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过后,天空再次呈现久违的水洗蓝,蓝得晃眼,几朵白云此时又成了配角。时间赶正午时分,阳光斜照,穿过前车挡风玻璃,照进车厢,尘埃在光线下聚集,又各自飞散。韦辰坐在驾驶位置上,痴痴地看着尘埃,它们无形舞动,却又仿佛被阳光召集在一起,流动如溪。真好,要是自己也变成这尘埃中的一份子,无须成长,在岁月中不思所欲,而又无处不在,多好!阳光来了,飘絮空中;月色照映,歇落凡土。韦辰头脑中想到了英文单词:freedom,自由,如同那部经典的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主题一样,最后主人公从地道里爬出,外面暴雨从天倾下,他站立在荒野之上,任由雨水冲刷自己的身体,张开双臂拥抱这宝贵至极的自由。也许只有身陷囹圄多年的人,可能对自由的渴望才这么强烈,年轻时候第一次看完这部电影,韦辰是这么理解主人公摆脱监狱有形束缚的心境。多年以后,世事的历练,他对freedom的感受似乎向前递进了一层。前几天韦辰陪爱人吴昱去看了国产电影《出走的决心》,结尾处,女主独自驾驶汽车,行径在山水旷野中,车外景色如画,摆脱了家庭的道德束缚,更是内心深处,从年轻时候滋生出对自由的向往,多年以后终于壮大而觉醒,在人到老年的时候,她勇敢地迈出了出走的这一步,他觉得那是对人性自由的最佳诠释。片尾曲响起:夜风轻拂过脸庞,心中的火焰在燃烧,不惧前方未知的迷雾,只为追求那一片光芒.....在这片属于自己的天空下,勇敢地活成真实的模样,当泪水滑落脸颊,那是坚强而非脆弱的证明......女主泪水缓缓滴落,韦辰的心尖也似被泪水浸过一般,微暖的湿气渐渐升腾,充盈胸腔。
汽车还是停靠在小区的车位上,没有启动,韦辰任由思绪在阳光中如尘埃飞扬,灵动而飘逸。许多人在下班回家后喜欢在车里多呆一会,也许还会抽支烟才下车。他却不一样,上班的时候,如果不是要赶上晨会交班或门诊的出诊,往往喜欢在车上停留一阵,才驾车前往医院。网上有人说,上班如同上坟,那是一种自嘲,或者说是一种发泄,韦辰有时迈着沉重的步伐爬楼去病房时候,头脑中偶偶也会冒出这个观点。直到数月前在贵阳开会时,他去当地图书馆,看到一本考古专家的工作志,扉页上作者倾诉自己所从事的职业,才如网上调侃一样,上班就是上坟,看到这句话,韦辰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又生出些许唏嘘,没有哪个职业轻松,医生辛苦,比医生辛苦的职业也很多。
电话响起,听筒内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韦主任,您来医院了吗?6床家属想和您谈谈!我大约二十分钟后到,你和家属说一下,请他在病房等我。韦辰和下属陈医师说完,就发动汽车,向医院驶去,一路上,他头脑里想的都是病人和家属的事情。三十年的工作生涯,让他见识到了太多的人,还有社会上太多的事情,远比教科书上枯燥的医学知识精彩。病人的心境,家属的人性,道德和金钱的或束缚,或绑架,都在医疗这块大舞台上展示各自的风采,黑暗、狡诈、怀疑、信任、无情等等人性,每时每刻在医院交叉上映,让人目不暇接。很快,韦辰就赶到医院,医院的门口,历来是人来人往的杂乱无序,进来看病的,就诊结束的,探望病人的,出院回家的。他们手里提着生活用品,或者一袋药品,或是几张CT影像片。人们神情各异,有坦然的,有悲切的,有紧张的,还有抽泣的,凡此种种,一言以蔽之,医院这里可以看到很多。当然其中还有很多医院本身的工作人员,你来我往,进进出出,每天如潮汐一般。
人多的地方,必有买卖,出租车、网约车在街边排成一对,人行道上小商小贩挤满了那点狭小的空间,卖的都是一些小吃,比如烤红薯、杂粮煎饼、灌蛋饼、臭豆腐,有时也有一些水果摊位,红苹果、紫萝卜、黄桃子等等,偶尔还有果茶奶茶的摊位。如果不是在医院门口,新来乍到的人以为来到了集市。
医院门口,不知何时开始,有一个老妇人,手里提着一个布质的口袋,另一个手里拿着几副口罩,见到进医院的人,如果没有戴口罩,她便兜售自己手上的口罩,"要口罩啊,这里有口罩卖",言语虽不多,但一天下来,也要重复数百遍。老妇人矮小身材,头发花白,脸型消瘦,看上去应该有六十五岁左右,头上常年戴着一顶红色的帽子,就是老年人外出旅游会戴的,便于导游辨识的那种。她身穿卫衣,脚踩一双灰色的运动鞋。几年过去了,她一直是这种穿着,每天准时站在医院门口的东侧,那里进出人流量最大,大家都是行走匆匆,没人清楚她一天能卖出多少口罩,但估计很少,毕竟现在进医院没有戴口罩的强制要求。每次上班,韦辰都会看到她,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还并无第二家和她竞争,只是留意看她的时候,头发花白的越来越明显。他常想:老妇人卖的不是口罩,而是一种岁月,是逝去的情怀!
