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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伟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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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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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鱼

儿时,在村里的场院看过一出戏,越剧电影《追鱼》。银幕沙沙下着雨迹子,风也来凑趣,鼓肚凹腰的幕布上,戏词扭扭捏捏。戏中人的慢板生活咿咿呀呀,北方的乡下孩子如看默片,对电影甘霖般的渴望,吊得那些清亮眼神痴痴的。

古时候的人真会穿着的环佩叮当,过光艳伶人的生活吗?里面有太多看不懂的情节,越不懂越好奇,越幻想那幅难忘的画面:一件闪着钻的鳞衣,正缓缓地从女子的身上褪落,金线在上面反复穿引,一条红鲤拔鳞的痛楚,散落一地泪钻。

人间烟火里,伸出一条看不见的饵线,把一尾鱼从碧波潭里鲜活地钓起。一条鱼褪掉了身上最神奇的东西,变的和我们一样,就没意思了。世间又容下一对平凡的夫妻,跟不上笙箫琴瑟,戏就没得可演地结束了。她到底蜕掉了什么,好像一件高贵的的衣魂,我一厢情愿地感到高贵的绝望,替她感到冷,冷回童年去。

红鲤变成人,那件衣魂已然远离。带着某种暗喻的金缕衣,就这样嵌进一个小女孩的深深向往之中。真想披上那件泪钻闪闪的鳞衣,像鱼儿轻逸自由地潜上潜下,飘在虹光的肥皂泡里。自己只有浑身涂满肥皂沫,才会感受到一尾鱼抓不住的凉滑,做太阳里的梦。

那时,小孩子的疑问真多。那些妖精为什么不去做神仙,偏偏想做平常的人?红鲤袖子一挥就是一座院落,指尖轻点一桌美味,呼风唤雨的,我们多么想拥有她们的神性神力呀。做游戏时,也只能你抓一把土,我在冷灶里掏一捧草木灰,向彼此身上洒去,模仿着腾云驾雾的样子,做一回灰头土脸的神仙,吐一口虚空的仙气。

自谓是一个不懂戏的人,生活中的戏目比老戏更富有戏剧性,总觉得单单纯纯地做人,远比七弯八绕地做戏省心。

一个上午,陪审了两场离婚案,争论的焦点无非一个“钱”字,钱透入人的内心,把他们整个儿卷走了。明晃晃的欲望下,一条砧板上的红鲤做出挣命状。它是碧波潭里的那尾鱼吗?隐伏在潜意识里的那尾鱼,正通过记忆密码,一条回溯而来的秘密水道,再度尾随着我。

钻进钱眼里人,真像贾宝玉说的变成了死珠子,不复未出阁时水滴滴的灵珠了么?那件鳞衣很安适地披在谁的身上,令女性有一种不朽的意味。没有了鳞衣的女子,被世俗往低洼里带,物质的光芒遮蔽了神性的光辉,成了精刮于算计的陌生人。

也许,我们都曾是鲤鱼精的化身。感情美好时,翻起水花,嬉戏在幸福的水域,处在一个宁静无争的家园。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在透明的城堡,隔着一层谁也不会轻易撞击的玻璃,我看它是女人与神的化身,它看我应如是。

当鲤鱼精在凡间住下,那个至纯的女儿心灵已然远走,因为意识到在这里生存不易,才选择一个透明的鱼缸,寄放在记忆阴芜角落。淡水里的鱼儿与日常摩擦,摩擦使梦想和现实的日子,构成真实的,虚拟的黑白双鱼。鱼是人类返璞归真的性灵进化,鱼类思凡的变种,亦是安徒生的美人鱼介于人神两难境地,天使和邪魔混合物的欲望重生。黑白双鱼藏身之地,灵魂无声地呐喊,神秘莫测地转换样式,合成太极的圆转,融入生命实体的景深。

口渴的鱼儿,汩汩地吸着淡水,漱着,吐着,日光悠悠地移过,人也成了金色的鱼,轻飘飘的,仿佛跌到了镜子里,怪异的眩晕与愉悦渐渐出窍,游进另一个昏昏的世界里去了。这种悲凉的存在方式,让人玩味出晕晕然的傻笑,有些事真的神秘不可说,追鱼的余情毫无主题,亦不可说。

婚姻常令女人的心灵更加叛逆,平淡只是暂时的伪装,那个鱼缸或许是最后的栖息地,躲开屈辱的压迫和空洞的誓言,在此,变得洁净无尘。一袭泪钻一样的鳞衣胜过多少罗愁绮恨。遁入虚空的秘密水道,一尾鱼沉浮上升的智慧,消磨着庸常的日月,是与生命和解的糖与盐。

晋朝干宝所著《搜神记》,卷十二记载南海之外生存着鲛人。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编织,哭泣的时候,自眼眶滴落珍珠,一粒粒美好的泪钻。鲛人孤独地啜饮着爱的迷狂与痛苦,形象令人悱恻。也许鲛人真的存在,是一尾曾经化身为人的鱼,怀着对人的某种绝望,来到了南海之滨,追寻自己的前身。

在人间,无法给这个身子更好的去处,它太沉重了。一尾鱼最好藏在哪里?在梦想隐身的“负空间”,是夏日的虫鸣,弹奏着生命的竖琴;是一排排精致无言的书籍,链接着古往今来,山河大地;是窗外的一钩纤月,自月球跌落宁静海的美丽星辰,穿越颓圮的古城墙,美好地栖身于人类的楼群,市井,村舍。

人留下来,神已远去。无论醒着,睡去,沉潜,枕下鳞衣,临渊而舞。强大的现实面前,关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的人,岸其实很低,低到且歌且舞且从容的地平线。

心血来潮,买来三条小鱼,案上清供。红嘴唇,鳍的翅,有血有肉,没有思想的脸。它们有多脆弱,一只蚂蚁的经过,一只蝴蝶的撩拨,就做惊鸿散,晕纹皴裂。它不能破壁而飞,只有天空中的一扇窄门,孤苦其心,穿越时空,来指认没有霉斑和腐朽之气的天真。

一个透明的鱼缸,鱼与非鱼跃入小小的江湖,悄然改变了消逝与生产之间的弧光,透析着一个接近宗教的世界。有时,就做批判家删掉闲愁万斛,它微妙的地位,成为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有时,又像修辞家把它放回太阳和月亮照耀的逝川,挫着世俗的粉墨,勇气勇到灵魂深处,在心跳的最后一刻,归向太阳里的群鱼。

相望之中,鱼梦得以依恃,得以鉴照,在江湖未悲白发之前,永不卑怯地幻游于神话愿景。这一亮丽的构筑,默默护佑着其间的红鲤,永葆从灵魂到肉体都高贵的样子,得以在宏大的地球上修养生息。

人到中年,生命渐进于万籁无声。同时,人间不是越活越亲切了么,自己又是一个执象而求的人,喜欢具象地临摹曾经追过的鱼:红色的鳞衣颤摆,泪钻闪晃,摇情一缸几近静谧的清水,犹自泛起写意的绮思,试图装满清空的世界。

一群鱼反复泅渡,但从来上不了岸,在万盏灯的夜晚,游过来游过去,诉不尽的苍凉故事——爬上岸的,是龟么?一只叫赤壁的龟,就在一部关于忧郁的日本影片里生活。

向晚回家,一黑灿灿的中年女人骑自行车迎面而来,两手撒把,臂膊轻扬,在空荡荡的街头,索性小孩子一样,一撒手的当儿,快意着人生——她游进了我的整个儿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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