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自从被查出患了阿尔兹海默症,就变得“闹腾”起来,一会清醒一会糊涂的。到了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目光呆呆地瞅着天花板,嘴里没完没了地说着“胡话”,要么前言不搭后语,要么东拉西扯,一会说到这儿,一会扯到那儿,说的全都是几十年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
医生说这是一种神经系统疾病,丧偶、独居、生活颠簸等社会心理因素都可成为发病的诱因。突出的表现为记忆力减退,对新近发生的事情遗忘得一干二净。重度患者,记忆力严重丧失,仅存片段的记忆;后期甚至大小便失禁,生活不能自理。
医生还说,这种病,只能用一些抗焦虑药,如阿普唑仑、奥沙西泮,可辅助用一些抗精神病药,有助于控制病人的行为紊乱和幻觉与妄想,剂量应小一些,且不宜长期服用。最主要的,还是要对病人多一些精神上的抚慰和陪护。
于是我和姐姐、弟弟、妹妹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暂且将父亲接回弟弟在乡下的家里去住。乡下空气好,有山有水,到处都是菜园、花草、果木,院落也宽敞,最主要的是那里有父亲年轻时的记忆和他的故交,与他们在一起,兴许父亲能恢复如初呢。
没想到父亲回到乡下后,病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有加重的迹象。听弟弟说,他晚上整宿不睡觉,夜里两三点起来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说有人要加害于他。有一天晚上下大雨,弟弟忘了插门闩,第二天早晨五六点起来上厕所,发现大门敞开着,父亲不见了踪影。他吓得赶紧叫人去找,后来在村外一处废弃的砖窑附近找到父亲。由于下雨天天黑路滑,父亲掉进了两三米深的泥坑。弟弟将他背上来时他已成了一个“泥人”。
没过多久,弟弟下地去干活,弟妹在屋里头做饭,一眼没盯住,父亲又跑了出去。弟妹做好了饭,发现父亲不在院里,一下就慌了。这一次,他们几乎发动了全村的人去找,到天黑时,才在十多里外的一个亲戚家里找到父亲。他说他要去邮电所,去送信送报纸。父亲是个老邮电,送了一辈子信。
打这以后,不论白天晚上,弟弟都从里边将大门反锁上,怕父亲跑出去后不知道回来。父亲见门锁上,出不来,就焦躁不安地拍着门板大喊大叫。实在没办法,弟妹从村里请来那些年长的叔伯长辈,或婶子们陪着父亲聊天。父亲却大声嚷嚷着赶他们出去。
他瞪着眼珠子打量着婶子问:“你是谁?我又不认识你,你跑到我家来干嘛,你给我出去!”
父亲的身边每时每刻都离不了人,弟弟、弟妹索性把地里的活儿都放下,在家一门心思照顾父亲。天气好的时候,吃过饭弟弟就陪着父亲到门口去晒太阳,或者到果园里去散心。
父亲的情绪慢慢地平复下来,也不闹腾了。但他却痴迷上了打电话,不分白天晚上,拿着电话本,给我、姐姐、妹妹,还有他的那些老同事、老朋友,一个挨着一个不停地打,而且说起话来很“淘”。也不管人家忙不忙,拨通了电话,就一遍接一遍地絮叨着他过去在邮局上班的那些事。比如他一顿能吃五六个馒头,跑百十里地也不觉着累。再比如,谁谁谁把电报给人译错了,误了人家的事,人家找上门来理论,吓得躲进屋里头要上吊,是他破窗而入把人给救了下来。
姐姐说:“我知道你上班比较忙,爸要再打来电话你干脆别接,要么就将电话放在一边,该忙啥忙啥。反正你说啥话他也听不进去。你是没瞧见咱爸在电话里那个啰嗦劲儿,说起话来,喋喋不休的,针都插不进去。”
开始父亲打来电话我还认真接听,间或嗯哈一声。后来发现他一打就是一两个小时,一忙起来,我就将手机放到一边,任由了他没完没了地絮叨。
有一阵子,父亲连着几天都没给我打电话,耳根子倒是一下子清净了。但我却有点忐忑不安起来,担心父亲是嫌我不耐烦,生气了,才不给我打电话了。我打电话问弟弟是怎么回事,弟弟说好着呢,爸这几天能吃能睡的,白天我还开车拉着他去五峰山转了转,他可高兴了,说你哥哥姐姐他们都忙,离得也远,以后我就只能靠你了。
这天早晨五点,我刚睁开眼,父亲就又打过电话来。我喂了一声,他却在电话那头不说话。过了半晌,电话里突然传来呜呜的哭声。父亲哽咽着说了一句:“我想你……”就挂断了电话。
我心头一热,喉结动了动,眼泪就下来了。
我向单位请了假,匆匆忙忙地赶回家,父亲已进入弥留之际。令我难以释怀的是,父亲临走连一句话也没说。或许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清醒了过来,他知道这辈子不可能有再见了,才始终闭着嘴,一句话不说。但我分明看到了他眼角留下来的泪水,他还是有着太多的不舍。
如今父亲已走了快半年了,我每天早晨睁开眼,冥冥之中还是期盼着枕边的手机能想起来,期盼着电话中传来父亲喋喋不休的絮叨。但手机再也没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