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买卖

凌晨4点，南方的冬天，又湿又冷。此时，窗外漆黑，家里那盏灰暗的灯，准时亮了。

“他爹，该起床了！”母亲催促着父亲。

紧接着父亲咳嗽声响起，父母开始忙活了起来。父亲搅拌着饲料，准备给鸡、鸭喂食；母亲在灰暗的灯光下捆绑干竹笋。

“小声点，孩子们在睡觉！”母亲提醒着父亲。

这是我知事起，睡在冬天的被窝里，听到的最熟悉声响。多少个这样的早上，不断演绎，母亲的买卖，从寒冷的凌晨开始。

南方普通农家，那年代已经分田到户搞承包，最重的是稻田农活。可我们家为了生计，农活之外，母亲做起了买卖。早出晚归，风雨一肩挑，山路两腿量，最辛苦的是母亲。

父亲时常提醒我们：咱这个家不容易，走到今天，多亏了你妈，你们四个长大别忘了要多孝顺她。

母亲没有上过一天学，但为了支撑起这个家，决定去做买卖，其中所需的勇气与毅志力是难以想象的。

要做买卖，至少要会算数。对上过学的人，当然是很简单的事。母亲没上过学，是如何学会的，至今我们都没怎么弄明白。

父亲可能是她唯一启蒙的老师，但他也只有小学四年级文化。另外我想，日常生活的苦难与实践教会了她，还好母亲凭着聪明与机灵一一闯关。总之她会算数，而且算得比普通人快，很少出错，后来父亲都算不过她。

做买卖很苦，毅志力要强。那时交通不发达，最初的那些年，全靠双腿走路。走山路，而且是走夜路，这对于妇女来讲，是多大的一个困难。先是买，赶集时走几十里山路从小集市买些土特产，挑回家；第二天或隔些天，再挑着走路到三十里外的煤矿工区去卖。日出夜归，有时为了省钱，饿着肚子，深夜回家才吃饭，没有毅力是坚持不下来的。

卖东西，要胆大、心细、嘴巴甜。没有这能耐东西卖不出去，还要亏本，这一趟就白忙活了。年轻的母亲，最大的优点，性格开朗，人心善良，满面笑容。也许这就是她卖东西走俏的密码。

买东西，要会识货、砍价、把握时机。比如家禽，不会看，买的鸡、鸭有问题，买到家，过两天，病死了，就会小本都亏掉。母亲常讲，买东西先选人，她喜欢与诚实守信的人做买卖，人心不诚，货也就不可信。

除了做买卖的基本能力之外，买卖应对在实践中更难。实时的风险，突变的天气，蓦然的打击等一串串困难会随时接踵而来。

卖东西，父亲单独去过，帮手就是姐姐、妹妹或我，不善言语的父亲，至少可以胜任。买东西，母亲从来没要父亲单独去过。看来买东西应该难度更高一点，父亲朴实内向，做不来。

同样是卖东西，母亲就是比父亲卖的快，赚得钱多。父亲也很认同这事，常夸奖说：“你们妈妈行，做买卖在村里算一个！”

买东西，我没有去过。母亲不需要帮手，一个人可以完成。很早就要出发，深山的集市，要买到好东西，去得要早。去得早有很多村民卖完了东西要赶回去，早去能买到好货。回家迟，要等集市散场，许多人卖不了的东西，散场时才会降价卖，这个时候才能买到价格低的物品。所以买东西去得早，来得晚。挑东西、走山路，即辛苦，又考验人，天未亮出发，夜深了才能回，碰到雨天行路更艰难。

为了减轻母亲压力，有时父亲忙完农活，迎着母亲回家的路去半道接母亲，帮她挑东西。夕阳下、阴雨中、寒风里、酷暑天，两个勤劳的身影，一前一后，相互支撑着走在故乡的路上，跨越了那段艰苦的岁月。

卖东西，母亲需要个帮手，看东西，有时要看摊。那时大家都穷，集市小偷小摸时有发生。卖东西，摆在摊位上，有时要卖一整天，一个人是很难应付的过来。比如要小解、换零钱、吃饭、给人送货上门等事情，都要有人照应。家里实在找不出帮手，母亲也一个人去卖过，我们不知道她是怎么解决这些困难的，这个对人是一种很大考验。

有一次，母亲将新发行的人民币贰角钱与贰块钱面值搞混，有人将面值贰角钱当贰块钱找给母亲。新币都是深蓝色，有点像，刚发行出来，当然钱上有字，但母亲不识字。

后来她发现了原因，为了这个钱，母亲掉下了伤心的泪水。小买卖辛苦来回一趟，才赚得几块钱，中间的心酸只有母亲才深深体会。

那天卖东西，一整天我们都没有吃东西，下午快散集时母亲递给我一个包子。

“孩子，快吃吧！”

“妈，您呢？”

“妈不饿，不想吃，不喜欢吃…”

其实她舍不得，正伤心，心痛钱少了。

买东西时，村里做生意可相约一起去，有人做伴。卖东西时，不一定相约一起去，各家卖各家的，都卖相似的东西，在一起，当然不合适。有时要走夜路，母亲一个人当然不行，就只能家里人相伴去。有时是父亲去帮忙，假日有时我们姐弟去。

有一次，我跟去帮忙，看到心力憔悴的母亲，我说：“妈，我陪你做生意算了，不读书了！”

“瞎说！”母亲十分怒火的说道：

“傻孩子，没文化真难！孩子你就只有读书这一条路，妈盼着你有出息！”

母亲做买卖时，家庭经济来源多了一条途径，生活当然宽松一些。我们吃的、穿的、用的、学费、家里的一应大小开支都是母亲靠苦力、省吃俭用的买卖赚来的，只是当时年少的我们，不知其中的曲折与艰辛。

做买卖虽然千辛万苦，母亲对自家孩子舍得。母亲卖东西散场时，这趟生意稍好，赚了点钱，就惦记着我们，往家里买些水果，有时也会买一些小吃。母亲都舍不得吃，带回家，看着我们吃。小时候不懂，母亲说吃了，我们也就信了，母亲的爱都藏在背后的辛酸里。

做买卖是有许多风险的，有时会碰到许多意外的情况，不小心可能连本钱都会搭进去，这也是母亲不要父亲去买东西的原因。有一次赶集，买的鸡、鸭，刚开始还活跳的，很正常，回家就出问题，全死了。

不知道母亲是如何度过这难关的，生活的不易，只有父亲最清楚，我们太小而无知。小妹写信中告诉我，钱不用担心，放心读书。那时，我正在外地读中专，也是家里经济最困难的时期。

母亲做买卖最多的是鸡蛋或鸭蛋，这些东西易保质，数量好把握，风险相对少。还有就是干竹笋、泥鳅、黄鳝等土特产。其次是家禽鸡、鸭等，但这些风险高。有时候也会买卖别的土特产，次数较少，看时机。

母亲热心，好做敢闯的事。为了做买卖，她鼓动村里一个会开车的村民买了一辆拖拉机，从此村里一起做买卖的轻松了许多，不用再辛苦走路。坐车同样有风险，但好人自有吉象。有一次，因拖拉机缺少保养，正开着整个车就散了架子，失去了控制，一车的人全部掉进路边水田里。还好就是车坏了，多人受了点轻伤，没有出大问题。

时代的变迁，生活的改善，我们也都已经成年，母亲也不再做买卖。

节假日姐兄妹相聚，在家里围炉夜话，不时会聊起这些往事，眼前不时浮现，寒冷的冬天、灰暗的灯光下，母亲忙碌的背影。

如今，走在城市的街道，偶见路边菜农，常转头回眸，时光悠悠，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