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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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的雨
王昌勇（布依族）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每到清明，总有洋洋洒洒、淅淅沥沥的春雨，洒落在路边刚探出头的青草尖、洒落在绽开的柳梢、洒落在泣血的杜鹃花上。而每一座葬有坟茔的山上及山下，悼念逝者的人们迎着斜风细雨，怀着深沉的哀思，正行进在为故去亲人扫墓的路上。
今年清明期间的春雨似乎格外多，小雨持续地下、绵绵不绝。濛濛细雨中，我与大姐、二姐、哥哥我们四家人一起前往老家的坟山“大坡上”。大坡上是一脉绵延高耸的广阔山脉，这个地方有我难忘的童年时光和深刻的乡愁记忆。我的祖先最初便是在大坡上生息繁衍，后来，不知从哪一辈才开始从山上迁移到山下“洞口”这个寨子居住生活的。我小时，大坡上保持着较原始自然的状态，山坡上部是茂密的松树林，较少有人涉足。半山以下是油茶灌木林，溪流淙淙，遍布各种艳丽的野花。山脚才有些零星耕地。小时，大坡上在我心中是神秘而充满乐趣的，我时常跟随大哥哥姐姐们到半山以下采摘蕨菜、蘑菇、油茶苞等。在族人的心中，大坡上是圣山，是我们族人最初的血脉起源和灵魂的最后栖息地，每个人都会把自己生命的归宿选择在大坡上，大坡上因而安葬着我们家族的许多祖坟。
儿时，每到清明节，奶奶、父母亲带我们四姐弟与伯父、叔父三家人来大坡上的中下部我未曾见过的爷爷的墓前扫墓。我长至少年时，奶奶过世了，安葬在爷爷旁边，形成一个合墓。每到清明，父母亲带我们四姐弟与伯父、叔父三家人来给爷爷和奶奶扫墓。每次扫墓祭祀，父亲都神色凝重，庄严肃穆。到了坟前，首先用镰刀清除坟周边的杂草。再去旁边砍下几根细树枝，插在坟头中央，挂上白色的坟飘纸。接着点燃香烛，坟前杀大红公鸡，扲着脖子上滴血的公鸡绕坟一周，供奉上贡果贡饭贡酒贡肉。最后，我们三家人虔诚地对着墓碑叩三记响头，默念祈祷祝愿的话语，焚烧纸钱，燃放爆竹，祭祀先人，传承尊祖敬老的家风。祭祀完了，我们三家人还共同在坟旁边拱起土灶，生起柴火，做起饭菜，三家人一起聚餐，凝聚亲情。我们家传的清明扫墓习俗就这样代代相传下去。因我还没出生爷爷便过世了，我对爷爷没有丝毫印象，而我跟奶奶共同生活的时间也不长，所以，小时候扫墓，悲伤的情绪并不是很深切。只是觉得清明上大坡上热闹、好玩，还有好吃的肉食解馋，并没有什么尊祖敬老的理念。
除了爷爷和奶奶的坟墓要祭扫，大坡山还有曾祖父母及更早的先辈的坟墓也要祭扫。儿时，父亲带着我“披荆斩棘”来到一个个长满荒草刺篷看似土堆没有墓碑的坟头，一一给我指认，说这是没有成家或没有后人的某某公的坟，这是某某奶的坟等，叫我长大后每逢清明节，不要忘记给这些先辈扫墓。父亲叮嘱说：“我今后年龄大了，上不得山来扫墓了，或者我今后“不在”了，你们以后清明扫墓也要给这些先辈插一束坟飘纸，上三柱香，烧些纸钱给这些先辈用，不能让他们在阴间受穷受苦，这是我们王家子孙不忘先辈、尊祖敬老的传统，千万不能丢！”
四十多年来，习惯了每到清明给祖先扫墓都有父亲的带领，父亲的组织，聆听父亲尊祖敬老的殷殷教导。从五年前起，为子女任劳任怨、一生辛劳的父亲身体急剧衰弱，先后患上的脑梗、高血压、糖尿病、老年痴呆、脑溢血等各种老年疾病。曾经那位铁骨铮铮、身体强壮的公安干警的父亲，两年前变成了彻底不能下床走路、生活不能自理的痴呆老人，父亲再也不能陪我们上坟山扫墓祭祖了。而作为子女的我们只能代父亲给爷爷奶奶等祖先扫墓祭祀，表达孝心了。我们子女每次为爷爷奶奶等祖先上坟时都祈祷祖先保佑，让父亲多陪伴我们几年。但天不遂人愿，今年正月初十凌晨1时20分，在那个寒风呼啸、雪花飘飘的寒夜，饱经生活磨难，历经人生沧桑的父亲永远地告别了我们，驾鹤西去了，享年89岁。
