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沈在中国的版图上具有独特的地位,其生存环境和产业性质让辽沈卓尔不群。铁路如蛛网遍地交织,工厂、矿山高低错落,厂房、烟筒、铁架遍布城区。街路上生产运输的车辆往来穿梭,各种不同机械设备发出轰响或者刺耳的蜂鸣,高低错落、参差不齐的建筑组成商业区、生活区,市井喧嚣、嘈杂,也宣泄出劳动后的闲适与欢欣。
新中国成立后,建设新家园,辽沈成为中国重工业摇篮、共和国长子。城市因工业而兴,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曾静唱的《沈阳啊,沈阳》,唱出了过去年代辽沈地区的骄傲自豪以及心之向往。随着时代变迁和不断的深化改革,辽沈失去了原来具有的优势,工业衰落、经济消沉、低迷。现实的震荡,让辽沈地区工作、生活陷入困境。文艺用各种不同的形式反映过这一时期的辽沈,如艾敬唱的《艳粉街》、李春波唱的《一封家书》,范伟演的电影《耳朵大有福》、秦海璐演的《钢的琴》,纪录片《铁西区》,文学创作上近年来涌现出的小说家铁西三剑客、工业诗歌《最后的工厂》等,都在表达反映辽沈现实问题。
在这样的时空转换里,我读到了王天抒的《方寸烟火》《人间不失》两本摄影集。近500张照片,从不同视角,把辽沈地区在后改革时期的社会状态,通过一个又一个画面,聚焦、放大、曝光。一个个不同的场景、不同生活面貌的人,各异的姿态、模糊的表情,风霜雨雪中的坚韧、顽强,有如大风掀起的巨浪汹涌而来。一张照片比一张照片吸引眼球;一张照片比一张照片令人感动;一张照片比一张照片启迪思考;一张照片比一张照片有张力,直接冲击感官和心灵。
不难想象,摄影家王天抒站在城区的不同位置,用猎鹰一样的眼睛搜寻进入视野的人和事物,用相机不停咔咔的记录和截取。经历过痛苦的辽沈大地上,发生了什么?经历了什么?给现实带来了什么?这里的人民是怎样心态和样貌?以前歌里唱的、电影演的是老故事,纪录片记录的是既往的心酸与不甘,文学在虚构中解码困苦的根源。可在当下,每天与我们擦肩而过的风风雨雨,有记录者、表达者吗?有人关注、思考吗?
王天抒站了出来,举着手里的相机,以辽沈大地为背景,用自己的眼睛、用自己的青春,承接时代变化带来的这一切;用手上的镜头、用生命,应和历史的需要,做真实记录和反映。他让走进镜头里的每一个人都发出声音,就连一个猫狗鸡鸭鹅都能反映出现实生活的情绪。每一张照片里,除了民间烟火就是大爱和悲悯。
人世间所发生的悲苦、艰辛是这个世界所共有的,但在辽沈大地更为鲜明、更加突出。王天抒仿佛开了天眼,敏锐地扑捉到了这一点,直接对焦。从而,他的照片超越了许许多多摄影家。
影集中修自行车人的照片有好多张,不同的季节、不同的角落、不同的场景,不同的修车人做着相同的事儿。他们以前做什么的?是工厂里的钳工还是管理人员?他们年龄多大?是否下岗或者退休?从修自行车人的穿戴、工具和劳动的姿态看出来,他们曾经是工厂里的技术过硬的好技工。有张冬天的修车人照片,冰天雪地里,一炉炭火中有个老年修车人,用尽全身的力气在翻车圈外带,做这件事,他要耗尽身上余下不多的力气。
还有很多张照片是拍摄流浪汉的。有的在低头抽烟;有的躺在木椅或者水泥台上喝酒;有的灰头土脸、三五成群抱团取暖;有的蹲在商业城大玻璃橱窗下呆若木鸡。背景是车水马龙或者高楼大厦、灯红酒绿、大商场豪华以及时尚广告牌,流浪者和他们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还有大量的照片是拍摄普通人的生活状态:地摊上卖货的老太太、手推车出售水果的小商贩、坐在马车上或者小电动车上面卖樱桃的妇女。生存的艰难,倔强的人生,与命运抗争的态度,历历在目。照片里的人就是我们的兄弟姊妹、父亲母亲,或者是来自农村的亲戚,下岗的工友以及落难的朋友。
我在读王天抒的作品时,始终感觉他在用镜头创作批判现实主义的诗和散文。我曾写过一首诗《寻人启事》:“在阳光下兢兢业业工作的人/不知什么原因走丢了”。在摄影集里,我把他们一个又一个找了回来。透过艰辛和悲凉,他们依然坚定,没有被繁华的商业和光鲜的社会所淹没。这些真实、亲切的照片,和我的心靠得很近。天抒曾对我说:“拍照时心境跟着镜头大起大落,跌宕起伏,面对苦难,内心涌起万般滋味……手里的相机愈发沉重,自己离形式、虚假越来越远,与真实越来越近,是现实的生活严酷和压迫,在直击拷问我的心。”
王天抒沉浸下来,更加投入,着魔了一般。他抓拍的一张照片:一个中年男人骑三轮车,车上装着大冰箱,冰箱上广告语“百事可乐”“突破渴望”,字很大,我看不出骑车人是收废品的,还是搬运工。冰箱上的八行字,似在嘲讽和调侃他的现实处境。
天抒的视角越来开阔,越来越深入,光着膀子喝酒的男人们,血脉喷张的样子,简单、粗暴、亢奋,闲下来的力量变成无处发泄的情绪,都被天抒摄入了镜头。
