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的夏天,我高考落榜。
其实,我们一直在学工、学农,真正学习文化课程还不足一年。甘不甘心是你自己的事,但你没有办法,也不会有谁在意你的感受和办法。家里条件不好,盼着我快点挣钱养活自己。好在姑父还有一定的能力,于是,我远离家乡,来到白茅湖棉花原种农场,进了棉花采购站做临时保卫。
同组有位老人,六十多了,我只知道他姓张,瘦削的脸庞没有血色,但也还不算苍白,下巴的确挺尖,整个人干瘦得不成样子。没有结婚,没有儿女,没有房子,一无所有,苦命!他戏称自己是“百无哥”,可惜他不知道,在有情趣的文化人眼里,他的戏称可以叫做“号”——那他就是“百无居士”了。
他的最大爱好是唱歌,而且特别喜欢唱《在那遥远的地方》。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他唱起来,往往是戏谑的、搞鬼搞怪的模样,长长的胡子一翘一翘,眼睛故意眨巴眨巴地逗着你,使你不得不开心地笑起来。但是,唱着唱着,你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好像一切都变了,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幻想,慢慢地变得迷茫,朦朦胧胧地似乎有了泪珠,声音却渐渐地低了下去,好像是不敢想,不敢唱,有些害羞,有些惭愧,又有些不甘心,慢慢变成了喃喃自语。他很少能独自一个人唱完这首歌,除非我们一帮人在旁边打趣、你凑一句我帮一腔地热闹,如果他一个人唱,到最后几句,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觉得无趣,连这呢喃的自语也没有了。总让人心里跟着他的歌声和神情一起沉下去,再沉下去,怪难受的。
但他总的来说是乐观的,尤其是面对我的时候。
我却老是乐观不起来,想起未来,我真的很不甘心,我才16岁,就这样过完我的一生吗?我真的很不甘心!
我渴望摆脱贫困,至少不为活着发愁!吃不饱,即使是菜多米少的稀粥也吃不饱;有一年的春节,把脸面和名声看得比命还重的母亲竟然和几位妇女结伴出去乞讨去了;年年都是超支户,六分钱一斤的食盐家里常常买不起……母亲有几次甚至着急、苦恼得想寻死来解脱——好在她坚强地战胜了自己!生活中一幅幅残酷的画面强烈地刺激着我,使我很小就懂得了金钱的可贵和可怕,使我急切地想快点长大摆脱贫困,让我的家人能高兴起来,至少没有饿死的压力和恐惧。
我还想出人头地!父亲患上了类风湿性关节炎,医空了家里的积蓄,欠了债,还差点废掉了双腿。不能干重活,不能下水田劳动,只好在三十几岁了去学裁剪手艺,在生产队拿7分的工。工分既比不上一个女人,又加上他是上门女婿,便常遭别人轻视。妈妈一个人撑家,忧劳成疾,常年头痛,身体并不好,做活舍得拼死命,有一次就中暑昏死过去了。丈夫既不能给她撑腰,求人办事或者夜晚在旷野干活,她为了壮胆,多数时候就带着我。她所受的苦难,别人丢过来的不屑白眼,我的确感受得太多了。因此,很小的时候,我就仇视一些人(很庆幸我没有因此变得偏激、反叛),强烈渴望平等,也决计对人要友善,长大了要有点能耐来拯救我的亲人们;我大弟弟身体比我好,他就想快点长大,拥有一身武功,让任何人都不敢欺负、藐视我们。
我还想脱离体力劳动、和文化打交道——我是真的爱书,对书本有一种舍不下的情分。白天轮休有空闲,我一定在看书,晚上值班,巡视整个垛场一周之后可以休息20分钟,我也肯定在看书或者做题目,我想自学再参加一次高考!我相信凭我的能力完全能搞定这件事:我从小患有慢性支气管炎,常常生病,每个月至少有一个星期不能上学,但从小学开始,我在班里就很少考第二名;初中时我的作文得到全乡很多小学的传抄;批“白专道路”的时候,还有老师拿我做典型说事;粉碎“四人帮”后全公社第一次拔尖考试,我的语文就考了第一名。虽然这都是小范围内发生的事,但它至少说明了我对文化的兴趣和我当时在学习上的表现。如果在农村种田,我从小就生病的身体吃不消。
