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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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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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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座莲花连载

家里那只公鸡在隔壁猪圈屋鸣叫时,被惊醒过来的何子惠闻到了粪坑的腐朽气息。家里的穿斗式木构架老房子是祖辈传下来的,由于年久失修,敷在竹编墙上两边的那一层泥巴已经掉了不少,裸露出一处处竹块编织的内衬来。气味就是从竹块的缝隙传过来的。不一会儿,住在高家岭岗同一个院子的高毛家和高兴文家的那几只公鸡,也附和着她家的鸡公鸣叫起来。几只鸡公此起彼伏、高吭嘹亮的叫声,让人再也睡不安宁。何子惠翻了翻身子,侧身把一只耳朵埋在枕头上,用食指堵上了另一只耳朵。她还想眯一会儿,等母亲来叫她起床。

随着从灶房进屋来那扇木门“咯吱”一声响,母亲进屋来了,但她脚上穿的那双已经十分破旧的“解放”牌胶鞋并没有发出声音。通到猪圈屋那扇门被打开了,紧接着猪圈屋通向屋外的门也被打开了,家里那几只母鸡“咯咯”叫着走出门去。整个过程中,母亲都稍无声息,像空气一般的存在,不过,何子惠想象着她的嘴巴在嗫嚅,念着阿弥陀佛。

她在等母亲开口叫她起床,可母亲却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没了声响。这时,猪圈里那头白毛猪儿起来了,它在条石砌成的猪圈里来回走着,鼻孔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随着隔壁传来父亲伴随着胸鸣的咳嗽声,何子惠闻到了从灶房屋飘来的烟味,她倏地坐了起来。因为起身太猛,胸前的两个乳房晃了晃,她双手捉着,脸颊发起烫来。这段时间,湾里的那些男人老爱盯着她胸脯看呢,每次都看得她心慌意乱的,一双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躲了,总感觉到脸皮、脖子发烫……

灶房屋饭桌上搁着的三个白瓷碗里还冒着热气,碗上摆着筷子。她取牙刷牙膏时,母亲正坐在灶台前往灶里添柴,火发出轰轰的声音。铁锅中的猪食还没有完全烧开,但开始冒水泡了,她嗅到了一种植物被煮熟过后的腐败气息。她来到灶房后门,站在屋檐下漱口。屋檐口的下面有一条阳沟,平时家里用过的脏水都是往那沟槽里倒。阳沟的对面就是岭岗了,上面的几块土是她家的自留地。这道岭岗,是连接后山的一个土丘,村里的大多数人家,住在岭岗另外一边的慢坡上。

父亲这几天生病,起不了床,何子惠把桌子上的一碗荷包蛋给他端到床上,递到了他手里。

吃饭时,王秀英身着她那身常穿的猪肝色格子衬衣和蓝布吊裆裤,背个空背篓,站在了灶房门口。她是来等她一块去坡上打猪草的。那时,早上的太阳,已经从何子惠身后的小木窗照进屋来了。

“你进来坐嘛,”何子惠对她说,“我马上就吃完了。”

“我就在外边等你。”

王秀英转过身去,笼罩在自己的背光里。室内被阳光照到的地方,细小泥疙瘩,油光水滑的样子。

出门时,母亲也没有和她说一句话。她的嘴唇一直嗫嚅着,在念“阿弥陀佛”。

刚跨出门坎,何子惠看到村里那个呆子猪儿牵着的那一头水牛,摇着尾巴打在牛背上驱赶着牛蚊子。

“猪儿,又出来放牛啊!”她说,“别让牛吃了庄稼。”

“猪儿,又出来放牛啊……”呆子猪儿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别让人牛吃了庄稼。”

“猪儿,那只鹅呢?你妈说你晚上和它睡在一起,你是不是把它当成媳妇了?”

“猪儿,你家那只鹅呢?”说到这里,猪儿说不下去了,就转过头来憨头憨脑笑了笑。

走着走着,水牛屙了一堆牛屎出来,何子惠招呼秀英赶到猪儿的前面去了。

到了水沟,何子惠看到光秃秃的山坡笼罩在明晃晃的阳光里,顿时感到了畏惧。

“我们就沿着水沟打猪草吧,”她对秀英说。“堤坎上竹林多,还可以遮阴。”

“堤坎上都没有多少猪草了,”秀英转过身来,她的脸已晒得黝黑,额头上还长了不少痱子。“我们还是到柏树林那边去吧。”

到柏树林,要从袁家湾过去,想到袁家湾何子惠就发悚,那村里的几条狗都是散养的,只要有陌生人路过,就会追着人吠个不停,那凶恶的样子挺吓人的。

“路过袁家湾,你不怕狗咬啊?”

“我才不怕呢,”秀英说。“只是叫得凶,不会真咬人的。”

她们顺着水沟的堤坎朝袁家湾走去。堤坎上铺着石板,已被过往的行人踩得光溜溜的。水沟是从山那边桃花河的磨滩,一直修到了字库村最远的胡家老湾,长约十多公里。每年夏天,每到秧田里的水干枯,需要抗旱时,就会从桃花河里通过铸铁水管把水抽到水沟里来,凡是水沟路过的村庄,就放水到秧田里去。

已经过了抗旱的季节,可临近中秋的天气依然闷热。

路过袁家湾时,何子惠看到她的小学同学孙袁和牵着一头水牛在堤坎上走,就招呼他送她们走出村去。这个孙袁和从小体弱多病,在三岁的时候,就拜了她的父亲做干爹,从小到大都爱到她家里玩。她在三好中学读初中后,由于白天要上学,就很少见到他了。初中毕业后这两年,他来她家里又勤了,特别是在农忙的时候,他都会主动来帮忙,尽管他只有十七岁,也是个壮劳力了。

水沟在袁家湾背后的坡上,可村里有几户人家的房子,就紧挨着水沟的堤坎,何子惠还是感到了害怕。她怕那些狗听到了脚步声,就会跑到堤坎上来。

从牛背望过去,孙袁和在水沟两边竹竿凌空伸出的竹枝下徐徐前进,牛头上的两个角包白生生的,在阴暗的荫影里显得格外醒目。想象中的恶狗并没有蹿出来,倒是孙袁和不时回过头来,想找点什么话题和她们说说话,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终究一句话也未能讲出来。可他那两道聚焦在她胸脯上灼热的目光,却让何子惠感到了心烦意乱,她只好跟得秀英近一些,好让她的身子替她挡住那两道逼人的目光。由于跟得太近,好几次她的乳房都顶到秀英背篓上去了,害得秀英朝前打着踉跄,差点扑倒在牛屁股上去了。

“你好好走路啊。”

不知原委的秀英以为她在身后踩虚了脚。堤坎上有的地方并不平,原先铺好的石板,由于年久失修,有的已经破损掉到水沟里去了。

走出那片竹林,也就走出了袁家湾。不再感到害怕的何子惠,加快步伐跟着秀英走到了孙袁和的前面,然后从两块搭在水沟上的大石板,朝长有许多柏树和青冈树、竹林的山坡走去。在这一带的漫坡上,各家各户都种有庄稼,也有长有猪草的大片荒坡。由于来得早,坡上一个人都没有。

昨天中午,母亲回家对她说,那个家住袁家湾的杨老幺就埋在这一带的山坡上,何子惠张望着,也没有看到那座昨天早上才新堆的坟,倒是在一片柏树林中看到了两只白鹭站在树梢头。

一只白鹭伸出长长的脖子仰天鸣叫着,在灿烂的阳光下,那声音显得格外地凄凉,另一只白鹭把头埋在它的背上,显得有气无力的样子。

“是不是受伤了?”

“什么?”王秀英心不在焉,她已经蹲下身子在割猪草了,她手中的镰刀发出“嗖嗖”的声音。

“我说的是那两只白鹭……”

王秀英抬头朝柏树林那边看了看,又埋头割她的猪草去了。何子惠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她想去看看那两只白鹭。

柏树林就在百米开外,刚刚走近那里,两只白鹭腾空而起,盘旋在树林的上空,久久不愿离去。

这样的情景,让何子惠充满了好奇,她埋头瞥了一眼树林里。透过柏树枝桠的空隙,看到一双穿着黑皮鞋的女人的双脚,在地上的茅草尖上悬吊着,一束阳光在皮鞋上闪闪发光。

“来人啊!有人吊死了!”