1个多月后，在痛失父亲的悲痛中，我迎来了今年的清明，从此，我要祭拜的祖坟中多了父亲的坟墓。父亲生前最大愿望是过世后也要能葬回老家，葬在大坡上爷爷奶奶墓边，永远相伴在自己的父母身前。但父亲没有如愿，因为近些年来，由于农村修建公墓实行集中安葬，父亲不能安葬在爷爷奶奶旁边了，只能安葬在村里的公墓，我们子女也有心无力，不能完成父亲遗愿了。宽慰的是，村里的公墓仍然是修建在大坡上。以前，由于受经济发展水平所限，大坡上中部以上近于原始，没有得到开发，无路可行，人们安葬坟墓都是在大坡上中部以下。如今，大坡上得到了开发，水泥公路修达山中部、泥土公路直达山上部，公墓位于大坡上上部，比当初爷爷奶奶安葬的位置更好。公墓据高望远，视野开阔，公墓前大小远近几百座峰峦连绵起伏，如云似浪，簇拥着大坡上，山脚下是碧绿的石燕河环绕，山清水秀。父亲虽没有安葬在爷爷奶奶身边，也实现了他落叶归根、安葬在老家大坡上的愿望，我想父亲泉下有知，也会瞑目的。
我们来到大坡上公墓。放眼望去，灰蒙蒙的苍穹，濛濛细雨，凉凉微风，墓碑林立，墓草凄凄，松柏婆娑。山风吹动松林传来阵阵松涛的呜咽声，座座墓穴在凄风阴雨中显得阴森落寞。公墓第一排左首第一个新添的墓穴安葬的是父亲，往日严厉而又慈祥、正直而又仗义，勤劳而又善良的父亲，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他已经化作骨灰，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石墓中了。
怀着对父亲的深切悼念，我们一家人开始了虔诚的扫墓祭祀。擦净墓碑墓座，清除坟周边的杂草和垃圾，在坟后挂上白色的坟飘纸，供奉上贡果贡品。清酒一杯，盛满了对父亲的思念，菊花几篮，包裹着对父亲的牵挂，青烟缕缕，飘荡着对父亲的怀念，泪水涟涟，寄托着对往昔的回忆。
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绵绵细雨，丝丝斜斜，飘飘洒洒，朦朦胧胧。雨一滴滴滴在柏树上，坟飘纸上，墓碑上，菊花上，草丛中，浸湿了地，也浸湿了心。如泣如诉的细雨是父亲对我们子孙的哭诉，也是我们对父亲的默哀垂泪。雨点轻柔地滴在我的脸颊，如儿时父亲慈爱地抚摸着我。山风吹过，墓地旁那几棵高大的楸树在风雨中飞舞飘洒出朵朵粉红色的楸花花瓣，好几朵洒落在父亲的墓穴上，沐浴着父亲长眠的灵魂。还有几朵洒落在我的头顶、肩上，似逝去的父亲在轻声呼唤我。
苍天有情雨茫茫，严父不在人凄凉。面对霏霏细雨，痛失父亲的我怎不悲痛，面对缤纷落英，怎不神伤。我思念父亲远去的音容、渴望看见那和蔼的笑容、想再听到那亲切的声音。跪立父亲墓前，伤悲的回忆随着雨丝纷飞。雨雾中，我依稀看到墓碑上的碑文幻化成父亲沧桑苍老的面容，眼神中饱含着永久的慈祥和爱怜，耳畔响起涓涓细流般教诲和期盼......父亲一生磨难劳苦的经历，舍生忘死的工作，嫉恶如仇的性格、光明磊落的处世，善良好客的为人，父亲生前对我的疼爱、父亲与我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生活场景一幕幕如电影画面般浮现在眼前，历历往事一下子涌上心头，隐藏在心底的伤痛慢慢地弥散开来。“想见音容空有泪，欲闻教诲杳无声”成了我余生难以抚平的伤痛。我对父亲的思念泪如雨下，悲痛久久不能释怀，默默哭泣中想说的话很多:我最敬爱的父亲啊，您在天堂还好吧？儿子有许多心里话要向您倾诉，儿子好想您啊！您听到儿子心底对您的呼唤了吗？
雨洒天流泪，风号地哭声。那绵绵的雨丝是连接阴阳两隔的亲人的信使，让天堂和人间的亲人相互感应。我相信，人的肉体消失后还会有灵魂。所有逝去的亲人，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和我们相遇重逢，陪伴着我们，保佑着我们。有时，他们会出现在梦里，对着我们笑；有时，他们会化作细雨，围着我们飘飞......我相信，父亲的灵魂是永远不灭的，他的灵魂无时无刻不相伴在我们的身边。虽然，我们看不到父亲的灵魂，但是，父亲的灵魂却能看得见我们，他清楚地知道我们为他所作的一切。此时，我想父亲的灵魂一定化作这飘飞的细雨，慈祥地凝视着我们，怜爱地抚摸着我们，竭力地保佑着我们。
少时难识清明意，如今满襟故人情。雨浇愁肠，深悼严父。我们一家人虔诚地对着父亲的墓碑叩过三记响头，默念祈祷祝愿的话语，焚烧纸钱，燃放爆竹后心情沉重地离去。
清明的雨，思父的泪。父亲，您安息吧！明年清明，我再来看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