可是,一是时间总不够用;二是没有人指点,自学并不顺畅。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我忍不住非常烦躁,自信心受到了极大的挑战。因而,我整天没精打采,很少有笑容,再加上一天到晚感觉肚子饿,总是魂不守舍,心中充满了苦闷与彷徨。不断有年长的同事说我太抑郁,我自己也觉得希望似乎越来越渺茫了。采购站门前马路两旁的白杨树,因为每天运棉花的人来车往扬起了厚厚的灰层,叶子连本色都看不到了,我感觉自己的心比它们还要灰暗。
张大爷要求班长把我和他排成一组,晚上巡逻,大部分时候他一个人承担了,让我能有时间看书;瞅我不是太忙,就跟我聊聊天,用他自己经历的苦难开导我:人有时候要学会穷作乐,要想长远一点,要硬气一点。
慢慢地我才知道,老人从小是孤儿,是靠乡亲们的百家饭养大的,也曾有过不堪回首的流浪岁月。年轻时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在死人堆里爬过,昏迷中要不是战友们拼死背着他回来,就差点成了俘虏。复原之后分到棉花原种场,但从小没受过文化教育,也做不了什么大事,更不谈做领导了。错过了结婚年龄,又受过伤,干脆就不结婚了。场里定他为“五保户”,他不接受,说不给别人添麻烦。
有一次,我忍不住好奇,问他为什么唱歌老是唱不完却又总是要唱。他说:“孩子呀,那种美好的东西,哪是我能享有的,我过得一塌糊涂,想那个不是笑话吗。我是苦不过,要给自己鼓鼓劲,怕自己挺不住呢。”
他的乐观感染了我,让我产生了一种共鸣甚至是优越感。我知道有很多命运不济的人在坎坷的路上行走,远不止我一个,我们一家。别人的苦难比我的可能还要重得多,而我却还年轻,还有机会。有时候,我想,苦难者的苦难对于另外的苦难者来说,可能真的是一种安慰和鼓励,——虽然我们得到安慰、鼓励的理由和动机未必正确,甚至可能有些猥琐。
我也似乎懂得了“那遥远的地方”:那地方在哪里,我们并不知道,也许没有必要真正知道,因为那也就是一份朦胧的希望而已,可是,因为有了这一点微茫的希望,我们才充满了向往,从而避免了哀怨、放弃和死亡。感谢你,那遥远的地方!尤其要感谢你,张大爷!是你对遥远的地方充满向往的歌声,唤起了我不屈服的斗志。
几个月以后,我终于又一次踏上了求学之路,随后,参加1979年的高考走了出来。
据说,王洛宾在朝圣时认识了如花一般的17岁少女卓玛,姑娘含羞轻轻地抽了他一鞭,便抽出了这首著名的《在那遥远的地方》,可是他们只相处了短短的三天就分开了。
于是,我的脑海中常常浮现出王洛宾在茫茫戈壁和草原奔走的画面:
烈日当空,似乎连空气也凝固着,只有石块散发出灼人眼睛和肌肤的炙热,趔趄的身影向我们走来,尘灰满面的脸上漾着笑容。
月辉洒下来,四野里除了狼的嚎叫便是一片死寂,背上的行囊已经空无一物,但他仍然踽踽独行,迈向朝思暮想追寻的方向,没有孤独,没有忧伤。
餐风露宿,刺骨的寒风扑打过来,雪耀得他睁不开眼,只有孤独陪伴,他走着;戈壁的泥泞死死地缠住他的双脚,只有风的聒噪,只有难耐的饥饿,他走着;冰雪开始融化了,山花展露出笑容,偶尔会有一群雪白的羊群在远方的天际缓缓移动,他走着……
在那遥远的地方,在那水草丰美的地方,也许的确有位好姑娘,也许什么都没有,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有自己的期盼,当我们伤口崩裂的时候,至少能有些许的慰藉吧!这位饱受苦难的歌王创作此歌,是否心中也常有此念?或者,那遥远的地方,已经变成了医治我们痛苦的灵药?
三十多岁的时候,我结识了吴会计,他业余时间喜欢算命,当我感叹自己命运不好的时候,他笑着对我说,你这命已经很不错了,你不知道,有些人的命那是真臭哇,让人连推算的念头都没有。碰到这样的人,你怎么办?除了安慰、同情,交给他坦然的办法,你推算知道他连一点转运的机会都没有,总不能把结果直统统地告诉他,使他更沮丧,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吧?
是啊,在我们身心俱疲的时候,我们的确需要给自己一份安慰和期盼,以使我们的心灵不再寂寞,不至于一片死灰。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我实在喜欢这首歌,常常不自觉地哼唱出来。有时候,哼着哼着,似乎就真的有位姑娘迤逦而来,让人不知今夕何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