何子惠转身跑开了。秀英躬身埋头割着猪草,孙袁和牵着牛绳正在过水沟,那条水牛摇着尾巴还在打背上的牛蚊子。

水沟外边那冲水田发黄的稻谷,在眼花缭乱的光圈中摇摇晃晃,何子惠感到了头昏目眩,跑着跑着,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秀英背着阳光,原地伫立,孙袁和丢掉绳子跑了过来。

“哪里?在哪里……”

“柏树林里。”

孙袁和从她身边跑过去时,像一阵风似的,一会儿功夫就钻进了柏树林里,但他很快又蹿了出来。出来时整个人像抽风箱似的,胸脯起伏不止。

“是……姜毛他……他妈!”他说,“在……新坟旁边的柏树上……吊的是一根新皮带!”

“啊……是干妈啊!”何子惠又感到了一阵眩晕,泪水汪汪地流了出来。她收起双腿,把胳膊搁在膝盖上埋头抽泣着。从小学到初中,她的学费都是干妈替她缴的,可是她的大恩人啊。

“早就听说她和杨老幺关系不简单……”孙袁和站在她的身后说,“看来是真的了。”

“谣言!都是谣言……”

“都为他死了,还是谣言?”孙袁和说。“你替我照看一下牛,别让它吃了庄稼……我到你们湾子叫人来。”

何子惠没理他,仍旧埋着头,不一会,她听到孙袁和让王秀英给他照管一下牛。

昨晚深更半夜,何子惠曾听到湾中的狗叫过,她很久都没睡着。后来,她又听到袁家湾这边的狗吠,此起彼伏,直到归于寂静。她当时就想,应该是湾中有人遇到什么事了,要在深更半夜出门,没想到这个人是她的干妈寻死来了。

杨老幺是个鳏夫,前两天去赶场,傍晚回来时不小心蹿到路边的水塘里淹死了。姜毛从小就拜他做干爹,这两天,何子惠只看到干妈一个人从城里回来参加葬礼,她们家的其他人都没回来。

王秀英来到她的身旁坐了下来,何子惠扭头看到那头水牛被她拴在了桉树的树干上,那里青草茂盛,草丛中盛开着一朵朵黄艳艳的野菊花。水牛的鼻子一边嗅着,嚼得嘴里的青草“嗞嗞”发响。有两只花蝴蝶在两个牛角尖上,上下翻飞着。

回过头来,何子惠感到眼睫毛处痒痒的,就用手背擦了擦。王秀英呆呆地眺望着远方,何子惠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看到那两只白鹭站在一条田埂上的柏树梢头鸣叫着。

“是在叫魂吗?”王秀英问。

“唉,他们怎么还没有来呢?”何子惠说。“要不,我们去把她取下来吧。”

“我才不敢呢,等那些男人来吧。”王秀英说,“他们的事,看样子是真的了。她都为他死了。”

“她太傻了……姜毛大学毕业,在城里都上班了,今后就该享福了。”何子惠在地上扯了一根草,拿在手里。“为了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去死,太不值了……”

她们坐的土坎旁边有一棵橙子树,挂有青色果子的树冠,正好把她们笼罩在了影子里。尽管两个人平时都没少晒太阳,何子惠的脸庞却是白白嫩嫩的,而王秀英的脸蛋却像涂了一层菜油似的。

何子惠的眸子清澈明亮,蕴含着羞涩的青春气息,王秀英的眼睛却大不一样,黑漆一般的瞳仁,总让人感到她的目光火辣辣的。

“她是觉得对不起他,才……这样的吧?”王秀英嗫嚅着嘴唇。“不然,她怎么跟着就死了。这辈子,杨老幺替她们一家人操了多少心啊,听说前几年他和你干爹合开的那个砖厂赚的钱,他一分钱都没有要,都让你干妈家拿去供姜毛读大学用了……像杨老幺这样的人太少了……”

“还不是怪他自己放不下……”何子惠说,“年轻时我干妈嫁人了,他就该另外找一个,就不会这样了。”

“村里那些老妇人骂他傻啊,他是真傻……不过,现在也值了。”

“什么值得了?”

“他前脚刚走,你干妈后脚就跟去了……这还不值得吗?”

听了王秀英的话,何子惠好像想到了什么,就从地上站了起来。

“秀英,我去村委会给姜毛打个电话……我背篓就放在这里了。”

“那你赶快去吧。”秀英说,“我的猪草打满了就给你打。”

村委会就设在鲁家老湾,在和尚湾的后面一座山坳上,到那里去约两里路程。

姜毛单位的电话,还是干妈文芳告诉她的,那还是半个月前,姜毛在县城一家大餐馆结婚办酒席时候的事了。干妈告诉她电话号码,除了为自己的儿子在城里上班这件事感到自豪外,也是让何子惠有事时找姜毛方便。毕竟两家人过年过节都在来往,都当亲戚在走了。打通电话时,并不是姜毛亲自接的电话,他的同事说他正在班上上课,何子惠只好委托他尽快转告给姜毛。

姜毛结婚后,干爹妈就呆在城里没回来,干妈是在得知杨老幺去逝后,一个人回来的。至于干爹和姜毛为什么没跟着她一块回来,何子惠就不知道了。不过,就凭杨老幺和他们家的交情,他们父子俩就应该回来一趟的,何子惠就是这样想的。

回来时,王秀英还埋着身子在割猪草,在她翘起来的屁股上空有一只白蝴蝶在飞。何子惠看到她的背篓里已经装满了猪草,王秀英的背篓里却装了半背篓。

“他们抬着她回湾里去了。”王秀英说。

何子惠看到的自己影子,盖到了秀英的后脑勺上,她后脑勺的两根辫子都垂到耳朵上去了。

何子惠把手掌放在她翘臀上说:“他们用什么抬的?”

“用的门板,”王秀英站起来,把左手握着的猪草丢进了背篓的,右手握着的那把镰刀上还残留着草汁。“看上去好吓人哦,脖子都乌了,脸上卡白………”

王秀英的话,让她感到心里拔凉拔凉的,她打了一个哆嗦。

“孙袁和呢?他的牛不在……”

“牵回去了,他说他要去帮忙。”

何子惠捡起地上的镰刀,也割起猪草来,她想把秀英背篓装满后,早点回去帮忙。她的前胸后背,已经被汗水打湿了,身上的白衬衣贴在后背上,让她感到特别的不自在。还好,身边没有男人,如果让他们看到系在背上的胸衣带子,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何子惠总觉得村里那些男人——特别是那些二三十岁的男人,看到自己时,目光都有些异样,看上去就好像要吃掉自己似的。而她,好像还没有找到避免被吃掉的办法,她只是觉得自己是朵花,已经盛开了。

在回去的时候,何子惠怕遇到狗,还是选择了原路返回。在路过袁家湾背后那片竹林时,王秀英从地上捡起了一根竹竿,让她走在了前面,她跟在后面殿后。在路过一座土墙房子时,何子惠还真看到了一条土黄狗抬起一只脚往竹竿子上撒尿,吓得她尖叫了一声。那条狗儿被吓得缩着脖子,浑身颤抖了一下,翻着白眼惊恐地瞪了她一眼,尿还没撒完就夹着尾巴跑了。

“你怕狗儿,它还怕你呢!”王秀英用竹竿拍打着水沟堤坎的边角说。“你把人家的尿都吓回去了。”

“没想到这条狗儿这样胆小。”

“我不怕狗,我怕人……”王秀英说,“上个星期我去赶场回来,有个人在黄家岭岗跟着我走了好几条田坎。吓得我呀……那个怕呀!”

那时,她们走出了那片竹林,又来到炙热的阳光下。何子惠看到堤坎下边稻田上空透明的水蒸汽,额头上不断地有汗珠冒出来。

“是什么人啊?”她问。

“二十多岁的样子……”

“哈哈……他是看上你的翘屁股了吧?”

“呸!呸……我都没取笑你,你还取笑我。”王秀英说,“我看孙袁和看你那个眼神,像条狗遇到屎似的………”

“哈哈……你,你……”何子惠转过身去想打她,王秀英嘻嘻哈哈躲开了。

“我屁股翘,你胸大……嘻嘻……这算扯平了。”

“说这些,你不感到害臊啊!”

“有什么好害臊的……”王秀英用手肘护着的额头,何子惠的巴掌轻轻地落在了她的手臂上,“深更半夜,我还常常听到隔壁有人在床上叫唤呢。”

“为什么叫唤?”

“做那事时,女人发情了呗……”

“你?你……说这些,真不知道害臊啊?”

“别打了!别打了……我不说了。”

何子惠的脸颊泛起了红潮,只觉得自己这朵花开着,还没有遇到自己喜欢的那只蜜蜂……

刚走进灶房屋,何子惠就听到猪圈屋传来那头白毛猪儿呼哧呼哧的声音。母亲并不在家,父母那间漆黑的寝室里,父亲喘着粗气坐在床沿上。寝室朝向地坝那堵墙上有扇木格子小窗户,借着那点光亮,父亲腊黄的脸上从黑暗浮现出来,一双眼睛幽深得像泛黄的猫眼。

“爸,你起来干啥?”

