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姐是一名乡村裁缝。
我把时间的时针使劲向回拨,几经努力,回到了那年那月。那时,大姐和二姐已经出嫁,刚刚建立的小家庭也时时捉襟见肘,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对于自己的娘家的境况,俩姐姐心知肚明,可也爱莫能助,只有无奈的份。母亲和父亲商量再三,觉得家里人得会一门手艺。我还在上学,这个重担便落在了三姐的肩上。
“娘,村里美香说,她要去潍坊学习裁缝了。”三姐说。
“你想去潍坊学裁缝?”母亲问。
“嗯。人家说,潍坊的老师教得很好。”三姐露出艳羡的目光。
“好是好,就是……”母亲的话没有说完。
母亲何尝不愿意送三姐去潍坊学习,可是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来。从姥姥姥爷的生病与去世,从奶奶的去世开始,家里已经拉不开拴了。到了年关,人家劳力多的人家挣工分多,分红也多;但是我们家不仅不会分红,还要往村里交钱。
母亲想到了自己的两个女儿。两个女儿家也是捉襟见肘,根本没有能力支援一下娘家。家里没有多余的钱送三姐去裁缝学校学习了。
“要不,我教你吧。”母亲说。
“你?”三姐反问。
“对。我能会很多的式样,从小一家人的衣服都是我自己织的,我自己做的。”母亲很是自信。
“我教你,总比没有人教你好吧。等你学会了我教你的,我们再想办法。”母亲说。
三姐也知道了家里的情况,便不再说去潍坊学习,她怕母亲受难为。就这样,母亲便担任了三姐的老师。
不知在那里,见过专业裁缝的划线和裁剪工具,可丰富了。有划针、划针盘、圆规、样冲、平板丝锥、板牙和绞手等。母亲的工具简单地很,家里只有画饼,样冲也由桌面充当。母亲先把一块旧的布料铺平,然后在布料上手动打点,她没有用中心冲;标记出领口、袖窿、肩线等关键位置;沿着标记的点手工划出线条,她没有使用划针和划针盘;但是线条清晰地呈现了出来。母亲仔细检查了一下,确认在误差范围之内才放了心。这是一种简单的裁剪,用于像三姐那样初级的学徒。
母亲又给三姐准备了一块旧料,她手把手地教三姐学习。三姐的学习并不顺利,不是失了比例,就是划线不准。线条不清晰,也不准确。母亲耐了心,一遍遍地教;三姐耐了心,一遍遍地练。还别说,三姐在裁缝方面似乎有天赋一般,她很快地入了门,上了手,日渐地
熟悉了起来。打点,标记,划线,检查,用剪,一气哈成,丝滑地很。
母亲觉着差不多了,便想尽办法去集市上买了一台缝纫机,缝纫机是二手的,可是主家使用得在意,跟新的一样,三姐高兴极了。
到了营里社赶集的日子,三姐便早早地用手推车绑好了缝纫机,然后上了集。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了,太阳初起,半空,正中,日斜,日落。三姐推着缝纫机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母亲不放心,出村迎了好一段的路。三姐见了母亲,便放下手推车,趴在母亲抽泣。
“没事了,没事了。万事开关难,开了头就好了。莫哭,莫哭。”母亲也很是心疼,强忍了泪水,用手抚摸着三姐的后背安慰道。
三姐抽泣了好久才止了声,眼睛已是哭得红肿。母女还没有进村,父亲也迎了上来,父亲见母亲和三姐的神情,便啥也明白了。父亲接过了手推车,在前面走;母亲和三姐跟在后。村子里炊烟四起,家家都在做饭了。白的炊烟,黑中带蓝的天空,傍晚的农村还是很美的。一种溢了温情和温暖的美。
饭做好了,三姐还在生气。三姐自小性格好强,也有点倔。我见了便不敢出声,讪讪地围了三姐身边转,也不敢太近身了。
“三娃,莫要生气了,气坏了身子,可划不来。你还年小,来日方长嘛。”父亲接着安慰三姐。
“爹,我气自己不挣气。集上那么多干缝纫的,人家都接了活,就我一件也没有。”三姐哭诉道。
“我知道,我知道。等下一集,让你娘和你一块去。”父亲鼓励道。
“三娃,听你爹的话,下一集我和你一块去。我们娘俩一块去,保准能接到活。”母亲附和道。
果不其然,或许是真诚感动了上天,抑或是上苍眷顾,三姐和母亲真了两块布。布?你没有听错。那年月,都是去集上或者布店里截了布,然后再送给裁缝加工的。
回了家,三姐抑制不住的兴奋,想马上试裁。
“别急。等吃了饭着。”母亲也很高兴,她止住了跃跃欲试的三姐。
三姐第一次操刀,手有些抖,捏着画饼的手心都出了汗。她知道裁坏了面料,是要陪人家的。陪钱不说,名声也不好听。她显然有些紧张。
“不要着急,我们慢慢来。你做一步,我看一步,速度放慢了。哪里不行,我就和你说。”母亲便在一边鼓励。
三姐轻轻地吁了一口气,稳了心神,她重新找回了状态。打点,标记,划线,检查,用剪,一气哈成,丝滑一如以前。三姐完成了她的处女作,她看着桌子上的裁好的面料,嘴角上扬了起来。母亲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母亲的教学还没有结束。人家要的是襻子扣,母亲拿了一块小面条,裁好了尺寸,从两边内折,用针内钩,熨平,做襻子扣的布条便做好了。母亲教一个打扣的样式,三姐就学一个。什么珍珠扣,子母扣,鸳鸯扣,联排扣……母亲倾尽所有,三姐倾尽所学。那一夜,三姐几乎学会了母亲能会的所有的样式。母女俩躺下的时候,已是半夜。老屋之外一片寂静,有蟋蟀的叫声蝉联。月色也格外地亮,似乎是在光亮黑暗的老屋。月光偷偷地溜了进来,照在了三姐的脸上,三姐的眼中充满了光亮。
以后的日子,都是三姐独立去赶集了。临走,还把剩下的面料也带全了,放在了新衣的外面。这是母亲千叮咛万嘱咐的。我们不能像其它的裁缝那样,去落人家的剩下的面料。这些面料还有用,主家可以有来做鞋垫,或者纳千层底布鞋用。可能是三姐嘴甜,也可能是为人实在,三姐接的面料越来越多,已经超过了好些年轻大的裁缝。
三姐不停地学习,她向村子其它的长辈们学习,她向美香学习,她向书本学习。三姐的裁缝手艺日益地精进,超过了母亲,超过了美香,超过了好多的老裁缝。
随之,家境也宽了起来,母亲又用挣来的钱给三姐置办了新的缝纫机和锁边机,并当做陪嫁送给了三姐。
现在每每去看望三姐,总要去看看她的陪嫁。缝纫机和锁边机,静静地立在那里,上面盖了一层红绒布,好似要出嫁的新娘。我掀了它的盖头,里面擦得闪亮,机件都上了油。
“这是我们家的功臣。现在都是买衣服穿了,有不着了。但也不能亏待了它,毕竟是出过力的。”三姐说。
功臣又岂止是这两台机器。真正为家庭付出了很多的是三姐:她的眼睛过早地近视了;她的腰因为久立,也时时疼得厉害;膝盖因为寒冷,也为关节火所痛……
“你不要忘了三姐的好,她为家里受了累。”母亲时时嘱咐说。我把这句话深藏在心底,已经藏了四十余年。三姐用裁缝的手艺养了家,连了亲情,美了生活。我要把这些事情告诉我的女儿,告诉我的外孙,让她也知道三姐的付出,知道生活的艰辛,体会奋斗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