因为,父亲在生产队里犁了一辈子的地,他最擅长的农活无非犁地,算是专业化社员,说是犁地行家倒一点儿也不过分。而我虽然不到十岁就曾赶着驴车斗胆去邻村接送过姑姑等至亲,但这些都只是凭着兴趣的偶尔为之,那时驾驭的毛驴是全生产队里最乖顺的,但现在一下子要成为车夫,这,毕竟还是隔着一层。面对从天而降的这一全新考验,我们俩虽然兴奋并新奇了好久,也像模像样地从小镇土产门市部买了一条结实的皮鞭等一应工具,但每每靠近马车抬起辕木,总还是窘态十足:原来,无论怎么用心,我俩对于拉板系、搭腰带、鞧绳等驭具都不曾了然于心,更谈不上得心应手了。对于装车和应付各种突发情况更是捉襟见肘。一绳之下见功夫的那种车夫高招更是从未曾奢望过。几次三番因为道路判断失误而使车轮陷进了泥潭。这使我们所役使的牲口也曾跟着吃了不少大亏,白受了不少折腾。
特别是在秋天拉运麦捆的过程中,我们随时随地遭逢的难堪更是俯拾皆是。因为,我家那辆马车的车厢是由驴车改造而成的,厢底垫轴木头栋子放得比较低,偏偏我们那时先后役使的几匹骡子一个个又都身量偏大,这使车厢一直呈前高后低状态。在平时拉土、拉粪,倒还未曾出现过明显的不平衡、不和谐。可是,一旦拉运麦捆或者体量较大的柴草,车子马上就会凸显辕轻现象。再加上,我们俩装车的水平一直很业余,这使整个车子一走起路来就是一叶扁舟,有一种漂在水面上一样的摇摇晃晃,咕咕唧唧,始终不怎么沉稳了。赶着这样的马车,还要走山路,尽管我们从来都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但我们的车子还是无数次被侧翻在道路一边,弄得骡子四蹄朝天,惊慌不已,车上的粮食捆子也为此遭受不少损失。就此,我们不仅始终没有找克服的办法,反而在人前还总掩盖着这种错误。所以,每到秋天,装运麦捆的一段时间,我的心几乎都是凝做一团的。每一天,我都是硬着头皮在套车的,简直有点神经质。
如今想来,当时,我们如果放下面子主动向车把式们请教一下,或者找一个木工改造一下车厢,就会顺理成章的解决我们遇到的各种小问题。可是,为了维护住一时的脸面,我们又总是对其拖了又拖,一直掩盖着,直至我进城后砸了快要散架的车厢时都没有对此进行过认真总结。更为可怕的是,那时,我们的驭具(车家私)一直也很死板。牲口的围脖该多大,车子的搭腰绳该多长,连接车与牲口的拉板系长短该咋调,后鞧该咋拴,我们全靠两位堂兄一次性来为我们把关定夺,缺乏灵活性。这中间,如果偶尔出现驭具上那一截绳子断了,或者车轮爆胎的事,无一例外,我们就会陷入尴尬,往往要笨手笨脚地折腾很久。
然而,尽管这样,我还是磕磕绊绊地赶了二十年马车。那时,我是乡村中学语文教师,正常学期的每个星期一到星期五,总着一套皱巴巴洗得发白的西装,站讲台上为孩子们讲《侍坐》,指导他们背《出师表》。而一旦到了周末或者寒暑假,则换一套干活的旧衣服,从畜圈里牵出一家人平时伺候着的骡子,套上车具,就是一个与一般农人没有任何区别的车夫了。
长年累月一铁锨一铁锨积攒在门口的几十方农家肥就得一车车、一趟趟送往不在一处的每一片耕地里。到了秋天,二十多亩山地里的庄稼就得一车车来来回回运到麦场。这都是些固定的功课,周而复始,雷打不动。不时地,一年几次还得走十公里之外的川地磨坊,去加工牲口的饲料和一家人的口粮。致于结伴远去县城拉煤、拉化肥,则更是少不了的远足。当然更少不了的是,农闲的季节里,我们就会少有地在车厢里铺上被单棉絮之后,酒拉着父母孩子等家人去走亲访友,应酬门市。一句话,那时,我们家庭的一日运转何曾少得了这一辆马车的支撑与应付?
就这样,在二十年的时间里,我先后役使过五个大牲口,其中,三匹骡子,两匹马。它们毛色、个头不同,脾气不一,我在接触、驯服它们的同时,也在一直训练自己,由此还学会了与其相处相适。尽管它们偶尔的不配合以及不时的倔强和顽劣一度让我没少生气,也曾拿起鞭子打过它们,但在心底深处,我们全家却无时不刻地感激着它们。在精心饲养、好草好料照应的同时,我们一家老小始终在念叨着它们:山民是吊在牲口的脖子上吃饭的人,伺候好它们是我们应有的本分。甚至,有时,就是怠慢了父母,也不敢对它们有丝毫的疏忽与亏待。
我记得的是,那时,我们全家从不忽视牲口的平日喂养工作,一直将此作为农耕生活的重要功课。在农闲日子里,夏天,父亲一有时间就去田野里割草,总把牲口的膘情作为一家的脸面来对待,不敢有一刻的疏忽。而我总不忘时时操心其拢头和外表的好看,当它们的蹄铁磨损得差不多时,就及时约了小镇的铁匠,将其牵到铁匠铺,拴在木桩上,屈身弯腰端起它们的蹄板换新掌。在铁匠一番叮叮当当的敲击声里,我的额头上则常常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汗珠。我知道,此刻的紧张与劳累不仅来自于弯腰抬着牲畜腿子的劳作本身,而更为重要的是,还有一种心理负担。这时,我始终在担心:我的学生会不会出现在钉掌的现场,在一边看我,并为此而投来鄙夷的目光?尽管他们一个个也是农民的后代,家境并不比我家更加优越,也是农民。但对于一个公职人员的赶马车,我们那儿的大多数人还是看不起的,更何况孩子们是能够精准地嗅得出大人们的价值声息的。
正因如此,那时走在马车旁边的我始终感觉到有一种不自在,不曾有过甩着鞭子,唱着小曲,在滴滴哒哒的蹄声中悠然远去的潇洒。可是,如今想来,我还真该为这一页生活感到自豪才对!不是吗?一墙内外,两种身份;当得了老师,驭得了马车;书本现实,互为参照;六艺之一,无师自通。这是“赶着那马车来”的旋律绝对无法涵盖的另一份人生体验啊。
2020年1月14日 初稿
2021年11月29日 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