“听你妈说文芳死了,我想去看看。”

“就你这身子骨,看什么看啊?”何子惠上前扶着他的肩膀,让他靠在床头一床叠好的被子上。“我妈烧水没有?让你吃药了吗?”

“吃了的。”

“爸,你这肺气肿,要少动。”何子惠说,“我把猪草淘了就去……你就在家好生休息吧。”

回到灶房,她提着背篓来到院坝梯坎下面的稻田边。田角落有一个挖出来的水坑,平时洗衣裳、洗菜和淘猪草都是在这里。水坑的边上铺有几块石板,无论天晴落雨,都很方便做事。从堡坎到水田边那条小路两边的土也是她家的自留地,还在她小的时候,她爸就在土里栽了几棵桃树。树上的桃子都开始泛红了。

正对袁家湾的方向,她家这块稻田的田埂就是村里通往外边的一条主干道,田埂上铺的石板,已被过往行人踩得溜光了。

在何子惠淘猪草时,就有袁家湾的人陆续从那条田埂到她们村里来了。她们罗家湾和袁家湾在包产到户前本来就是一个生产队,两个村里哪家办红白喜事,大家都是要来往的。

“何子惠,我看你胸大,屁股大,今后一定会生个儿!”

听到到声音,何子惠就听出是袁家湾那个老流氓袁二棍,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妈的屁股还要大些!臭流氓!”

“你!你………”

“你什么你?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和一个黄花闺女说这种话!你还是人吗?”

听到孙袁和的父亲孙荣田在帮自己说话,何子恵站了起来。

“叔,你也来了。”

“何子惠,你干妈死了,你怎么还不去帮忙?”

“我妈已经去了,我淘完猪草就去。”

何子惠见那袁二棍快步爬上岭岗,背影快要消失在甘蔗林中时,孙荣田朝前挥着手说:“你跑啥子跑?你狗日的!再这样逗何子惠,谨防老子拿扁担打你!”

淘洗干净猪草,何子惠提回家在灶房屋的墙上取下来一个大簸箕,把猪草都倒在了上面。翠绿色的猪草湿漉漉的,从门框透进来的阳光,照亮了整间灶房。家里除了不时从寝室传来的父亲的咳嗽声,就是坐在矮木凳上,她在簸箕里宰猪草的声音了。

她把宰好的猪草都装进了喂猪的木桶里。要等到傍晚才会煮猪食,她家的猪一天只喂两次。

出门时,她轻轻带上门,门栓还是“咯吱咯吱”响了两声。

干妈家住在村东头稻场坝旁边,那块稻场坝是三合土打成的,稻草场的外边除了稻田还有一口池塘,在坝子和池塘之间长着一棵古老的黄葛树,它的树冠在高空把整个池塘掩映着,也掩盖了半块坝子。小时候,她常常和村里小伙伴爬上黄葛树去摘黄角苞,扯上面的皮子吃。黄角苞的皮子酸酸的,那种味道至今她都还记忆犹新。因为小时候,常常和村里的小伙伴在那块稻场坝上滚铁环、踢毯子,扮演黄鼠狼捉小鸡的游戏,一想到那块坝子,何子惠心里就感到暖暖的,一种亲切感就会油然而生。可现在,想到看着她从小长到大的干妈的遗体,就停在那块坝子上,她就忍酸不禁……她还记得儿时玩累了、口渴了,就会跑到干妈家里去的,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一样随便。有时候玩到中午了,干妈就叫她在她们家把饭吃了,她们家的条件比她家好,干爹的爸爸在公社当干部,在她们家常常能吃到干饭。而她家里一年四季,基本上都是吃稀饭下霉豆腐和泡菜,吃不了不久,肚子就会饿了。

来到稻场坝,何子惠看到黄葛树荫下阴凉处摆了七八张桌子,许多村里人在桌上打纸牌和麻将,她的干妈身上盖了一床淡黄色的薄毛毯直挺挺的停在她家堂屋门口旁边的屋檐下。堂屋里坐着姜毛他伯伯姜超和伯母毛淑清在商量着什么,何子惠走了进去。

“伯伯,我妈呢?”她问。

“我让她到后山去请廖和尚去了……何子惠,你来得好。”伯伯说,“来,拿二百块钱到渡舟场去扯几丈青布和白布回来做寿衣。”

“买多少啊?”

“各六丈吧,越快越好,到大垭口坐车去吧。”

“那我叫上秀英一块去,我一个人拿不回来。”

“随便你。”

出门后,何子惠看到王秀英站在一张桌子旁看别人打麻将,就喊她。听到叫声,秀英屁颠屁颠朝她跑了过来。

“跟我一块去赶场吧,去扯布。”

“好啊,我正好去买几根橡皮筋。”

从池塘边旁边稻田的田埂,走到村外另一块稻场坝。那块坝子边的土堡上也耸立着一棵很大的黄葛树。路过那棵树时,何子惠还抬头朝高空看了看。树梢头有这个村唯一的一个喜鹊窝,从懂事时起,她就知道这个喜鹊窝了。小时候她在那边的稻场坝玩时,只要听到这棵树上喜鹊的“喳喳”叫声,就会在那天看到村里的人家会有亲戚来。喜鹊窝很大,是枯枝筑的巢,到了冬天,黄葛树桠上的叶子掉光后,那个窝看得清清楚楚。

“看不到了。”看上去都是茂密的叶子,“今天喜鹊不会叫吧?”

“今天,它不叫的……”王秀英也仰头看了看,“办丧事来客了,它也不会叫的。”

“但愿……”

“真的……去年高大娘去逝那三天我注意过,没听到喜鹊叫过一声。”

“这东西,有灵性。”

“今晚上,乌鸦会叫……会‘哇哇’的叫……”

“你怎么知道?”

“高大娘过世那天夜里我听到过……在罗三家后面那片竹林里……那声音阴森森的,吓得我那天晚上都没睡着。”

“听你这样说,就吓人。”

“真的,那声音阴森森的。”

“你说,这人死了到哪里去啊?”

“去丰都啊,那里有阴朝地府。”

“我妈说,信佛的人到西天的极乐世界。”

“是说不得,你妈天天念阿弥陀佛。”

“我妈做过尼姑。”

走过稻场坝,走过几条田埂到了学堂堡。学堂堡上全是旱土,土里种着包包白、莴笋、小葱。从学堂堡到大垭口,路的两边都是稻田,田里的谷子都开始发黄了。

“我听说你妈从不吃猪肉,闻到肉的味道就打摆子,是这样吗?”

“她那是打干呕,还会像羊儿那样叫一阵。”

“哈哈,她是羊子变的吧!”

“这怎么说得清楚呢?”何子惠并没有生气,“我妈说有六道轮回,有的人上辈是啥都看得出来……”

“你妈会看相?”

“她不爱说话,我怎么知道……当尼姑的时候被人揪出来人斗争过……她现在不爱说话了。”

“我听说过,但没见过。”

“我也是听我爸说的,那个时候还没有我呢。”

“……你看,那个人好像是姜毛!”

正在埋头走路的何子惠抬起来头来,看到远方的土丘上,在庄稼地里有个人朝这边走来。她读过初中,看书多了,视力不好,看不清楚那个人到底是谁。

“真的是姜毛,我看清楚了。”王秀英说,“他怎么一个人回来啊?”

何子惠也想到了一层,她说:“估计我干爹不会回来了。”

“为啥?”

“他要回来,脸往什么地方搁啊?”

“是啊,自己的老婆为别的男人死了。”

“别这样说。”

“本来就是这样嘛!”

“别说了!”

密密麻麻的小虫子在眼前晃荡,何子惠不得不常常挥挥手,想赶走那些芝麻大小的虫子,但一直都没能赶走,笼罩着她俩的虫子反而越来越多了。两边的稻谷上有许多蜻蜓飞来飞去的——有红色、黑色、还有花色的;稻田里还不时传来长脚秧鸡和青蛙的鼓鸣。她已经对明晃晃炽热的阳光麻木了,只感到前胸后背淌着汗水。一阵一阵吹来的风,带着一点凉意,这让她感到了些许快意。

和姜毛在田埂上相遇时,他问她们到哪里去。

“你伯伯让我们到场上去扯布,给你妈做寿衣……”何子惠说,“哥,干爹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呀?”

