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隽永
鲁迅文学院学员
龙腰的土地
龙腰龙腰龙腰龙腰龙腰龙腰……
龙腰娘的声音被傍晚的炊烟撵着在陈村的上空翻腾。龙腰娘喊龙腰回家吃饭不喊“龙腰，回家吃饭哩。”龙腰的娘总是喊：……龙腰龙腰龙腰龙腰龙腰龙腰……，就好像龙腰的娘有好多个龙腰一样的儿子在村子里乱窜，龙腰的娘说叫龙腰回家吃饭万一龙腰不回家吃饭那不是俺龙腰回不来了吗？！
龙腰的爹没有土地，龙腰的娘也没有土地，龙腰的爹和龙腰的娘结婚后，还是没有土地。
龙腰的爹带着龙腰的娘饿的时候就在周围的村子里吃百家饭，不饿的时候就躺在海子上沿的破窑里瞎捣鼓，为了让龙腰来到这个世界上他俩还真是费了不少劲。
龙腰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海子，当时海子里还有水，还有绿莹莹的水草漂浮在上面，还有拇指大的鲫鱼蝌在海子里游，这个海子蜿蜿蜒蜒到了村外，到了龙腰看不到的地方。那时候的龙腰对海子就有一种特别亲近的感情。龙腰娘用海子里的清水洗净了龙腰的身子，那时候的龙腰可是身长手长，丝毫也没有龙腰后来九十多度的驼背。
龙腰很快长成了身强力壮的龙腰，龙腰给队长说给我一片土地吧，俺爹也没有地俺娘也没有地俺得有地，将来得给俺爹俺娘找一片安身的地方。
村长就把海子沿上的一亩地给了龙腰，虽然那是一片巴掌大的斜坡地，但毕竟是他龙腰的地是他龙腰的爹的地是他龙腰的娘的地，龙腰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扬眉吐气。龙腰神神气气地昂头挺胸在陈村里兜了三圈儿。从此龙腰就是有土地的主儿，搁土改那会说该叫他龙腰地主老爷。
龙腰从此开始忙碌起来，每天天不亮就能看到龙腰背着箕子朝村里的北地走，龙腰走路的声音跟龙腰说话的声音一样响亮，龙腰走起路来会发出咚咚的声音，这咚咚的声音能让全村的人都听得见，北地有一片闲地，啥庄稼都长不成，只簇拥着一地的阴柳，啥屌用没有。龙腰从阴柳行里出来，肩上就多了一箕子满满的胶泥土，前辈人都说填地基用胶泥土盖的房屋结实，龙腰要用胶泥土垫一片自家的地基出来。
路上碰上村里人，有人说，龙腰又偷土哩。
龙腰笑笑，俺可没偷，你没看俺光明正大的吗。
有人说，龙腰，那海子堤是种不成庄稼的，别听村长糊弄你了。
龙腰笑笑，村长人好哩，破天荒给了俺亩把地，这样的好村长哪儿找去？
有人说，龙腰你真是厉害啊，跑恁远背土填海子，将来龙腰一定会在海子地里种金种银。
龙腰还是笑笑。龙腰还是一直不停地往海子里背土。龙腰背土背了三年零三个月又零三天，龙腰终于看到平整整的土地了。
龙腰扔了粪箕子，龙腰脱掉汗褂子，龙腰像娶了新娘一样在平坦坦的土地上翻着跟头，然后，龙腰搂抱着他的土地深深深深地睡着了。
……龙腰龙腰龙腰龙腰龙腰龙腰…………龙腰……龙腰……龙腰龙腰……龙腰龙腰……龙腰龙腰龙腰龙腰龙腰………龙腰龙腰龙腰龙腰龙腰龙腰…………龙腰……龙腰……龙腰龙腰……龙腰龙腰……龙腰龙腰龙腰龙腰龙腰……
龙腰的娘凄凄凄凄地喊着龙腰的名字。
村长在龙腰的土地上盖起了房子，明五暗七，宽敞得很。
憨子
憨子整整喊了一夜，喊了一夜的憨子还没过瘾，又捎带了一大清早。憨子的声音怪怪地，刺刺拉拉地像北风，比北风还不如，北风在村子里还能带出霍霍的脆响，憨子的声音像被打麦场上的碾子碾出来的，钻到人耳朵里的时候，除了不舒服还是不舒服。整个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就这样被憨子的鬼叫撵到了憨子的院子里。
憨子躺在院子里，嘴里已经发不出声音，一张脸真黑，黑得发紫，紫得发亮，亮得人心慌。怪不得整个村子的人都被憨子的声音撵来了。憨子要走哩，憨子要给大伙儿告别哩。
憨子媳妇竵（wai）在地上，紧紧抱着憨子的头不撒手。
大孬回来吗？他爹都这样了，大孬个种咋不回来?
大孬在郑州的大公司里忙哩，电话里说年终了啥事都攒在一块儿了，走不开。
二孩哩？二孩整天嘴巴巴的，不是谝（piǎn）孝顺吗，这会儿咋了，跑到老鼠窟窿里不出来了？
二孩在广州装潢嘞，这几天他媳妇生孩子，他正守在大医院里给他媳妇过月子哩。
那三军呢？三军还没娶媳妇哩，他不可能守月子吧。三军也没有在大公司里当经理，三军一天到晚最得闲了，三军咋不给他爹去看病啊？
你还不知道啊，三军在县城的洗澡堂里洗澡洗出事了，他洗澡就洗澡呗，招女人干嘛，好了，他正在人家女人身上趴着呢就被公安逮住了，这会正在号子里查砖茧哩。
那总不能眼看着憨子就这样吧，快送他上医院啊。
憨子媳妇说，憨子闷气几十年了，就没去过一趟医院。他不舍得花钱，先是大孬上学，读了小学读中学，读了中学读大学，读了大学买房子，郑州的房子贵着哩，憨子好不容易才给大孬买上三室一厅……，大孬操持完了，二孩又开始了，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买房子、结婚，憨子的筋都努断了才操持完了二孩，然后是小三，三军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哪一样不花钱，就这还没给小三说媒呢，憨子说省一个子儿是一个子儿，省一个子儿就能办一个子儿的事。……，憨子没本事，一天到晚除了捣鼓家里的几亩地还是那几亩地，那几亩地就是一年收十二季也不够啊。
太阳树梢子高的时候，憨子走了。
这天的太阳，很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