来到病区办公室,病人家属已经在等待,陈医师站在工作桌旁边陪着说话。她是一个年轻的女孩,胖胖的脸庞,眼睛浅兮,扎着一根马尾辫,刚晋升主治医师不久,和病人说话还有点脸红,见到韦辰进来后,似乎立马松了一口气,赶紧把他介绍给病人家属。病人是一个老年女性,住院一周左右,都是老伴在这里陪同,在治疗期间,这一对老人没有给病区医护留下好印象,他计划尽快安排出院,并让陈医师通知家属来沟通一下具体出院时间。今天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家属,看样子应该是患者的儿子,年龄大约四十岁左右,个头中等,消瘦体型,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几根白发夹在竖直的黑发里,似乎几个便衣站在一堆制服整齐的警察当中,不注意分辨也看不明显。韦辰从医多年,习惯和人交流时先看看面相,揣摩对方的职业,再听听对方的口音,了解是哪里的人,他一直坚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同地域的人,性格特点还是有一些差别。
待病人家属坐好后,他把老人的病情简要地和对方说了,并隐约提到可以近期出院随访,没有直接提出来,这也是他一贯的策略,主要也是想试探试探对方的态度。中年男人说话了,本地口音,他开口就同意接他母亲出院,很爽快,这一下超出韦辰的预期,但接下来他主动对自己母亲故事的描述,更是大大超出了韦辰的认知,陈医师甚至是张大嘴巴听完他的诉说,一脸诧色。
"我的母亲,是一名退休教师,我的父亲,也是一名退休教师,但两人不在同一个学校,我们弟兄两人,没有姐妹,我是弟弟,哥哥在北京上班。多年前,母亲患上糖尿病,没有听从医生的治疗方案,而是让父亲到处找偏方来治疗,导致病情发展迅速,退休后糖尿病的并发症都出来了。那时哥哥结婚后刚有了小孩,父亲带着母亲去了北京照看小孩,一家人挤在一个六十平方左右的房子里。两个卧室,母亲要求自己单独住一间,让父亲在客厅沙发上睡觉,理由是她睡眠质量不好,在老家,两人也早已分居两室,父亲对此也习惯了,在北京期间一直睡在沙发上。有一次她感冒,低热,本来哥哥想带她去社区医院就诊,但她不同意,一定要去301医院就诊。你们做医生的都知道,301医院是全国顶尖的医院,每天全国各地来看病的人很多,很难挂上号,但说服不了母亲,哥哥托人找关系才挂上号,最后也就是普通感冒,回来吃点药就好了。再过几月,母亲便秘,又要求去301医院就诊,这次哥哥实在不好意思再托关系找人,自己被逼在深夜三点钟就去医院排队挂号,那可是深冬啊,北京的气温非常低,他也有糖尿病,在冷风中熬了几个小时,下肢不慎冻伤,久治不愈,最后迫不得已,只能截肢,为此哥哥嫂嫂和父母再也不往来。"
他歇了一下,接着说, "回来后,每次生病,我都找关系住在市区其他一家医院,母亲依然是爱怎么作就怎么作,护士给她发药,她不吃,悄悄扔了,最后还去护理部告状护士不发药。有一次医生说病情平稳,安排让她出院,当时是冬天,她不想回家,因为家里暖气没有医院的舒适,于是把糖水倒在自己手指上,护士来戳指头测血糖,发现血糖很高,立刻请示医生,将胰岛素剂量调高,后来多次发生低血糖,没有再出院,她还又去医务处投诉医生诊疗水平低。有一次她故伎重演,恰好被一个护士巡视病房时候看到,这次真相大白。她的一系列行为把我多年在医院的人脉关系全毁掉了,这次来你们医院住院,发生任何事情,都是她的错,我太了解自己母亲为了了,我现在就办理出院,把她带回家!"