“唉……他那个人!”姜毛把头歪到了一边,眼睛躲着她和秀英的目光。“你们去吧,我先回去看看。”

姜毛侧身从她俩身边走了过去,一只红蜻蜓飞到了他的肩膀上。何子惠回过头来,看到一条黑狗翘着尾巴,站在岔路口上另外一条田埂上。她心里一紧张,就站住了。

“我早就看到了,”秀英说,“它一直跟在姜毛的后面。”

那条狗儿站在那里,目光温和。

“快走吧,它在给我们让路呢。”

还真是秀英说的那样,等她们走过岔路口,那条黑狗小跑着又追姜毛去了。

“这是谁家的狗啊,它跟在姜毛后面干什么?”

“这怎么说得清啊?”秀英说。“狗也是通人性的。”

“要是有一条狗跟着我,那我不害怕死了。”

“有什么好害怕的,我听说有福的人,狗才会跟着呢。”

“我这么怕狗,岂不是福薄?”

“嘻嘻,这我可看不出来……不过,我听说过红颜薄命,你长得这么漂亮……”

“呸呸呸!”

聊着聊着,她们来到了大垭口。路过湾子那片水竹林时,一条蹲在屋檐下的土黄狗站起来,朝她们吠了两声,又懒羊羊爬在了地上。她们走到公路边,一辆车门上写有“长寿化工厂”的解放牌货车刚好路过那里,从车轮底下窜起来的尘埃,把她们笼罩在了里面。

何子惠她们从渡舟场上提着两大包白布青布回到罗家湾时,村里人闹闹哄哄,正围坐在黄葛树荫下那八张桌子上吃午饭。在姜毛家堂屋门口的屋檐下,她母亲站在灵前敲着木鱼,廖和尚拿着一对小铜铖,时不时的合在一起敲打一下,姜毛的堂兄不停地往一个搪瓷脸盆里烧钱纸。

走进堂屋,何子惠看到姜毛坐在一张八仙桌上,在翻看一本小学生用的作业本,他的伯伯姜超坐在旁边神情凝重。

“何子惠,你们快去吃吧,才开饭……”看到她进屋,姜超站了起来。“把东西放进你干妈的寝室去吧。”

何子惠接过秀英手中的包,提到了一间寝室里。姜毛家的红砖瓦房才修没几年,寝室方方正正的,除了一个现代款式的绷子床,还有一璧墙柜。梳妆台靠在窗户的旁边,窗户看出去就是稻场坝。在罗家湾,就数干妈家的条件好了,前几年干爹和杨老幺在黄家岭岗那边开了一个砖瓦厂,家里挣了不少钱……家里条件这么好,她却为了一个死去的人去吊死了,这在何子惠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可这样的事,还真发生了……那个杨老幺身上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啊?不就是一个老光棍吗?父母早亡,也没个兄弟姐妹,何子惠想不通他哪来的魅力,让干妈放弃了这世上的一切。

从寝室出来,何子惠看到堂屋门框装着秀英离去的背影,她也感到肚子饿了。正准备出门去,却又看到姜毛白净的脸颊上淌着泪水,拿着作业本的双手颤抖着。

“我妈是清白的,”姜毛挥着手上的作业本说。“我妈是清白的!”

“哥,到底怎么回事啊?”

姜毛捂着鼻子嘴巴抽噎着,他伯伯接话说:“文芳死前留下了遗书,写在这本子上了。”

“我妈是清白的!”姜毛浑身哆嗦着站了起来,像一阵风似的走出了堂屋。何子惠小跑着跟了出去。

在黄葛树荫下,姜毛在几张桌子间挥舞着作业本。

“我妈是清白的!这是她留下的遗书!写得清清楚楚的!”

“姜毛!你妈写了些啥?”

“姜毛,你读出来听听!”

“我妈是清白的……”

“哥,我来读给他们听吧!”何子惠挡在了姜毛的面前。“我来读!”

接过姜毛手中的作业本,何子惠快速浏览了一遍,看到并不长,想了想,就用普通话念了起来:

“孩子,终于等到你结婚了,你也有了新的归属,至少,我可以不再替你操心了。你的父亲,虽然矮小,可也是个男子汉!在这样的穷山沟,是我们一起,辛辛苦苦,把你养大的,供你读书,供你资粮,供你上大学,给你娶了媳妇,请你务必珍重他。今后,他只有靠你了。当年,我选择嫁给他,是为了我的爹娘,你外公有病啊!为了彩礼,为了钱!你不知道,那时,我有多么的无奈啊!今天,你的干爹已经走了,我也不想独活了!你不知道,他为了我,一辈子都未娶,他是个男人,却选择做了个鳏夫。他还留着童贞呢!还替我留着,等到下辈子娶我。他被埋在了南坡,那个经常出入白鹭的地方。我走的地方,在他的身边,那是棵古老的柏树,在我的少女时代,我们曾经在那里海誓山盟!”

念完遗书,可能是朗读时太专注的缘故,何子惠还以为在她朗读时,桌上人都安静认真地在听呢。可现场熙熙攘攘的,大家好像并没听也并不在意干妈在遗书上写了些什么。人死为大!人都死了,就没有必要去深究什么原因了,更何况她的干妈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又不是黄花闺女,人们对于她的死,好像并不上心。而且,这么多年来,村里人谁都知道她和杨老幺之间的事,对于她这样的死法,人们也没觉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事后,何子惠就是这样分析当时村里人的想法的,不过,她自己却不是这样想的,她认为杨老幺和她干妈都是至情至性之人,他们的爱情伟大而又激动人心。

在何子惠坐下来吃饭时,孙袁和和另外三个村里人抬着一口棺材回来了。旁边有人说,棺材是柏料做的,只有到葛兰场才买得到的。

“从葛兰用车拉到大垭口,他们从那里抬回来的,”一个叫罗三的村里人说。“不然,没有这么快。”

何子惠看了看手表,时针指向了下午2点。不大一会,姜毛招呼孙袁和他们四个人坐到了何子惠坐的这张桌子上来。专门负责伙食的村里人罗丘二,系了根绿帆布围裙又端来了几盘菜,有碗蒸糯米饭——半圆形的糯米团上面嵌有几块瘦肉,还有炒猪肝、咸菜烧白。新端来的菜,何子惠一筷子都没去动一下,她只是吃着那些剩菜下饭。

“何子惠,吃啊,吃啊,”孙袁和用筷子指着新端上来的菜说。

“你们慢慢吃,”何子惠吃完了碗中的饭,搁下碗筷说。“我去看看还有没有需要我跑腿的。”

搁在堂屋大门外那口看上去崭新的棺材,何子惠站在那里闻到了一股柏料香味。

“何子惠,何子惠!”姜毛在堂屋里叫了两声。她急忙走了过去。“这是我媳妇单位的电话号码,你到村委会去给她打个电话,让她请假和我爸回来一趟。”

“你回来时,没给她和你爸说吗?”

“没有,我还不是怕我爸知道这事感到丢人……你就说我妈过世了,让他们赶紧回来就行了,回来后,我给他们解释。”

“好吧。”

何子惠接过纸条,揣进了裤包里。看到她妈和廖和尚坐在桌子上吃饭,就走了过去。桌上摆着两盘素菜,还冒着热气。

“妈,爸还没吃饭呢,一会儿你给他端碗饭回去。”

“我吃了,就回去。”

走出堂屋,何子惠看到王秀英下席了,正站在席间和人聊天,就大声喊了她两声。她小跑着过来了。

“跟我一块到鲁家老湾吧。”

“干什么?”

“打电话。”

“一会儿我还要去割猪草呢。”

“我怕狗。”想到狗,何子惠就在稻场坝看了看,上午跟着姜毛来的那条大黑狗,正在一张桌子的下面啃着一块骨头呢。“你看,那条狗……”

“我早就看到了,刚才还和村里那条狗争骨头,打了一架。”

何子惠这才发现罗三家喂的那条土黄狗,在另一张桌子下面爬着啃骨头。

“走吧,打完电话再回来打猪草吧。”

“我服你了,这么大个人了,还怕狗。”

从姜毛家旁边的巷子走到湾子中央那块土坝子时,何子惠看到猪儿骑在牛背上从岭岗上走了下来。

“猪儿,都下席了,你才回来……”她说,“你去看看还有没有剩菜剩饭……你妈老汉都在那边打杂。”

猪儿憨憨的,从牛背上爬了下来。

“猪儿,都下席了,你才回来……”他回答说。

王秀英从一户人家屋檐下的柴堆里抽了一根木棍出来。

这时,牛屙了一堆屎出来,落在地上都还冒着热气,何子惠捂着嘴往前快走了几步,王秀英小跑着跟了上来。走上岭岗,何子惠在自家土里去挑了一根甘蔗,用小刀割断后拿了出来。在路上把叶子撕了,分成了两截,她把好的那截递给了秀英。

“都忘记喝水了,吃点甘蔗解渴吧。”她说着,就把甘蔗放进嘴里用门牙剥皮。

小路两边的甘蔗林长得比人还要高,要不了多久就可以砍下来拿到场上去卖了,可一想到父亲正在生病,到时候家里没有人担到场上去卖,何子惠就感到了心焦。她想了想,还真想到了办法,就会心笑了起来。

“你平白无故笑什么呀?”

