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继聪：瓦房

土墙瓦房，是飞翔、飞舞在乡野里的鸟，是一只只、一行行、一排排飞翔、飞舞在乡野里的鸟。一个个村庄，一排排鳞次栉比的土墙瓦房，飞檐翘角，结构对称，线条起伏流畅，酷似一只只充满生机活力和灵性的鸟儿，舒展开羽翼，飞翔、飞舞于蓝天白云之下、山水田园之间，它们那么无拘无束、自由自在，那么欢快潇洒！土墙瓦房，是飞翔、飞舞的建筑和艺术，是灵动活泼、生机勃勃的艺术，是有灵性和生命的艺术。

很喜欢飞翔飞舞着的土房子、土住宅、土墙瓦房，像喜欢总在凌空飞翔飞舞、潇洒自在的乡间野鸟儿一样喜欢土房子、土住宅、土墙瓦房，像喜爱活泼可爱纯真无暇的乡间孩子一样喜欢总在凌空飞翔飞舞、潇洒自在的土墙瓦房。很留恋这样自由自在飞翔着的土墙瓦房，像留恋风烛残年、慈祥可爱的老祖母一般留恋土墙瓦房。即便是深山乡野，这样的土墙瓦房也越来越少，越来越罕见了。这种跟远逝的童年、美好的记忆有关的土墙瓦房，正在快速被钢筋混凝土的洋房所取代。

站在这样落满了野鸟、欢快自由、活泼可爱、舒展开双翼、飞翔飞舞着的土墙瓦房前，像看着一只只、一群群欢快自在的鸟儿，我也很高兴、很欢快，久久不愿意离开。

看着这样的土墙瓦房，有时候，又觉得它外表活泼飞翔，内心其实很宁静。像站在年事已高、风烛残年的老祖母面前，我唯有仰视，唯有敬仰。风雨剥蚀的土墙瓦房，像经脉曲突、颤颤巍巍的老祖母一样，曾经为我们余家多少辈人遮风挡雨、温暖身心、慰藉心灵啊！

云南高原、楚雄坝子曾经是汪洋大海，沧海桑田，沧桑巨变，用红土舂筑而成、或者用土基土坯垒砌而成的土墙里边，还有一枚枚的海贝。站在这样的土墙瓦房前，思绪伸出了很远：这样的土墙泥土里，曾经落下过我们余家多少祖先的汗水，会不会有我们余家先祖的骨灰？从古至今，有多少我们余家人舂筑垒砌过这样的土墙，建盖过这样的土墙瓦房？这样的土墙瓦房里，有多少我们余家的祖先曾经生活过，曾经年青过，曾经爱过恨过？这样的风雨剥蚀的土墙瓦房里，曾经有多少我们余家的女人曾经美丽过，曾经灿若桃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过，有多少我们余家的男人曾经年青俊雅过，曾经壮如牛犊虎豹，健壮英武，倾倒多少妙龄美女……

瓦房的土墙上有很多洞，高处的洞，洞口有鸟屎。凭借童年掏鸟窝积累的经验，我知道这样的墙缝洞穴里可能会有麻雀筑巢。我踮起脚，伸长脖子，够着向洞里看，看得见洞里的干草茎、鸟羽毛和挤在一起的一窝雏鸟。

这些土墙洞，常常有麻雀筑巢而居。

看见土墙瓦房的这些墙洞和瓦沟头缝隙，总是会勾起我对快乐的乡居童年的回忆。农家舂土墙盖瓦房的时候，用高高的木夹杆夹起木板，还得在一定宽度的地方斜撑起这样两块土基，搭成个人字头，好穿撑杆，撑住夹板。这样，无意之中，农家在建盖瓦房的时候，就为麻雀等等与农家同屋而居的野鸟们建成了新家，建成了可以筑巢、可以遮风挡雨的温暖土墙洞，还有盖瓦时候、无意之中在椽子头和屋檐边搭建而成的那一些瓦沟头缝隙，都可能成为麻雀等野鸟的温暖家室。

我更愿意把这些土墙瓦房上的土墙洞、瓦沟头缝隙看成是善良有情的农家人着意为野鸟们留下的、搭建的家或者窝巢，更愿意相信，热爱生命的农家人，是把这些麻雀等等野鸟也当成了村里人、家里人的，所以，在自家建盖土墙瓦房的时候，才着意为这些野鸟们同时搭建了新家新窝，把野鸟们当成了家庭成员。