韦辰也是见识了很多病人,但像这样的病人,所作所为,也算是第一次听说,心里滋味不知该怎么描述。办公室里人来人往,他也不便再和对方谈下去,借故有会议要开,让陈医师现在办理出院手续,自己则走出了病区,来到门诊楼下的花坛,眼前葱葱郁郁的灌木丛给他心里多了一点安慰,似乎也平静了自己的情绪。他很想喝场酒,让酒精麻木自己疲惫的神经,然后回家好好睡一觉,暂时忘却这些医学以外的烦恼。可是长期饮酒对身体的影响,也让吴昱经常在家里批评他,可是他改不了,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医疗的压力太大了,好在同为医生的吴昱也理解他,说了几句,只是让他喝酒时候少一点。
夜色从上空如网而落,填充着城市每一处没有光亮临幸的角落。各家酒厮的包间,陆续进来的人相继落座,待客全至,酒局便在夜幕中徐徐拉开幕布,或狂饮,或低语,或笑脸,或癫狂,在这一晚的酒桌舞台上,众生演绎着生活中万花筒般的角色。酒水入喉,体内的多巴胺似乎得到指令,快速释放,欣快感充满全身,脑细胞渐渐加快脚步。韦辰和一众好友如往常一样,你来我往地相互敬酒,席间的气氛越来越浓,声音也渐渐高亢起来,大家间或谈一些社会热门事情,网络上的居多,曾经传统的热点如足球,现在几乎没有人再提起,只是偶尔当个笑话来谈。
酒至正酣,坐在他旁边的于刚在他耳边说:老哥,你知道对面老汤的事情吗?于刚在钢铁厂上班,比他小几岁,但已经是部门领导,两人认识几年,彼此性情相投,所以经常在一起聚餐。今晚于刚带了一个新朋友过来,说是乡下老家的邻居,做建筑生意,就是老汤,初次见面时,韦辰和他热情打了声招呼,并没有刻意留意他。现在听到于刚这么说,心中的好奇感在酒后迅速膨胀开来,又抬头仔细打量了坐在对面的老汤,他约莫五十岁左右,身材魁梧,大光头,双眼皮,眼睛圆通,声音洪亮,喝酒干脆,全身上下自带一种江湖气息。于刚说:老汤,这辈子幸福了,作为男人,他享到了齐人之福,结婚四次,有五任老婆!什么?韦辰以为自己听错,现代社会,谁能有五个老婆?旧社会,地主或高官有三妻四妾,不足为奇,他又问了一次,于刚强调一下,确实是,第一任老婆是媒人介绍,育有一女后,第三者插足,和第一任老婆离婚后也就成了他第二任老婆,育有一子。没过几年,这第二任老婆和单位领导偷情,被他捉奸在床,痛揍一顿后再次离婚。次年,他认识了邻乡的一个小学女老师,那老师还是黄花大闺女,不知怎么就迷上他了,死活要嫁给他,父母打听老汤婚姻情况后,坚决不同意,以断绝父女关系威胁,但没有用,老师还是义无反顾地嫁给他,做了他第三任老婆。但命运却又给这位痴情的女老师,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没过几年,她所迷恋的的老汤又在外面找了一个相好的,整夜不归家,她在学校抬不起头,更别说在娘家了,很快离婚后辞职去了别的地方。这个相好,可以说是老汤的第四任老婆,但两人不知何故,同居多年,一直没有领证。直到老汤认识现在的老婆,也就是他的第五任,他和那女人才分手,这目前的老婆因为老公英年早逝,带着一个小女儿嫁给他,给他的要求就是把挣到的钱带回家,其他事情一律不干涉老汤。韦辰听了以后,心情好像又和那天听完病人儿子说他母亲的故事,五味杂陈已经不能形容,电视剧也不敢这样编写啊,可于刚肯定不是在说谎,这一幕幕就在生活中相继上演,荒诞中透射着人生的不确定性。
一月后的某一个周日,吴昱从上海开会回家,带了几盒城隍庙的海派点心,蝴蝶酥、芝麻饼、小糖饼等,邀请她的大学同学一家三口,来家里做客。她的大学同学目前在县医院工作,爱人在教育局上班,女儿在澳大利亚读本科,这次放假回国。等这一家三口来访坐下后,韦辰和大家认识多年,客气招呼她们,大家说东道西,渐渐的,韦辰感觉不太对劲,这家的女儿,还没有结婚,却一个劲的问从事妇产科的吴昱,避孕的危害是什么?会不会死人?网上怎么说、怎么讲,无论吴昱怎么解释,她也听不进去,好像思维一直在一个圈子里打转。她的父亲,那个在教育局上班的人,一再向韦辰炫耀自己的科研成果,末了又说自己怀才不遇,多少年教学职称还是中级,同龄的人早已升了高级,他强调只是现有晋升的条条杠杠,不对他胃口,所以他认为是领导嫉妒他才能,故意而为之……
韦辰头大了,借故起身去了院子里,看看花坛里的鲜花怒放,他才好受一点,想想近来遇到的人和事,真有点超出他的理解层面,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底色又是什么?他一时无解,这几个人,为何有这些事情,是命中注定,还是上天恩赐的礼物?他回到厨房,瞥见餐桌上点心盒外包装,几个醒目大字:馈赠佳品,心中猛然一惊,对啊……