“甘蔗可以砍了,我在想什么人可以帮忙挑到场去卖呢。”

“想到孙袁和了吧?”

“是啊,他是我爸的干儿。”

“嘻嘻,还是你们家未来的女婿吧?”

“我才没有那样想过呢!”何子惠说,“要嫁,我也要嫁个城里人。”

“就是做梦,我也想嫁个城里的工人,就像我大姐王文秀那样……可惜,我没她长得那么漂亮。”

王文秀,是秀英的堂姐,去年嫁给了一个纸厂的工人,已经住到城里去了。

“那你看看我……”何子惠在她面前转了一圈,“我这个样子和你大姐相比如何?”

“没有她丰满,但比她漂亮!”王秀英吐出嘴里的甘蔗渣说,“可嫁个城里人,就不能挑人……”

“只要他是个正常的人就成了,高矮瘦胖我都不挑的。”

“丑八怪你也愿意?”

“只要是个人,就不会丑到哪儿去。”

“万一像猪儿那样的人呢?”

“我刚才说的是,只要是正常的人。”

“你就这么想离开农村?”

何子惠没有回答秀英,她想啊,如果真有那种可能,她是一天都不想呆在农村的。生活在农村,在她看来,艰辛得不知道比生活在城里要多多少倍呢。作为一个女人,她不想这辈子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可怎么才能嫁到城里去呢?她是有她的打算的,姜毛现在已经生活在城里了,等她再长大一两岁,她就可以委托他给她介绍一个城里的工人……如果干妈还活着,这件事或许更容易一些,可她现在走了,以后只有委托姜毛和他的媳妇帮这个忙了。

路过袁家湾时,何子惠从没有看到过那几条狗这么穷凶极恶,也没有一个人出来招呼那些狗,因为它们的主人都到她们湾里参加丧事去了。一共有五条狗从三个方向围在了她们两三米远的地方狂吠着,秀英尖叫着在地上挥舞着木棍,何子惠不时从地上拾起石块掷向一条条狗儿。一条黑狗躲开后又迅速扑上来,爬着前腿躬着身子,一双幽深的绿眼睛露出了凶狠的目光。这对幽深泛着凶光的狗眼睛,让何子惠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走出了袁家湾,那几条狗才没跟来,一直紧张得感到惊悚的何子惠,这才放下心来。她盯着王秀英额头痱子上的汗珠说:“要不是你在,那些狗儿就把我吃了。”

王秀英用袖子擦了擦额头,有几颗痱子被她擦破了,渗出了一点点的血迹。

“别用袖子擦了,痱子破了,都出血了。”

“是说不得,我感觉到了痒。”

“别擦了。”

路过南坡那片柏树林时,何子惠站在水沟堤坎上,朝那里看了看。那一片黝黑的柏树林的树捎头绿茸茸的新长出了一些嫩芽,杨老幺那座崭新的黄泥土堆成的坟头在树干缝隙若隐若现。

“早上才有白鹭,下午都飞到什么地方歇凉去了。”王秀英说,“在山那边的桃花河去了。”

想到干妈为了这个坟中的人死了,何子惠心中就不是个滋味。她还没有恋爱过,她想象不出他们的爱情为什么变成了这样一个结果。

“我听说,你干妈和杨老幺就是在这片柏树林里开始耍朋友的。”王秀英说,“年轻的时候,杨老幺爱牵牛到这里来放牛,你干妈爱到这里来打猪草……有一天早晨,你干妈打猪草遇到了一条菜花蛇,被吓得惊乍乍叫,杨老幺捡起一块石头把那条蛇砸死了……”

“我怎么没听说过……谁说的?”

“孙荣田说的,中午吃饭听到他讲的,他说他当时正在我们站的这条堤坎下挖土栽苞谷秧,听到喊声,他还跑过去看了看,那条蛇还被他拿回家,把皮子剥了炖了一锅汤……”

“这也太奇怪了,他们在这个地方开始耍朋友,杨老幺又埋在这里……”

“我看你干妈也得埋在这里。”

“不可能!那我干爹的脸往那里搁啊?”何子惠说,“他们家的人不会同意的。”

“不信,你到时候看吧。”

“我才不信呢!”何子惠看到王秀英神秘叨叨的笑着,“你又不是阴阳,埋在什么地方要看日子,还要看生辰八字的,还要看对后人好不好。”

“可我就有这样的预感啊,”王秀英说,“我总觉得那个坟旁边应该还有一个坟,这个坟不是你干妈的,还会是谁的呢?”

“没这么神吧?”

“我们走吧,快去快回。”王秀英说,“你们家喂了一头猪,我们家喂的可是两头猪,我还要回来打猪草呢。”

从鲁家老湾回来,何子惠和王秀英在岭岗上分的路,王秀英说她回去背个背篓出来打猪草,何子惠说她回去看猪喂了没有。何子惠家的灶房屋是几年前才新筑的土墙房子,在路边和房子之间栽着的那窝芭蕉树上,已经挂了几砣嫩芭蕉,芭蕉要到春节期间才会成熟,不过,何子惠小时候吃过芭蕉花露珠上的蜜,那是蜜蜂采花时留下来的,她现在都还记得那甜蜜的滋味;她还特别喜欢睡觉时听到落雨时,雨滴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那是最好听的催眠曲。

她绕到坝子那边进屋时,回头看到高兴文吆喝着他家那十几只鸭子从水沟那条小路回来了。高兴文家没喂猪,把猪圈屋改成了鸭舍。

父亲吃空的碗还搁在床头柜上,他斜靠在床头的一床叠好的被子上,看到她进屋时就干咳了两声。

“你干爹还没有回来吗?”

“我才从鲁家老湾回来,给姜毛媳妇打的电话。”何子惠端起碗筷,“我回来把猪喂了。”

父母的寝室虽然黑暗,却很凉爽。回到灶房屋,何子惠感到从白花花的门外吹进来一阵热风。她从水缸里往大铁里舀了大半锅水,然后把一桶猪草倒进了锅里。当她把锅里的猪食烧得“啪啪”冒泡、散发出热气时,从猪圈屋那边传来猪儿“哼哼唧唧”的叫声。

喂完猪,都快六点钟了,何子惠把铁锅洗干净后,就担着一担木桶出门了。水井在罗家湾和袁家湾之间一块秧田的田埂旁边,由于她力气小,每个来回只能挑两个半桶水回来。一缸水挑满,她得走四五趟。

挑着木桶刚下岭岗,她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看到是孙袁和追上来了。

他从她肩上接过担子说:“让我来吧。”

“你这么早就要回去,不在那里打麻将?”

“我这是回去喂猪!”孙袁和担着担子朝前快步走了。

“那你慢点,别摔着了。”

孙袁和回过头来,笑了笑。年纪轻轻的,就在嘴巴上面蓄了胡子,笑起来并不好看,可她又不好说些什么。不过,她从他的笑容可掬的神态里,看到了一种暧昧,她知道这样的暧昧是针对她的。盯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她叹了口气,就觉得他对自己的爱慕是徒劳的,她这辈子就是嫁不了一个城里人,也不会嫁给他的,她觉得自己对他没那方面的感觉。通过自己为数不多的几次县城之行,她已经对城市人的生活产生一种挥之不去的向往。他们的穿着打扮就和农村人不一样,有许多城市姑娘还烫了卷发,到了夏天还穿裙子,可她从小到大都没穿过裙子呢,她曾经想象过自己穿上裙子后会是个什么样子……可在乡下穿上裙子会让人感到害臊的,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说你风骚呢,可在城里穿上裙子就不会有人骂了……

孙袁和跑了两次,就把水缸挑满了。尽管院坝下边的香桃还未完全成熟,何子惠还是摘了十几个下来,在他离开时,用一个塑料袋装好后递给了他。他从口袋里取了一个桃子出来,在胸前泛黄的衬衣上擦了擦,就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蛮脆的!”他说。

“你不该这样吃的,拿回去洗干净了再吃。”

“没事,那我走了。我还要回去喂猪。”