这些乡间野鸟比如麻雀是有功的，它们陪伴了我们一辈辈乡村人，使得乡村人不感到孤单，使得乡村生活充满生机活力，不再孤寂。儿时的记忆里，总有一群群麻雀，忽而从瓦房顶上飞下来，或者一只只从瓦房土墙洞口飞下来，落在院子里，啄食晾晒的稻谷小麦，忽而又飞起来，落在瓦房顶上。　那时候，还是孩子，总觉得麻雀们每天黎明和黄昏唧唧喳喳的鸣声是嘈杂聒噪的。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乡间鸟鸣甚至是总让人觉得厌烦的麻雀叫乌鸦叫声其实也是很悦耳的。没有这样的乡间鸟鸣，我们心里不会那样宁静，可能也难以度过一个个长长的孤寂的乡间白天和夜晚。　

儿时长久生活于乡间老家，春末夏初，小麦等等小春作物丰收，晾晒满稻场和院子，麻雀等野鸟们食物丰足，就开始大量产卵孵雏。此时，我与小伙伴们，经常喜欢扛着一架架长长的木梯，顺着这样的一院院一幢幢土墙瓦房，去寻找洞口有鸟屎和鸟的足迹的墙洞，去寻找看得见洞里有干草茎和羽毛的墙洞，去掏屋檐边、瓦沟头的缝隙洞穴，去掏麻雀窝巢和麻雀蛋来玩。那时候，我们多么淘气贪玩，多么快乐无忧啊！

乡间的鸟儿，飞累了，总喜欢落在这样的土墙瓦房顶上，总喜欢落在这样的瓦房土墙上歇气。其实，我也是这样的一只乡村鸟儿，向往城市，飞离了乡间，飞进了城里，但是每当飞累了的时候，总喜欢飞回乡间，落在这样的土墙瓦房里，落在这样的瓦房土墙边，歇口气，温暖温暖、苏醒苏醒冻僵的身体和心。

每当看见乡间土墙瓦房，我总是很高兴，每每看见乡间土墙瓦房上落着乡间野鸟，幸福地梳理着羽毛，唧唧喳喳，幸福地相互说着话，我总是很高兴。这些飞累了的鸟儿，依然还有温暖舒适的土墙瓦房落脚和筑巢栖息。我感到心中很温暖很幸福，像被城市折磨得身心疲倦的我也有了一间温暖的土墙瓦房落脚栖息一样。

这个村庄，已经被城市三面包围，被洋楼三面包围，只因东边是连绵起伏的高高青山，暂时还能够吸纳或者说接通一丝丝地气。但是东二环路以坚韧不拔的勇气深深钻通了村后的山脉，强迫我们余家搬迁了祖坟，很快东二环路就会把村子东边这一口地气也掐断、堵死。我们村基本成为城中村了，市内公交车“1路加”的终点站已经到了我家屋后，距离我们家的老房子不到三十米。现在，崭新的柏油路边那些芳香美丽的山坡地，苞谷地、葵花地，那些亭亭玉立的苞谷秆，那些美丽欢快盛开的向日葵，那些攀爬生长在庄稼山茅草间的，粉红色蓝色白色的喇叭花，金黄的野菊花，明年必将不存在了，但是现在它们还不知道自己明年的命运，依然还在开心快乐乐观地盎然生长着，满脸尽是向日葵的欢笑和阳光。拆迁工作队近几年基本长期驻扎在我们远近这几个村里，河边的几个村庄，已经全部被拆除，瓦房、牛羊、庄稼地、水田、山坡地、村路边的包括喇叭花野菊花在内的各种野花，都消失了，冬天的小麦、蚕豆、油菜苗，春天的小麦花、麦穗、蚕豆花、油菜花，夏天的稻秧、茄子、辣椒、南瓜、苞谷、红薯、向日葵，秋天的喇叭花、野菊花，来年都将不再有。

我从还是乡村少年、乡村小伙子时候就开始喜欢的那一位叫做落英的村里姑娘，正如我依然喜欢的很多乡间事物，比如这些正在生机盎然生长着、攀爬在路边荆棘树木上的这些野喇叭花，还有我们童年吃过无数的、这种生长在山野路边的野棠梨，还有我正在眷恋着、写着的这些土墙瓦房、麻雀、木梯，明年必将与村子一起消逝了。我很心疼，揪心地疼，但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和它们越走越远。其实，我们的美好童年、我们的美丽青春，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这样的土墙瓦房，飞檐翘角，都是一副正在腾空而起、凌空飞舞的姿势，两边的飞檐翘角都酷似鸟的翅膀。其实，房顶起伏流畅的屋脊、椽子、青瓦、屋檐边伸出的瓦和瓦沟头，都酷似展开飞舞的鸟翼。一排排的椽子和青瓦，像水波在流动，像流畅的音符在飞舞，像野鸟的一排排羽毛在振飞。土墙瓦房，因此都酷似飞舞在山间乡野里的一只只活泼灵动的鸟儿，像一只只青灰羽毛的野鸟们在率性自由的振翅飞舞。土墙瓦房，是一种最活泼、最灵动的建筑，有生命的建筑。

我心里，总是有土墙瓦房，像野鸟一样，在山野乡间里展翅凌空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