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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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五，是端午。门插艾，香满堂。天麻麻亮，奶奶就在厨房里忙碌开了。暖融融的灯光下，一缕白腾腾的热气儿从窗棂里飘出来，院子里立时就盈满了香气。
奶奶说，人老了瞌睡少了。她每天晚上喝罢汤七八点就上炕睡了，早晨四五点起来，厨房便传来哗哗的流水声，锅碗瓢盆叮叮咣咣的碰撞声和呱嗒呱嗒有节奏的拉风箱的声音。
“快起来吃饭喽，太阳晒屁股啦！”奶奶每天做好饭就站在厢房前的台阶上喊着，等一家人从被窝里抽岀来，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到院子里，奶奶已将黄灿灿的煎鸡蛋、小米粥、玉米发糕和冒着热气儿的炒土豆丝摆在石桌上。亮堂堂的光线透过桂树繁密的叶子筛下来，像在院子里撒了一掬金星。望着阳光下散发着香味的吃食，小如忍不住伸手去抓。奶奶抬起袖子揩着额头上的汗，打了一下小如伸到盘子里的手说：“小馋猫，快去洗脸，洗完了再来吃！”小如忒爱吃奶奶炒的土豆丝，白生生的土豆丝上沾着黄亮亮的菜籽油，嚼到嘴里脆脆的，有一股说不出的香味。
昨晚奶奶一直忙到丑时鸡叫头遍才睡下。小如睡了一觉醒来，奶奶屋里的灯还亮着。天擦黑喝罢汤奶奶就忙开了，她把泡好的糯米、红枣、莲子、剁碎的腊肉和珍藏了一年的一小罐桂花端到炕头的小方桌上，又从木桶里捞出先一天就泡上的粽叶、马蔺叶放到盆子里。
灯光下，奶奶盘腿坐在炕头上，拿起一片粽叶卷成漏兜状放在左手心里，舀一勺糯米灌进去，再捏几粒莲子、红枣放进米里，撒上一撮桂花，一只手握着，一只手灵巧地翻卷着，一枚有棱有角的粽子就躺在手心里了。奶奶管粽子叫“角黍”，她用马蔺叶缠几下挽上一个结就放进盘子里。
奶奶包了好几种粽子，有红枣莲子的、腊肉的、红豆的，还有白米的，妈妈凑过去要搭手，奶奶说：“你笨手笨脚的包那不好看，我一个人慢慢包，反正也睡不着！”妈妈一走，奶奶就附在小如耳边低声道：“奶奶是故意的，不说妈妈手笨包的不好看，才撵不走她呢！”小如会意地朝奶奶扮个鬼脸。
包完粽子奶奶又坐在灯下缝香囊，缝了满满一笸篮，有荷包、桃子、葫芦状的，也有小仙女、小鱼儿、小蛤蟆。河坝上的人都说奶奶缝的香囊好看，她就每年多缝一些，送给他们。他们下河捕鱼的时候就在腰里挂着奶奶送的香囊，站在船尾上一下一下的摇着橹，腰里的香囊跟着一荡一荡的，很是惹眼。
端午晨，小如睁开眼，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奶奶笑眯眯坐在她旁边，伸出手，一个漂亮的粉红色小仙女躺在奶奶手心里，她一蹦子坐起来，抢到手心里，凑到鼻子底下嗅了又嗅，在身后藏起来。
奶奶已把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在门楣上挂上一束艾草。小如和爸妈坐在石桌前吃着粽子的时候，奶奶又过来在她的手腕上系上一条五色彩线编成的线绳，然后端起一个小瓷碗，用食指蘸了一下碗底的雄黄，在她眉心、耳根点了点。
小如眨眨眼说：“我想去看赛龙舟！”奶奶一怔，举在半空的手僵住了。她放下瓷碗，默默地走进厢房里去。小如张着嘴吐了吐舌头，妈妈在她脑门上用手指戳了一下，跟进厢房里去。
这么多年，“赛龙舟”这三个字是个忌讳，在奶奶面前是不能提的，提起来就会惹奶奶伤心难过。
“妈，小如还小，不懂事。”儿媳妇站在门口嗫喏道，“没事，你们去吃粽子吧！”奶奶用袖子擦了擦眼窝说：“我坐一会儿就好了。”
河坝上的人说，爷爷年轻时怕水，一上船就晕得站不住，呕吐不止。奶奶说，河岸上的人，是要下河捞鱼的，不会水咋行。她就逼着爷爷上船，后来爷爷吐了几次就不吐了，也不晕船了。
端午节，河坝上的几个村子赛龙舟，奶奶就撺掇爷爷报名参加。爷爷开始还有点胆怯，奶奶便故意激他：“你若不嫌脸上臊得慌，我就报名参加女子队！”“这怎么行！”爷爷说：“去就去，不就是赛龙舟么！”爷爷穿着奶奶给他缝的白汗褂，黑绵绸短腿裤，腰里扎着红缎带，上船的时候还转过脸冲岸上的奶奶笑了笑，露出一排白生生的牙齿。岸上的人都说爷爷穿上奶奶做的这身行头很英武，肯定是蛟龙出海，能拔得头筹。
没想到到鼓声刚擂响爷爷就噗通掉进了水里，扑腾了几下就沉了下去，打捞上岸时已四肢僵硬没了鼻息。刚刚还活蹦乱跳的一个大活人，转瞬便阴阳两隔，说没就没了，奶奶扑在爷爷身上呼天抢地哭得昏死过去。
从爷爷出事到入土下葬，爷爷的父母一句话都没说，他们都是老实得不能再老实，善良得不能再善良的乡里人。他们越是什么也不说，奶奶越是憋闷得难受，她老觉得是她害死了爷爷。奶奶嫁给爷爷的时候，村里的阴阳先生就掐算过，说她和爷爷八字不合，怕是不能白头到老，没想到果真应验，麻绳从细处断了。奶奶觉得她就是个“害人精”，是她克死了爷爷。
小如爸妈正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奶奶掀开门脸儿走出来，拍拍衣襟上的灰尘说：“走，咱看赛龙舟去！”“妈，您——”儿媳妇以为婆婆还生着气，有些不知所措。奶奶笑道：“这么多年了，心里头这根刺早该挑出来了，不然一想起来就作疼。你说是不是小如？”“奶奶——”小如撒着娇叫了一声，过去拽住奶奶的手。
河坝上人山人海，码头上十余条细长的龙舟一字排开，龙舟上的赛手个个身穿白汗褂，黑绵绸短腿裤，腰里扎着红缎带，手握船桨，十分英武。奶奶看得眼睛都直了，她觉得爷爷没死，就在他们中间。
岸上一声枪响，在震耳欲聋的鼓声中，十余条龙舟像箭一样射出去划向河中，赛手们喊着号子，挥动船桨，溅起朵朵浪花。
小如紧紧攥住奶奶的手指，奶奶哇地一声哭了。响亮的哭声在河面上久久地回荡着，赛手们划得更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