看着孙袁和离去的背影,何子惠捂住了鼻子,她刚才闻到他身上的汗臭味了。她低头在自己的胸口闻了闻,觉得身上也有轻微的味道,于是她舀了一些水在锅里,准备烧水洗澡了。

何子惠用沸水兑好的一桶水,在猪圈屋冲洗的身子,出门前,她还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在去姜毛家的路上,回想起洗澡时,抚摸到的身体,她就感到了陶醉,皮肤像白瓷那般光滑细嫩,连自己的手抚摸时都感到了欣喜,如果那只手是男人的手,他还不感觉到贪婪啊——当一只男人的手抚摸自己的躯体时,她相信会吸引着他摸遍每一寸肌肤的。

干妈的遗体已经放进了棺材里,上面的盖板并没有盖严实,而是留了一条缝,由于天气炎热,从里面传出来一股难闻的气味。有几只屎蚊子从那条缝隙窜进窜出,扇动着翅膀发出“嗡嗡”的声音。母亲坐在棺材旁边闭着眼睛专心致志一下一下的敲着木鱼,嘴里念叨着什么,几乎听不到声音;廖和尚伫立在一边,每唱诵几句,就把手上的小铜铖合上一碰,铜铖就会发出“咕嚓”悠扬的声音。

村里来的大多数人,都围坐在黄葛树荫下打麻将和纸牌,堂屋里姜毛埋头爬在八仙桌上睡觉,他的伯母在桌上裁剪寿衣。

何子惠到巷子罗丘二家去看了看。堂屋里有两个妇人在桌子上切菜,灶房里罗丘二忙得团团转,铁锅里面的蒸笼有七八层高,在昏暗的白炽灯光下冒着热气。何子惠闻到了咸菜烧白的肉香味。在灶房的案板上,在几个大搪瓷盆里,盛着已经切好的猪肝、肉丝、肉片、和鸡鸭肉。

“加点干柴,加把火,扣肉和烧白蒸好后,就红烧鸭子。”罗丘二对坐在灶前烧火的罗三说。看到何子惠他又问:“何子惠,你干爹还没回来啊?怕是没脸见人了,不回来了吧?”

“我干妈一清二白的,他回来丢什么脸?”

“何子惠,你还是太年轻了……”

“已经打过电话了,我干爹肯定会回来……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干妈虽然为杨老幺死了,但他们清清白白的,她遗书上写得清清楚楚的。”

“这种事情说得清楚吗?”

“丘二,你也这么大一把年纪了!别乱嚼舌头!谨防……”

“嘿嘿!何子惠,看你急的……我就是说两句罢了。”

“不清楚情况,就别打胡乱说!我走了!”

离开了罗丘二家,何子惠又从巷子里来到稻场坝。那时,太阳快落山了,站在坝子上,越过秀英她大伯家瓦房顶,她看到太阳悬挂在后山一座山岭的石门洞的上空,厚重得像一个血球。稻场坝的北边,长在石梯旁边的一棵高挑的核桃树荫上的知了和西边水竹林中的知了此起彼伏,像潮水一般沸腾着。她又看到母亲和廖和尚像是沉浸在了一个她陌生的世界里,持久不息地念叨着,而那些正在牌桌子上打牌娱乐的乡亲们,吵吵闹闹,就仅仅为了一两毛钱的输赢……

映入眼帘的一切,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单,她感到自己的灵魂披着一具行尸走肉,在彷徨……她突然感到大腿上在流趟着什么,就知道这个月的月经来了。她得赶快回到家里去,用草纸捂住那个地方,不然就会弄脏裤子。

干爹是在天黑后才回来的,何子惠也是在吃过晚饭,给父亲端饭回去后,重新回到姜毛家里,才看到他的。稻场坝上,一条黑皮电缆,从姜毛家的堂屋拉到了黄葛树掩映在坝子上那根最低矮的树枝上。三只悬挂的白炽灯,把那块地方照得十分明亮。一些村里人和姜毛家来的三亲六戚占满了那几张桌子打麻将守夜

在堂屋里,干爹眼里带着血丝,却装出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和他哥哥聊着。姜毛的媳妇刘春燕和他细声细气在说着什么。

“阴阳先生明天一早就来看地。”伯伯说,“今天买菜买棺材等所有的钱都是我垫的……”

干爹从裤包里掏出一大叠卷在一起的钞票,递给了他。

“先拿去用,完事后再细算。”

这时,呆子猪儿从门外踏进了堂屋,他身后跟着一只白鹅,白鹅高昂着头,时不时的在他屁股上啄一下,每啄一下,他就在自己的屁股上摸一下。

“猪儿,来,抽烟!”干爹说。

“猪儿,来,抽烟!”猪儿重复这样说着,伸手接过烟,衔在嘴唇上。干爹又划燃一根火柴,给他点上了。猪儿连抽了两口,嘴里吐出来的烟雾笼罩在脸上,他干咳了两声。

“猪儿,晚上你也放鹅儿啊?”姜毛问。

刘春燕嘻嘻一笑。

“猪儿,晚上你也放鹅儿啊?”猪儿说。

刘春燕哈哈大笑起来。

“何子惠,你坐呀。”干爹说。

“何子惠,你坐呀。”猪儿说。

刘春燕捂着嘴巴,笑出了眼泪。这时,白鹅又在猪儿屁股上狠啄了一下,猪儿摸着屁股跳了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白鹅,脸庞一下子红了起来。他转身走出了堂屋。

“猪儿,你走了啊?”姜毛问。

“猪儿,你走了啊?”猪儿头都没回,回应到。何子惠倚靠在门框上,看着白鹅蹒跚着跟在他身后,朝稻场坝打牌那些人走去。

门外屋檐下,已经敲打了一天木鱼的母亲尽管嗫嚅着嘴唇,但何子惠并没有听到那里发出的声音。廖和尚不再打铜铖了,他坐在一根长板凳上抽着叶子烟,如果不是他嘴里吐出一缕缕烟雾,那沉默的样子就像一尊用石头雕刻出来的塑像。何子惠听母亲说过,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他住在后山那石门洞里面的鸡冠嘴上,那里以前有座寺庙叫鸡冠寺,在六十年代末被人纵火烧了。廖和尚还俗后,就住在悬崖边上的石头房子里,和她毗邻而居的还有王婆婆和她的儿子。王婆婆家原来是在鸡冠寺大雄宝殿门口卖香烛钱纸的,鸡冠寺被毁后,由于没有别的去处,就住在了崖上。母亲讲,廖和尚和王婆婆住的石头房子,原来是鸡冠寺堆杂物用的。

悬挂在棺材上空的白炽灯光里,有许多飞蛾和小飞虫窜来窜去的,一些在灯泡上撞昏和被烫伤的虫子掉在了棺材的盖子上。从棺材里传出来的腐臭气息越来越难闻了,何子惠本想离开,却看到杨瘸子腋窝下杵着拐杖,一瘸一拐朝这边走来了。杨瘸子的腿原来并不瘸,几年前咬舌根谣传干妈和杨老幺关系不正常,被干爹打断了腿,干爹还因此被坐了两年牢房。

看到杨瘸子想进堂屋,何子惠让开了身子,从他腊肉一般愤愤不平的脸上,她感到了一种不祥的气氛。

看到他走进屋,姜毛的伯伯姜超站起来递给了他一支烟,并打燃打火机,替他点燃了香烟。

“姜包,可惜了我这条腿哟!”杨瘸子摇头晃脑说。“唉,也可惜你去坐了两年牢……”

“杨八,你娃是不是皮子又发痒了?”干爹说,“信不信老子又打断你另外一条腿!”

“我看你是眼睛瞎了!人都跟别人死了……”

看到干爹想站起来,姜超一双手抱住他,“你要干啥?坐下!坐下!”

“杨叔!我妈还真不是你说的那样的人!”姜毛从裤包掏出作业本晃了晃。“要不,你拿去看看,我妈就是死,也是死得清清白白的!”