照片里有一张让我感动的照片:破旧的自行车上,挂了四个牌子,上面写着力工、水钻、安空调、钻眼。由于没有活,骑自行车揽活的人就在不远的地方拉呱。我看到自行车上的铁工具上插着从桃树上折下来的花枝,这是春天,淡粉色的花瓣把画面渲染得充满了希望和喜意。
有一个蹲在地上的男人,一手扶着自行车,一手捡拾废地上的空水瓶。这个男人只穿了一个裤头,自行车上挂满捡来的水桶,车筐里装着是废塑料瓶。这是我们大家在生活中司空见惯的场景,但被天抒拍下来了。全身上下就一个短裤的男子,这个动作构成他生命的一种平衡。自行车不能倒,这是全部家当,只值几分钱的空水瓶,这点滴的摄取需要付出他巨大的努力。照片里路障是躲不过去的意外,但无意间给照片带来更多的发现和思考,他的出路在哪里?!这张照片真实到让我无语。
王天抒每天背着相机,穿梭在辽沈的大街小巷,广场、商店、医院、公园……我们看到的每一张照片都是经过成百上千次的咔嚓,最后提取出来,留下了辽沈大地上真实的记录。
王天抒的拍摄,我觉得跟我的文学创作异曲同工,每一个照片都是一个故事,是一首诗,有的饱满充实,有的空灵,有的叙事,有的抒情,有的含而不露,有的大声呼喊。他拍的孙悟空绝了,孙悟空为什么要把自己装扮成如此模样?戏剧化的人生却是那么面容真实、爽心悦目,而我们穿制服的交警,在现实面前却被包裹的模糊。错位?失衡?照片带给我们冲击是巨大的,思考是无限的。
王天抒作为媒体人呈现出来的思想厚度和艺术观察,体现了他深厚的功底。有人评论说,王天抒用的是笨功夫,我非常认同,没有笨功夫,就没有一张张扎实的照片。王天抒在他的创作思想碎片中写到。“摄影用大众化的视角和取材,才能引领小众化的艺术,它和文学作品其实是一个性质。创作者必须站在读者的视角去考虑问题,不能靠模仿来孤芳自赏。在现实中,不通过导演,只靠发现和遇见,从现实中基本通过白描手段获得一张令人共情的摄影作品是一个复杂而艰难的过程。”王天抒还发给我过《史上最著名的20幅摄影作品》,从中我感受到了他的目标和追求。
王天抒是一个有大情怀的人,不求名、不求利,不参加任何评奖。和流浪汉一起喝酒。拍摄累了,躺在公园的长椅上,就是他给自己最大的恩赐。这样的修为只有把人民和艺术当成心中的圣殿才能做到。
他连续拍摄二三年,身心都在极度消耗,掉了很多头发,他沉浸在创作的美好里,说给什么也替代不了他对拍摄的热爱。有一次在雨中,他骑电动车摔倒,然后车压在他身上,他又压在相机身上,他说最心疼的不是自己,而是我的相机。
前几天我读到一篇写范雨素的文章,标题叫做《给世上没有尊严的人,鞠一个温暖的躬》。我觉得这句话送给天抒最为合适。他每天风雨不误为民生拍照,就是对这个世界有话要说,对现实社会有话要说。拍摄让他他看到了苦难、看到了迷茫,感受到了痛苦和失落,还有隐忍、不屈,尤其是爱。所以他拍,他马不停蹄地拍,夜以继日地拍,疯狂地拍……这些照片成为东北现象佐证,更是辽沈地区的现实影像,给我们带来巨大的心灵震撼。
王天抒两年出了两本摄影集。2021《方寸烟火》,2022《人间不失》,均得到广泛好评。在我写这篇文章时,先后读到《摄影家王天抒:用镜头描绘市井百态》《在方寸之间 看人间烟火》《你我的人间 不失的真情》《城市剧照、临时关系及街巷表情》《天抒有情,人间不失》《王天抒:追求忘我的摄影状态》《烟火关怀 方寸拾爱》《阅读一本大众摄影集是一种怎样的体验》等评论,有的来自出版社、责任编辑;有的来自专家、学者、读者;有的来自他身边的亲人、朋友。这些从四面八方汇集来的评论,共同的认知和评价是:王天抒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
“天抒的摄影作品从21世纪初跨越至今,是时代的影像切片,是哭笑两种表情的无缝衔接。作品里的每一个生灵都在自己的位置倔强而精彩地活着。”
天抒的摄影集在2022年走出了国门,走得更远,我认为这是必然的。困苦是人类需要面对的共同话题,人世间要有光,这是人性关爱的最高境界。所以沙特阿拉伯 ADAB 出版社出版了天抒的摄影集,在 22 个阿拉伯国家/地区出版发行,王天抒的照片走进了世界摄影作品行列。
摄影创作具有无限可能性。时下,辽沈大地三年行动,新的辽沈战役已经吹响冲锋号。王天抒的摄影告诉辽沈大地上的人民,要活出人的样子,不忘过去,把沉重化为生活的信心和动力,在现实生活中寻找向上的力量,给生存以更多的生命意义。
我感到生于辽沈、长于辽沈的天抒,像当年艾青一样,爱脚下的土地,且爱的深沉,眼睛里噙满滚烫的泪水。这就是天抒两本摄影集的价值和意义所在,同时,带给我们的警示和鞭策,让我们在新时代摆脱困难和苦厄的困扰,走出自我,走向新生活,共同沐浴明天幸福美好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