杨瘸子杵着拐杖,在原地转了一圈。他拿着那个作业本,背对着姜毛坐在了长凳上。

只见他拿着作业本的手颤抖着,一双鼓眼盯着作业本上的字。

门外,母亲敲打木鱼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廖和尚朗诵经典的天籁之音,动人心魄。

杨瘸子埋头看了一会,把作业本还给了姜毛。他杵着拐杖又站了起来,何子惠看着他默默走出堂屋,背影消失在了稻场坝上。

“干爹,我去看他们打牌……”何子惠看到他盯着堂屋门口的眼睛突然窜出泪水,也感到了心酸。

黄葛树荫上的叶子映着电灯泡的光亮,像是以黑暗的夜色为背景,画家一笔一画画出来的一样,照不到光亮的树荫黑黑的,像是从天空上剪下来的剪影。满天的繁星,月亮高悬,蛙声虫鸣,所有的一切都让她感到了一种莫明得忧伤。

何子惠是在深夜一点多回家的,那时,稻场坝上只有两张桌上有人打牌了,想到第二天一早还要起来打猪草,她不得不回家睡几个小时的觉。她的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家来的,当时她睡得迷迷糊糊的,咯吱咯吱的开门声把她弄醒了。她妈从她屋里到猪圈屋上厕所,在木格子窗户透进的微弱光亮中,她睁眼看到母亲矮小的身影像幽灵似的。虽然她感到了些许不安,可她想到那是自己的母亲,又安心地睡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王秀英又来约她一起去打猪草,她们来到了后山南坡那片柏树林。这次她俩没从水沟堤坎过去,而是跨过水沟,走到半山腰,再从那里沿着一条歧曲小路往下走到那里去的。孙袁和好像预见到何子惠要到那里割猪草似的,也牵着水牛来到了漫坡上。见到何子惠后,他便放长牛绳,把它栓在了一棵青冈树上。

“我看你瞌睡没睡好,还是让我帮你割吧。”说着,他取下她背上的背篓,从她手上接过了镰刀。

“干哥哥心疼你呢,”王秀英摇了摇背上的空背篓,“何子惠,你这是在重复你干妈昨天的故事啊。”

“我打你!我打你……”

王秀英嘻嘻哈哈朝柏树林里跑去,何子惠在后边追着,感到脸颊上有两朵桃花开了。柏树里,离杨老幺那个新坟不到两米的空地上摆着一个绷着帆布的鸭篷子,只见王秀英从那里跑过时,惊慌地叫了一声,又跑了回来。何子惠受到惊吓,懵住了。

“快走!快走……里边有人……”王秀英拉着她的手又跑出了树林,“羞死人了……”

“那不是鸭篷子吗?刚才我看到下面的秧田里有许多鸭儿。”

“羞死人了……”王秀英细声细气说,“一个男的爬在一个女的身上……”

“人家是俩口子吧?放鸭子的。”

“谁知道呢?走吧,离远点。”

“你那一声尖叫,就像打雷,不把人家吓得……哈哈,估计大小便都失禁了。”

“这人又不是畜生,在这荒郊野外的,做那事……”

“我看人就跟畜生差不多……”

她俩走出了柏树林。

“秀英!刚才你吼啥子吼?”孙袁和问,“是不是遇到蛇了?我看你的脸都吓青了。”

“我在里边遇到了两条狗。”

“你说的是……你们看。”

顺着孙袁和的手指看过去,何子惠看到一个不认识的人,光着上身,正系着一根白色的裤腰带钻出了柏树林,正朝他们看着。

“这个人是放鸭子的,”孙袁和轻声说。“不认识,也不知道从那里来的。”

那个人张望了一会,又回到树林中去了。

“你们遇到的那两条狗,是他喂的吧,”孙袁和说。,我怎么没听到叫声呢?”

何子惠和王秀英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变成缩头乌龟了……哈哈!”王秀英说,“孙袁和,以后,你别做个缩头乌龟哟。”

何子惠看到他一脸懵逼的样子,就从他手中拿过镰刀说:“还是让我自己来吧。”

何子惠蹲在草丛里埋头割猪草时,孙袁和唱着电影《洪湖赤卫队》中那首名叫“洪湖水浪打浪”的歌,坐到了一棵青冈树的阴影里。

刚割到大半背篓猪草,何子惠听到袁家湾那边传来了一阵狗吠声,隔了不久,她看到姜毛他伯伯姜超带着一个手拿罗盘的人,从水沟那边上漫坡来了。

“伯伯,你怎么带着阴阳先生走这么远来了?”

“其他地方都看了,没选到好地方。”姜超在她面前站了站,“阴阳先生说今年旺南方……”

阴阳是个老头,下巴上蓄了一笼白胡子,头上戴了顶毡帽,身着一身古旧的青布衣裳,皮包骨头,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看上去就像电影里边的日本汉奸似的。他站在王秀面前,双手拿着罗盘看了看,又摇了摇头,然后朝柏树林走去。

“莫往那边走了……”姜超跟了上去。“那边才埋了个新坟。”

“你们既然请了我,我就得替你们的后人负责!到了你们后人旺盛的那一天,你们就知道我的好了。”

“那是!那是……你好好看!”

看到他们走进柏树林后,何子惠又蹲下身子割起猪草来了。不大一会,就从柏树林那边传来了吵吵嚷嚷的声音。何子惠急忙跑了过去,王秀英和孙袁和也跟了上来。

“老子和媳妇睡个觉都睡不清静!看什么看?老子睡自己的媳妇犯王法了?”

“误会!误会!天大的误会!我们是找块地埋人的。”

“那怎么找到鸭篷子来了,我就不信我占这个地方……”

“师傅!你莫吵了,我还真看上你鸭篷子占的这块地了!你还是让你的媳妇赶快穿上衣裳吧!我怕瞎了眼睛。”

“我们占地在先,这几天还要在这边放鸭子呢!”

“你一个大活人,还和一个死人争地盘……你不怕鬼缠着你?”

“呸呸!”

这时,何子惠他们跑进了树林里。

“这是我们湾的地,你一个外人想干啥!”孙袁和说着冲了上去。

这时,从鸭篷子里钻出来一个穿着白背心和一条短内裤的中年妇人。由于没戴胸罩,她的两个奶子顶着衣裳晃荡着。

“别吵了!别吵了!我们走,我们走……在这里睡个觉,被雷打了两次!还让人活不活了?”她说。

听到她的话,王秀英捂着嘴巴笑了起来。

“畜生!”她说。

阴阳先生站在鸭篷子旁边,端着罗盘看了看。

“就是这里了!”他说着蹲在地上插了一根树枝,“下午就可以喊人来挖土了,明天早晨七点半落土。”

只见姜超看了看旁边杨老幺那座新坟摇头说道:“这他妈的太离奇了!死要死在一起,埋也要埋在一起!”

“你这个兄弟媳妇是个至情至性之人,老天爷都在成全她啊,这都是天意!”阴阳先生说。“走吧。”

姜超和阴阳先生还没走远,何子惠和王秀英背着背篓就追着跟了上去。从袁家湾中路过时,湾中那几条狗躲得远远的叫了一阵,并没有追到他们面前来。

在高家岭岗上的岔路上分手时,看着姜超大摇大摆甩着手臂走在了最前面,阴阳先生走在了中间,矮小的王秀英背着个大背篓朝前躬身走在最后面,何子惠突然感到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可这种不祥的预感预示着什么,她又想象不出来。

回到家里,她撂下背篓就又出门来了,好像有什么事情正在促使她尽快赶到现场、只有她的到来那件事才会发生一般。姜超和阴阳先生前脚才迈进姜毛家的屋子,她随后就赶到了。

姜毛和他媳妇坐在棺材旁边烧钱纸,她的母亲一脸疲惫,闭着眼睛一如继往念叨着什么,廖和尚坐在长凳抽着叶子烟,一个嘴角上还残留着口水沫。堂屋里干爹正爬在胳膊肘上睡觉,姜超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抬起头来,双眼布满了血丝。

“姜包,村前村后我们都走遍了……”阴阳先生说,“挑来挑去,还是后山南坡柏树林那块地最好了,今年只能朝南方,把你老婆埋在那里,前面正好对着罗围山上的垭口,坟前都是旱土,拜台大,是个旺子孙后代的好地方……”

“先生,换个地方不行吗?”干爹说。“把人埋得那么远,还有……我怎么觉得老天爷都在和我唱对台戏啊!”

“姜包,你家的情况我也知道一些……其他地方也不是不可以,那可是顾得了现在,顾不了后人……这个,你好好想想。”阴阳先生说,“我看姜毛长得像你,走路的姿势和说话的样子都像,你就不顾他了?”

干爹沉默一会,说道:“这脸面我也不要了,为了姜毛……就按你说的办。”

“姜超,那你安排人去挖土,明天早晨七点半落土。”阴阳先生说,“挖好后,我要过去看看。”

姜超上前抱住了他的肩膀往上提,像是在和他开玩似的。

“还是麻烦你老人家再跟我们走一趟吧,不让你出力,你站在旁边指挥就行……”他说。

“你们去挖,我歇会就来!”

“我也去吧。”何子惠说。

“你就不去了。”姜超说,“就你那点力气……碍手碍脚的。”

黄葛树荫下那八张桌子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何子惠想,昨晚守夜打牌的人应该都睡觉去了。

“我到袁家湾那边叫两个人去就行了。”

说着,姜超出门走了。看到干爹打着哈欠,走进他的寝室后,何子惠才走出了堂屋。

在回家的路上,她仍然感到了一种惶恐不安,这是不是意味着之前那种不祥的预感还是要发生呢?想来想去,她终究没能想出那件即将发生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回到家里,淘干净猪草、宰细后,何子惠打着哈欠,觉得困得不行,就上床躺下了。白毛猪儿在猪圈屋打着呼噜的声音,正好是她的催眠曲,刚躺下不久,就睡着了。

她是被岭岗岔路口那边传来的、一个人的吼声惊醒的,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吼:“姜包死了!”

她迅速翻身下床,来到了她爸的卧室,问他是不是听到了有人这样吼了。

“我听到吼了几声。”

这时,何子惠才感到一块石头落下了,不过,是落到了水里,溅起来的浪花涌进她的眼眶,含不住,一颗颗的流了出来。她忍酸不禁,用手掌捂住鼻子说:“太惨了!”

她哭了好一阵,也没听到父亲吭声。她擦了擦眼睛,看到父亲的头蒙在毛巾被里,他的身子像在抽筋似的微微颤抖着。

何子惠似乎意识到了父亲的自尊,任何一个男人都不想把自己的脆弱暴露在他人面前的,她这样想着,又想到了她干爹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他这是没脸再活在这世上了啊!想到这一层,她就更伤心了,泪水止不住的流啊流……

中午,她在家用木桶蒸子蒸了半桶饭,顺便蒸了一碗芙蓉蛋。她扶她爸起床到桌上吃的饭,但他不能走太远的路,不然就会累得心里发慌。吃饭时,父亲问她为什么不去姜毛家看看。她回答说,有她妈妈在那里就行了,下午,她还要挑水去抗旱呢。

“好久都没落雨了,我看到土里的菜都焉了。”

“你别去了。”父亲说,“我看到地上在返潮,今明两天就要落雨了。”

“那我下午就去打猪草。”

“你干妈还没埋,你干爹又死了……怕是吃的耗子药吧?”

“爸,别说她家的事了。我听到心里就不舒服。”

这时,屋外又传来了王秀英喊她的声音,她搁下碗筷走了出去。

“你看天都阴下来了,”秀英说,“我爸说这两天要落雨,你出去打猪草不?”

“那等一会,等我把碗洗了。”

坝子上没有阳光,何子惠端着饭碗出门看了看天。乌云是从东方那边飘过来的,正在缓缓移动,不过,云层虽然厚,却不是很黑,看样子这雨一时半会是落不下来的。

“把背篓放在外边,进屋坐会吧。”何子惠说,“我还有事问你呢。”

王秀英把背篓撂在屋檐下,随她进了屋。何子惠家没有堂屋,进屋就是灶房屋了,吃饭的桌子也在了灶房屋里。看到王秀英,何子惠她爸招呼她坐下后,搁下碗筷就回到寝室去了。

何子惠把碗筷收到了铁锅里。

“我干爹也死了?”她问。

“你还没去看啊?全村人都去了……他睡在床上吃的耗子药……他在寝室把门闩锁了,姜毛还以为他在睡觉,找他有事时就到窗户往里面看,窗户拉上了窗帘,他从没遮到的窗帘缝里,看到他爸歪倒在床边口吐白沫,就叫人来把门撞开了……”

“真的死了啊?”

“已经落气了……村委会的主任都来过了,乡里派出所的人都来了。”

“他们走了吗?”

“不知道,我看了一会就离开了。要不,你自己去看看吧,我一个人去打猪草。”

“不去了。不到坡上把猪草打回来,明天落雨怎么办?明早还要给我干妈送葬呢。”

“听说你干爹给姜毛留遗书了。”

“写的什么?”

“他想和你干妈葬在一起,明天就和你干妈一块埋了。”

“人死了不是要停三天吗?他今天才……”

“那我就不知道了……割完猪草回来,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才不去呢,这两天,我肚子疼。”何子惠把洗干净的碗筷搁进靠墙的碗柜里,“明天一早都不知道起得了床不……有时候痛得就不想起床了。”

“我也是的,那几天痛得不得了。”

何子惠提起搁在墙角的背篓,和秀英一块出门后,转过身子挂上了门的锁扣。

她俩顺着水沟朝竹林湾走去,那是后山坡的一个峡谷,一年四季都有溪水从山上流下来,溪流两边有成片的竹林,在竹林中的空地上长有茂盛的猪草。不过,她俩并不常去,特别是在夏天,竹林里常有毒蛇出没。还没走到那里,就刮起了大风,天也阴暗下来,空中飞起了一些枯枝落叶,随着一道闪电从云层打到了地上,一声惊雷炸响,何子惠捂着双耳尖叫起来。

“那道闪电,好像打到池塘那根黄葛树上了!”王秀英指着村子说,“你看,都冒青烟了。”

那棵黄葛树巨大的树冠,葱茏伫立在村庄的上空,一道青烟从树冠里袅袅娜娜升了起来。

“我们回去吧,看样子要落雨了……”何子惠抬头看了看天,乌云黑压压的一大片,云层里又闪出一道闪电,整个天空轰隆隆响彻一片。

她们往回跑着,刚跑到何子惠家屋檐下,大颗的雨滴就落了下来。刚开落下来那些雨滴在地上溅起了尘埃,随着雨越来越密集,何子惠耳朵里听到的全是“沙沙”雨的声音。

“进屋坐一会吧,”她对秀英说,“这么大的雨,你回不去了。”

进屋后,反而感到雨声更大了,在屋顶瓦片上“啪啪啪”地炸响,何子惠想到干爹的死,就觉得老天爷也悲伤地哭了。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何子惠来到姜毛家门前时,看到几个穿着雨衣的大男人已经把两口棺材用粗大的麻绳捆绑好了,四根青冈木杠子穿进了绳扣里,只等阴阳先生做完法事,一声令下就出发。阴阳先生手提一只红冠鸡公,在冠子上掐指弄出血后,绕着两口棺材走了三圈,然后叫姜毛打开手电筒让他走在最前面,然后大喊一声“起!”

八个大汉躬身把木杠子放在肩上,把两口棺材抬了起来。随着汉子们“左!右!左、右……”的吆喝声,许多村里人跟在棺材后面排起了一排长龙,每个人头上都戴着遮雨的斗笠。

从稻场坝走过一条巷子,到湾中,从湾中走上岭岗,再到袁家家那两条田埂路上,凡是路溜的地方,都被铺了一层去年的谷草。

路过袁家湾时,何子惠没听到一声狗吠,这样的事情让她感到了十分好奇。她想,这狗也是通人性的,难道它们也在以沉默来表达对逝者的敬意吗?

到了柏树林里,在落土之前,两口棺木被搁在了被人扛来的长凳上。阴阳先生让姜毛两口子背对着跪在土坑的前面,让他俩在身后用双手牵起了衣角,他站在土坑的另一端往他们身上撒米,然后让他们后退着,把接到的米倒进了坑里。然后,他提着公鸡跳进坑里,又把鸡冠弄出血,在坑里手足舞蹈了一会,嘴里还含叨着什么摔碎了两个土碗。接着,他把手中的公鸡往坑外一掷,公鸡在空展开翅膀飞到了几米开外。

“拉我起来!”他大叫一声,站在土坑旁边的人把他拉了上来。

“落土!先女后男!”

他一声令下,四个大汉抬着一口棺木朝土坑走来,围着土坑的人都往后退。

在土坑里放好两口棺材后,阴阳先生端着罗盘又一次校正了棺木的朝向。他往哪边指,有人拿着杠子就往哪边撬动棺材。

在人们挖土掩埋棺材时,姜毛和他媳妇才“哇哇”大哭起来,他俩的哭声汇入了茫茫雨声中,显得格外凄凉,何子惠见状也忍酸不禁,抽噎着流下了两行热泪。

随着一声惨叫,只见姜毛从一个人手中夺走一把锄头,就去挖杨老幺的坟头,却又被身边的几个人抱住了。他在他们怀里挣扎着,大声吼道:“你个狗日的!害得我家破人亡!你还是人吗?你个狗日的……”

何子惠见状,感到头昏目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感到大腿上粘糊糊的,有血在流淌。站在她身后的王秀英把她拉了起来。

“小心点,地上打滑。”

“秀英,你扶着我点……”何子惠靠在她身上,“麻烦你扶我回去吧。”

“你怎么啦?”

“头昏。”

何子惠在秀英的搀扶下,离开了柏树林。她们路过袁家湾时,听到了从南坡那边传过来鞭炮“噼噼啪啪”炸响的声音。她们路过一户人家的屋檐外时,蹲在屋门口的一条土黄狗眨巴着眼睛,流露出怜悯的神情。

“从此以后,我不再相信爱情。”何子惠说。

“你说什么?”

“我说爱情会害死人!”

“嘻嘻……我们都还小呢。”

可何子惠感到自己不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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